導讀:姨娘生下團練,低三下四尋出路;巡撫署總督,湖南官場起變化。
湘勇訓練稍見眉目,一篇控憲狀子飛了進來。
督、撫交割之際,曾國藩的藍呢轎卻悄悄出了城關。
(正文)從楚勇大營歸來,曾國藩一改過去的舉棋不定、怨天尤人的態度,決定振作起來,從無望之中尋找出一條出路,把團練訓練成一支能打硬仗的勁旅。
他把自己關在簽押房里,先動手草擬了一封《與各州縣書》
書曰:“啟者:國藩于六月奉使江西,七月廿五日在安徽太湖縣痛聞先慈大故,即日奔喪,買舟西上。行至武昌,始聞長沙被圍之信,拋棄行李,僅攜一仆,匍匐間行,于八月廿三抵家。即以九月十三權厝先慈于居室后山。方擬另尋葬地,稍盡孝恩。臘月十三奉到諭旨,命辦理團練鄉民,搜查土匪諸事務。即于廿一日馳赴省城與張中丞商辦一切。方今之務,莫急于剿辦土匪一節。會匪、邪教、盜賊、痞棍數者,在在多有。或嘯聚山谷,糾結黨羽,地方官明明知之而不敢嚴辦者,其故何哉?蓋搜其巢穴,有拒捕之患;畏其伙黨,有報復之懼;上憲勘轉,有文書之煩;解犯往來,有需索之費。以此數者,躊躇于心,是以隱忍不辦。幸其伏而未動,姑相安于無事而已。豈知一旦竊發,輒釀成巨案,劫獄戕官,即此伏而未動之土匪也。然后悔隱忍慈柔之過,不已晚哉?自粵匪滋事以來,各省莠民,滄懷不肖之心,狡焉思犯上而作亂,一次不懲,則膽大藐法;二次不懲,則聚眾橫行矣。圣主宵旰不安,嚴飭殲除匪黨。張中丞仰體圣意,日日以除莠安良為心。前月曾有一札嚴拿土匪,令州縣力能捕者自捕之;力不能者,專相送信至中丞署內,設法剿辦。但期無案不破,無犯不懲,一切勘轉之文,解犯之費,都行省去,寬以處分,假以便宜,此亦明府有為之會也。國藩奉命查辦匪徒,才識短淺,耳目難周。惟求明府努力同心,匡我不逮。或飭諭紳耆與之協拿,或專丁來省,請兵密剿,方略無常,惟期迅速!去一匪則一鄉清凈,剿一巢則千家安眠。匪惟國藩厚幸,實大有造于我桑梓之邦也!”
曾國藩稍一思忖,提筆又寫了《與省城紳士書》與《與湖南各州縣公正紳耆書》二文。
《與各州縣書》和《與湖南各州縣公正紳耆書》二文,刷印多份,當晚即加蓋了發審局紫花大印,交由專差遞往各州縣;《與省城紳士書》一文,則在第二天一早便出現在長沙城的大街小巷。
晚飯前,曾國藩又乘轎到巡撫衙門找張亮基商量,由張亮基出面,借調提標中軍千總諸殿元任省城團營教習;借調負責在湘陰查拿水匪的綠營千總楊載福和把總黃翼升,到發審局供職。張亮基都一一答應下來。
這時,省城四營湘勇都穿上了勇服,給軍官的馬匹也都全部分發給各營。此時的湘勇雖然大都使用大刀、長矛、砍斧、鐵棒等冷兵器,只有很少一部分勇丁使用抬槍、鳥槍,但訓練并不懈怠。
不多幾日,曾國藩在京師時的管家唐軒,也**來到省城。曾國藩命其到糧臺幫辦事務。
這期間,瀏陽周國瑜設立征義堂,廣收會黨,人數過萬。即將起義時,事機泄露。因此時長沙稍安,張亮基于是遣楚勇三營剿捕之,請曾國藩調一營湘勇配合。征戰過程中,楚勇與湘勇從征義堂繳獲近千桿洋槍,四門洋炮。事平之后,湘勇分得五百桿洋槍、兩門洋炮。江忠源此舉,對缺炮少槍的湘勇來說,無異于雪中送炭。曾國藩將這些新式武器平均分配給各營,內心卻對江忠源,憑添了無比的感激。
此次“平亂”,楚、湘各勇共抓獲“征義堂”會黨近千人,其中大小堂主過百。
這些人被押到發審局后,曾國藩先把一些隨從和盲目隨從者挑出來,窮者杖責,富者罰銀,由當地鄉紳具保領回,著地方官嚴加看管;凡大小堂主以及主動響應者,均鎖進站籠之中,放到車上,由勇丁押著游街三天,然后一律梟首示眾。
發審局原有站籠五只,曾國藩見站籠者太眾,又讓人連夜打造了二十只。盡管如此,仍不夠用。
不久,太平軍遣人密至常寧、耒陽,封官許愿,暗中發展黨眾,想利用太平軍攻打長沙時起事。有鄉民將消息傳遞給縣衙。兩縣急報發審局。
常寧知縣稟稱:“查粵匪多人入境,竄鄉走里,蠱惑生事,請派兵捕剿。”
永興知縣稟曰:“探得耒陽地方廠下大河灘等處,土匪聚眾滋事,請派官兵捕剿。”
曾國藩不敢遲疑半刻,當即給兩縣批飭回文,稱:“現經派委教諭劉長佑,守備李輔朝,生員王錱等管帶楚勇五百,湘勇三百,前往進剿。仰該縣協同兜捕,并探明賊首蹤跡,進兵途徑。一面遣人至耒陽清泉一帶,迎導大兵;一面飛稟省城。又給永興武舉陳步元,貢生劉茂廷,各札一道,即行飭差送往,令其出力堵截,以期迅速撲滅!”
批飭送走,曾國藩連夜遣恩賞教諭劉長佑、守備銜李輔朝、王錱統率湘、楚各營八百人飛馳趕往兩地剿之。因動作迅速,不僅將太平軍派到兩地的三十余名天兵天將一舉抓獲,還把剛在當地發展的一名天將、九十二名天兵捕拿。
這些人被押到發審局后,曾國藩馬上升堂審理。
剛剛審理了七十幾人,曾國藩已然驚得目瞪口呆。因為曾國藩發現,在這九十二新入伙的天兵當中,竟然有六十幾名,是上次被鄉紳具保領回去,著地方官嚴加看管的人!這些人不僅不思悔改,竟然又跑到別縣參加了太平軍!顯然,這些人是鐵心與大清國做對頭了——如果此次再放過他們,他們只要有機會,肯定還要參加太平軍!
曾國藩先把已經招認的三十名天兵天將鎖進站籠里,游街后梟首;余下的人全部關進大牢里,想和按察使司衙門以及兩縣的父母官們商量后再決定如何發落。
但事關發審局的事務,湖南按院是不敢插手、進言的;而兩縣知縣奉命進省后,卻又堅決不同意對這些人處以極刑,理由是:用刑過猛,民心會更加不穩;尤其是非常時期,更要小心從事。
把兩縣知縣送走后,曾國藩半夜未得入眠。
第二天尚未起床,又有消息傳到曾國藩耳中:有十幾名太平軍扮作逃荒人模樣遣入湘鄉,欲對荷葉塘曾府下手;朱孫詒得到確報,當即帶衙役及團練趕到荷葉塘,將正欲下手的這十幾名太平軍抓獲——這些人正由團練解送省城。
朱孫詒最后又向曾國藩信誓旦旦地表示:他已派專人帶著團練日夜守候在荷葉塘;一有可疑的人出現,馬上逮問。
讀過朱孫詒的稟文,曾國藩當即作出決定:從兩縣抓獲的人全部斬首,無一寬免!以后也要如此!曾國藩認為,只有這樣,才能使鄉民安分守己,不敢輕上賊船;也只有這樣,才能讓太平軍無機可乘,斷絕其來湖南生事的念頭。使湖南真正達到“盜賊屏息,莠民多改而從善的”目的;當日,他又收到安化縣急報:稱有鄉紳林某以辦團衛里為名招募鄉愚、痞棍、市井惡霸五百余人結伍。現在派人到外省購槍買炮,又暗中去聯絡太平軍,欲殺官起事。
曾國藩當機立斷,馬上派快馬趕到衡陽傳令:札飭劉長佑、江忠濟二人起所有勇丁,飛赴安化捕剿。曾國藩特別密告劉長佑,除首領押解省城審訊外,所有脅從可就地處斬。
一時間,湖南各縣,刀光劍影,風聲鶴唳;人人恐懼,戶戶小心。到處是一隊隊抗槍掄棒的湘、楚勇丁,由一縣殺往另一縣,無一處不到。使遣匿在各鄉村準備起事的零散太平軍,藏無可藏,躲無可躲,真正叫苦也。
長沙發審局的血腥氣開始越來越濃重。
“曾國藩”三個字也很快被“曾剃頭”、“曾屠夫”所取代。一時間,太平軍對曾國藩切齒,許多想投靠太平軍的百姓亦把曾國藩恨入骨髓。
曾國藩的惡名先是在湖廣各地傳揚,慢慢延至其他省份,三個月后,竟然連遠在京城的咸豐皇帝也知道了“曾剃頭”這綽號。
咸豐沒有對曾國藩的做法著一言,但內心是贊同的。
大學士祁寯藻不分眉眼高低地陳上一折,想請皇上申飭曾剃頭一頓,以安民心。
咸豐皇帝收到折子的當天即把肅順召進宮中;肅順出來后,鄭親王端華又被傳進去;端華還未出來,怡親王載垣又飛也似地走進去。
討論來討論去,咸豐皇帝不僅把折子留中不發,而且三天沒理睬祁寯藻。祁寯藻自討了個沒趣,甚是悻悻。
曾國藩的關門弟子李鴻章,翰林院散館后,也跟隨工部侍郎呂賢基回原籍安徽練勇。李鴻章得到恩師在湖南大開殺戒的消息后,自己不好出面勸阻,給哥哥李瀚章寫了一信,讓哥哥出面,勸恩師當放屠刀時要放屠刀,不要樹敵太多,影響自己以后的大好前程。李瀚章字筱荃,出身拔貢,也曾在曾國藩門下受業。曾任湖南永定知縣,現以六品銜署理益陽縣事。收到弟弟信后,李瀚章連夜給曾國藩寫了封密信,婉言恩師,勸以緩刑。
曾國藩以“亂世宜用重典”答之。
這一日,曾國藩剛用過早飯,正在操場看操,楊載福與黃翼升卻急匆匆地來到操場,找到曾國藩,一拉衣袖道:“大人,發審局收到巡撫衙門一封急件,請大人回發審局一趟。”
曾國藩一愣,小聲問:“可曾拆封?”
楊載福道:“這是巡撫衙門的密字函,須大人親自拆封。”
曾國藩只好乘轎返回發審局簽押房,見案首果然擺放著一封密字公函。
曾國藩屏退左右,這才將公函剪開,卻原來是一封憲控狀子。
狀子來自衡州,由衡州九大布行和一些當地富戶聯名具結,控衡州幫辦團練大臣歸籍養病的原湖北水運道黃路遙,打著辦團練的旗號,逼鄉紳富豪捐銀,敢有異議者,輕者入獄,重者充軍的事;而衡州團練,至今仍不見有一絲模樣,既無火槍,亦未購進一門火炮。紳耆問:百姓捐攤的五十幾萬兩銀子都到哪里去了?狀子最后,九大布行懇請湖南巡撫衙門派員核查;設若黃團練不指明團練費的去向,百姓絕不再捐拿一文銀子!
曾國藩最擔心的事情終于發生了!
咸豐初,太平軍起事,朝廷號召各地鄉紳辦團練。曾國藩最擔心的就是這辦團費用的來源和管理。因為是鄉民自辦,費用自然要鄉民自籌;鄉民自籌的銀子,官府自然無權干涉。官府自有官府的事情,官府要為經制之師征款。近兩年來,鄉民和官府的壓力都很大。
曾國藩最擔心的便是:鄉民的銀子畢竟有限,而團練又要隨著戰局的發展而發展。這樣無期無限地發展下去,百姓如何承受得了呢?
曾國藩袖起這份憲控狀子,乘轎直奔巡撫衙門來找張亮基。蕭孚泗急忙帶了人跟上。
到了巡撫衙門簽押房,張亮基正和左宗棠在炕上小聲地計議著什么。
一見曾國藩進來,兩個人慌忙下炕施禮問安。
曾國藩被鬧得措手不及,因為張亮基和左宗棠從沒有這般客氣過。
三個人重新落座,戈什哈剛捧了茶進來,外面忽然一片聲地喊:“圣旨到,圣旨到!”
張亮基急忙跳下炕,一拉曾國藩道:“滌生,快隨我去大廳接旨!”
曾國藩掙了掙道:“您別胡亂說笑話。巡撫衙門的圣旨,我曾滌生接什么?”
左宗棠小聲道:“滌生,張中丞讓您去,就有讓您去的道理!您快去吧。”
曾國藩這才猶猶豫豫地隨張亮基來到大堂之上,跪下聽旨。
傳旨官望了張亮基和曾國藩一眼,慢慢地展開圣旨讀道:“奉上諭:湖廣總督徐廣縉累遭敗績,實負朕心,著即日起革職,押赴京師問罪。湖廣總督著張亮基暫行署理。望該署督接旨日起,會同提督琦善,作速收復武昌,不負朕望。徐廣縉抵達湖南后,由張亮基派員押送。前已革湖南巡撫駱秉章著開除一切處分,實授湖南巡撫。欽此。”
張亮基口稱“領旨謝恩”,雙手接過圣旨,慢慢地站起來。
曾國藩也只好口稱“圣安”,也準備爬起來。
傳旨官卻慢慢地打開另一道圣旨,說道:“丁憂侍郎、湖南幫辦團練大臣曾國藩接旨——”
曾國藩只好重新跪好,恭聽圣諭。
傳旨官打開圣旨讀道:“前禮部右侍郎曾國藩,丁憂期間幫辦團練,甚為得力。朕心實慰。著賞曾國藩兵部侍郎銜,續繼幫同辦理湖南團練。欽此。
曾國藩一邊接圣旨心下一邊想:“看樣子,適才張亮基和左宗棠正在議論的,就是這事。想是京師已有人提前寄了信來。”
送走傳旨官,張亮基攜著曾國藩的手重新來到簽押房。
左宗棠先向張亮基賀喜,又向曾國藩祝賀起復。曾國藩默言。
張亮基道:“滌生,朝廷破格起復您,您如何這般模樣?”
曾國藩道:“大清官制,丁憂三年才能起復,這是國家的法令,人人均須遵守。如今朝廷,偏偏在我丁憂期間賞這兵部侍郎,別人將怎樣看?在籍侍郎,幫同辦理團練足矣!如何偏要把個,有名無實的官身,強加到我的身上?這是誰的主意?國家一日在,綱紀就一日不得廢!自古皆然。”
張亮基拿出一封信道:“這是我咋兒收到的京師來信。邵懿辰已轉補軍機章京,他見到圣旨連夜寫了這封信來。懿辰說,這一切都是肅順和文慶的舉薦。現在的湖廣總督,雖然不同于以前的湖廣總督,但畢竟有個名分在。滌生,您來這里有事嗎?”
曾國藩把邵懿辰的信往外推了推,這才從袖中掏出那封憲控來,道:“滌生此來,就是要商量這件事的。張制軍哪,依您看——”
張亮基打斷曾國藩的話道:“滌生啊,我還要給皇上上謝恩折。凡是團練的事,您以后去找駱籲門商量——季高啊,你先著人打個稿子吧!”
曾國藩一聽這話,只好站起身,邊告辭邊道:“制軍如何事繁,滌生就先告辭了——對了, 我準備親去衡州府一趟——”
張亮基道:“您現在是兵部侍郎銜,又是團練大臣,想怎么辦,辦就是了。”
曾國藩道:“制軍既如此說,滌生就當仁不讓了——滌生去衡州府,想請巡撫衙門的王命旗牌一用!”
張亮基想了想道:“滌生啊,您看這樣好不好。您明日先去衡州,王命的事呢,容我和駱撫臺言語一聲。您如果當真需要呢,就打發人趕回來。如何?”
曾國藩道:“如此甚好!滌生代發審局謝過制軍!”
駱秉章是廣東花縣人,比曾國藩大八歲。原名俊,以字行,改字籲門,號儒齋。道光進士,選庶吉士。散館授編修,擢侍講學士。道光三十年,由貴州布政使升署湖南巡撫。旋遭革職,留營前效力。
回到發審局,曾國藩被朝廷賞加兵部侍郎銜的消息已傳開。羅澤南、王錱、塔齊布、諸殿元等一班人正在大堂等著給曾國藩賀喜。發審局大小委員的臉上也都溢滿了笑容。
曾國藩一進大堂,眾人急忙見禮、賀喜。曾國藩一一作答。
王荊七這時已將二品官服、頂戴捧了出來,口里說道:“稟大人,一會兒全湖南的文武官員都要來發審局給大人請安。大人請更了衣,也好與他們相見。”
塔齊布也道:“ 我等在大堂恭候,請大人到內室更衣。”
曾國藩更衣的時候,忽然把蕭孚泗傳進內室道:“你帶人把本部堂的花轎呢,換成藍轎呢吧。本部堂明日出城辦差時好乘。”
蕭孚泗興高采烈道:“稟大人,聽荊七說,我們幾個還在巡撫衙門的時候,羅相公已著人,將大人的轎布換成了綠呢了。”
曾國藩道:“換成藍呢。”
蕭孚泗站著沒動,辯道:“大人哪,八抬綠呢大轎多威風啊!孚泗跟著也神氣呀!”
曾國藩一瞇眼道:“孚泗,本部堂怎么吩咐,你便怎么去辦。本部堂丁憂期間賞加侍郎銜已是越制了,你還嫌不夠招搖嗎?丁憂期間,本部堂只乘藍呢轎,決不乘綠呢轎!辦去吧。”
蕭孚泗不敢再講話,撅著嘴出去了。
曾國藩便衣畢,重新坐進大堂與各位禮過。不久,湖南巡撫駱秉章帶著布、按以下官員,都坐了轎子來為曾國藩請安。
這些人剛坐下不一刻,湖南提督鮑起豹,又帶著提標中軍、撫標中軍等上百名武官來拜會。發審局又是一陣忙碌。
曾國藩讓羅澤南等人陪著眾人聊天,單把鮑起豹、布政使徐有壬二人請到簽押房落座。
差官敬茶畢,曾國藩開言說道:“鮑軍門,湖南的安危全系軍門一身。望軍門好好練兵,不要辜負了圣上的期望。”
鮑起豹揚起頭道:“這何須大人吩咐?沒有本提保護,大人現在還能坐在長沙辦團練嗎?對了大人,有一事本提須向大人言明,那塔齊布是我提標中軍的勇將,是一刻也離不開的。本提今日來,一則是向大人請安道乏,一則是把塔齊布領回去。”
曾國藩笑道:“塔齊布是本部堂商借的教習,豈能長留不放?請軍門放心,一俟團營操練見起色,本部堂即將智亭送歸提標。望軍門再寬限些時日,本部堂謝過軍門了!”
鮑起豹道:“但愿曾大人不失信才好。徐方伯,您老作證。”
徐有壬道:“曾大人、鮑軍門,本司只管錢谷,是不管軍營和團練事務的。這個干證啊,本司做不來。”
徐有壬說完,端起茶碗只顧品茶,嘖嘖有聲。
鮑起豹站起身道:“曾大人,您老若如其他的事,本提就告辭了。”
曾國藩慢慢地說道:“鮑軍門走好,本部堂就不送了!”
徐有壬也站起身道:“司里也就不擾大人的煩了。司里也告辭。”拱拱手,邁著方步走了出去。
送走湖南文武各官,曾國藩連夜起草“謝賞兵部侍郎銜”一折,交由巡撫衙門拜發。
第二天早飯后,巡撫衙門從各省為團營購買的槍炮由陸路押到。
曾國藩聞報,精神為之一振。
交割完畢,由曾國藩寫了收函。
曾國藩交代羅澤南、王錱,將火槍、火炮發放到勇丁手上;羅澤南、王錱、李續賓、李續宜、蕭孚泗等人也都佩上了短槍。
把發槍的事料理完畢,曾國藩這才讓蕭孚泗挑了三十名親兵,自己坐了藍呢轎子,奔衡州而去。
衡州在長沙以南,首縣是衡山縣。曾國藩走株縣、朱亭,一天的腳程便可到衡縣。
株縣離長沙較近,團練辦得相對好些。
曾國藩的轎子由城關通過時,臨街的鋪面都大開著門做著生意,百姓臉上慌亂之意也較長沙差些。
曾國藩的內心,不由對這兩榜出身的株縣知縣孫仙逸,充滿了敬佩之情。臨陣而不慌亂,見敵而不失措,這樣有能力的官員,在大清實在挑不出幾個。
曾國藩決定由衡山返回時,要看一看孫明府,以解敬佩之渴。
曾國藩一行進衡山縣城關時,日頭已落山多時,衡山縣的上空到處都飄蕩著晚炊的輕煙。
曾國藩讓蕭孚泗悄悄找了家客棧歇下,沒有驚動衙門。
蕭孚泗按曾國藩的吩咐,一共包了三個客房,又叮囑店家不得給人露一絲口風。
店家不知這些人的來路,以為是太平軍化裝成官軍的模樣,要打劫縣城,竟然嚇得諾諾連聲,一邊喊伙計準備飯菜,一邊卻飛快地躲進里屋。用手無意中摸了把褲襠,卻早濕得不成了樣子。
用過晚飯,曾國藩打發蕭孚泗,讓店家給沏壺茶端進來。店家為探個虛實,壯起膽子自己把茶端進來。
店家悄悄地把茶壺放在桌上,兩眼一邊細細打量曾國藩頭上的紅頂子,想從中發現些破綻,兩腳則一邊慢慢地往后退。
曾國藩卻忽然道:“店家,你且慢走,我想和你拉拉家常。”
店家一聽是家鄉口音,便兀地立住腳,滿臉堆笑道:“大人只管問來,只要是俺知道的,俺一毫也不隱滿。大人敢是從武昌來的?是想打劫官府嗎?”店家原本要說的是:“大人是從省城來的?是想私訪嗎?”哪知一緊張,竟然把想說的話給說了出來。
店家嚇得腿一軟,撲嗵便跪到桌前,一邊磕頭一邊口稱:“天兵爺爺饒命!天兵爺爺饒命!”
曾國藩笑著把店家扶起來道:“店家,你不要害怕,我們不是長毛。來,你坐下,喝口水,壓壓驚。”
店家哆嗦著雙腿坐下,兩眼仍在曾國藩的頂子上看來看去。無論怎么看,店家都認為這個頂子是個冒牌的假貨。
曾國藩給店家和自己各倒了一碗茶,這才說道:“店家,你在衡山住幾年了?怎樣稱呼你呀?”
店家道:“回大人話,俺家祖上移民到衡山,已經四代了。前三代開的是雜貨鋪,到俺手里已積得幾文銀子,便兌了這家車馬店。除了這個店,俺現在手里一文銀子都沒有。——這里的人都管俺叫徐三楞子。”
曾國藩聽著耳熟,便由袖中掏出那憲控展開來看,見第七個具名的,就是徐三愣三字。還劃了押印,極其莊重;只是不知,憲控上的徐三愣,是否就是眼前這位徐三愣。
曾國藩掩上憲控,試探地問道:“徐三楞啊,衡州的團練聽說辦得不錯?”
“屁!”一聽團練二字,徐三楞子猛地站起身:“這團練,是把衡州府的百姓害苦了!這朝廷也不知是怎的了。長毛爺爺造反,你不讓官軍去剿,只管胡搗這些頂啥事?團練團練,既不團更不練。發了辦團的老爺,害了出錢的百姓。辦家老爺收銀子吃鴉片,睡娼家聽曲子——這套歌兒好聽著呢,整個衡山沒有不會唱的!”
曾國藩于是斷定,眼前的這個徐三楞,一定是憲控上的徐三楞。
曾國藩喝了口茶,徐徐地展開憲控,用手一指道:“徐三愣,這具名的徐三楞,想來就是你了。”
徐三楞伸過頭來一看,馬上道:“這是俺幾個寫給部院的控狀呢,大人莫不是張中丞?俺沒有見過中丞大人,但知道中丞大人的頂子是紅的。可大人這頂子雖也是紅的,俺咋看著像染的呢?”
一句話,說的曾國藩笑將起來。
徐三愣二次跪倒,口稱:“徐三楞子給中丞大人請安,請中丞大人給俺衡州府的百姓做主,追回被黃路遙個狗東西勒索去的銀子!”
曾國藩笑著離座,將徐三楞子扶起來,道:“你又看花眼了。我不是張中丞,我是幫辦團練大臣曾國藩。”
“什么?”徐三楞瞪大眼睛:“大人也是搞團練的?我等費心熬油搞出來的憲控,如何到了團練的手里!可不是苦也!”
徐三愣話畢,恨恨地低下頭去,看也不看曾國藩一眼。
“怎么了徐三愣?你如何變成了這個樣子?我不曾得罪過你呀!”曾國藩奇怪起來:“何況,團練的事情,由團練大臣來辦理,不正名正言順嗎?”
徐三楞子一拍大腿道:“狗團練黃路遙,可是個歸籍養疾的道臺底子呀!又是個三品銜,知府衙門都要看他的臉子辦事呀!咳!總不計還要京控吧?”
曾國藩笑了笑道:“三楞啊,別的你且莫管。我只問你,這憲控可都是實情?誣告團練大臣,按律當斬哪!”
徐三楞撲嗵跪倒在地,道:“大人哪,黃觀察這狗東西,他是把我們這些,有些積蓄的人家,逼得實在沒有辦法了呀!他光親兵就養了一百人,整日坐著綠呢大轎,到他的團練衙門去辦差。說是已經練了二千名團勇,百姓可曾見過一個?他到了衙門,除了著狗腿子收團費,就是發票拿人!百姓見了他,比見了欽差還怕!衡山原來光雜貨鋪子就有三十余家,讓他這一弄,現在只剩了七家,勉強支撐著門面。那二十余家,黃攤兒的黃攤兒,挪窩的挪窩——他可好,一年下來,光煙館就開了兩個,還在城關最熱鬧的地方,開了家茶樓。茶樓里還設了局子,每晚都有人到他的茶樓去叫局子!長毛禍害百姓有個時限,可這黃觀察,啥時候是個頭兒啊!知府衙門在夜里,才有兩個親兵守轅門。可黃觀察的府門口,每日都有十幾個親兵巡察護院呢!不知道這黃觀察,是在防著長毛,還是在防著百姓!”
曾國藩頓了頓,小聲道:“徐三愣啊,你去歇吧——今日的話,你不準走漏一絲出去。明日傳你對證,你要到堂,明白嗎?”
徐三楞子猶猶豫豫地退出門去,自顧招呼生意去了。
曾國藩讓蕭孚泗進來,小聲吩咐了一句什么。
蕭孚泗走出去,很晚才帶了三個親兵進來道:“按大人吩咐,小的到那黃觀察的府門看了看,果然有十幾個人背著槍在護院看門。個個兇得很!”
曾國藩揮了揮手,蕭孚泗帶著親兵退回到自已的客房。(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