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研究所工作人員和安全局特工,所有參加追捕行動的人,都被眼前發生的一幕驚得目瞪口呆。在瓢潑大雨中,小水一邊跑一邊甩,竟然把十多個機器人甩了個遍,其中四個完全癱瘓,六個不是缺胳膊就是斷腿,安然無恙的只有五個。清晨打掃廣場時,只見機器人的殘肢斷腿散落一地。而在樹林子裡,隨著小水走過的路線,到處是犲、狐、樹鼠、陸鯨、三角龍等等動物的屍體。最讓大家吃驚的是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貓虎,臉部都被揍爛了。而貓虎,是天球上最兇暴的百獸之王,相當於地球上的獅子或者老虎。天球上有誰敢於逆捊它的鬍鬚?而這個地球人竟然只憑一雙拳頭就制服了它??上攵?,當他跟它搏鬥時,該是怎樣的一幅驚心動魄的景象?
前田石夫對小水的這次出逃有太多的疑問。這是天球,距離他的家鄉何止十萬八千里,足足4億光年哪?他想逃回地球,簡直是天方夜譚。難道他會犯傻到以爲成功逃上地面,就能弄一隻飛船?就是能弄到一隻飛船,靠他一個人,能駕駛著穿過茫茫宇宙而到達地球?以小水的智商應該明白是不可能的。那麼,他爲什麼還要出逃呢?還要揀一個下雨天氣出逃。下雨天氣,特別是下大雨,若沒有特別重大事情,天球人一般是不出門的,太危險,可是他偏偏選擇這樣的天氣出逃,是無意的呢還是有意爲之?
還有,這個地球人竟然會從機器人老四的嘴裡瞭解到機器人的關閉按鈕,成功從房間裡的兩個機器人和房門外兩個機器人的監視下脫逃,又從老四的嘴裡套出隱身服的秘密並穿到身上,躲過了監視器的監視。如果不是隱身服飾上有信號源,那麼大的樹林子,能不能找到他還真的不好說,最起碼不會這麼快就找到他。
一夜未曾閤眼的前田石夫在小水被找回來,又忙前忙後忙了一個上午,在一切安排妥當之後,把一份辭職報告放在吉登巴揚的桌子上,把小水出逃的責任都攬在了自己身上,她是負責行政工作包括安保的。但是,被小水出逃折磨得疲憊不堪的吉登巴揚發火了。
“你不知道我正忙得焦頭爛額嗎?在這個時候你不幫助我也就算了,還好意思想這些不中用的東西?”他把桌子拍得啪啪響。
前田石夫一時擱不住了,臉騰地漲得通紅,怎麼說,她也是一個名聲在外、有身份有地位的人,這個老傢伙,兇她就像兇一小孩子似的。但是她馬上諒解了他。人家現在壓力比自己大多了,花了十來年時間的研究項目,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弄來一個地球人,卻倔強的像頭牛似的不聽招呼,如今還要出逃,弄得滿身滿臉是傷,不知道接下來會是怎樣的一種局面。還有,她一直以來都很她崇敬他,樂意在他的手下做事。她提出辭職也是無奈之舉,誰讓她是負責小水安全的最高負責人,發生這樣嚴重的事件,責任不歸她又歸誰?而她也聽出來了,他表面上是兇她,其實話裡透出的是不願意她走,只是一時氣了,急火攻心,纔會說出這樣不顧及她面子的話。
“我不是研究宇宙的,也不是醫生,接下來的事情,我插不上手?!彼届o地說。
“對不起,我剛纔衝動了?!奔前蛽P知道自己說話過頭了,道著歉說?!暗悄阋膊槐匕沿熑味紨埖阶约荷砩?,如論責任,主要還是在我?!?
“在您?”前田石夫納悶了。
“是的,在我。”吉登巴揚說?!澳阆?,我們把另外一個星球的人擄掠到天球上來,讓他遠離家鄉,遠離自己的親人,甚至身邊看不到自己的一個同類,這對於他而言,難道不是一次災難性的變化嗎?他會多麼的感到孤獨,多麼的思念家鄉和親人,他恨我們,發泄情緒,不配合我們的工作,甚至想到逃跑,都是正?,F象。而我卻沒有顧及他的感受,甚至於因爲一件小事情就連續幾天把他一個人關在房間裡,這怎麼不會令他更加憤怒,激起他更大的反叛情緒呢?地球上有這麼一個故事,說當年地球上洪水氾濫,最高統治者命令手下人去治水,這個人用堵的辦法去治水,結果越治越糟糕,接下來他的兒子接手這件事,用疏導的辦法治水,結果水患被治住了。我就像故事裡的那個父親,把勁使反了,招致他的逃跑也是必然的。還有,我原來以爲,只要把地球人擄掠到天球上,就大功告成了,接下來沒有多少可以讓我操心的事情了,現在看來,我是幼稚了。如何讓地球人淡化家鄉情結,如何讓他真正心甘情願配合我們的計劃,其實還有很多未知數。如果小水此次能夠救回來,接下來,我要重新制訂方案,改變我們的策略。”
“如果,能夠救回?難道小水傷病很嚴重,會有生命危險?”聽吉登巴揚這樣說著小水的傷病,前田石夫不由一驚。
“我剛剛從病房裡出來,跟負責醫治他病情的幾位醫生交換過意見。他的那些外傷,看似嚇人,以現在的醫療技術都不是個事兒。麻煩的是他在樹林子裡呆的時間過長,又跟不少野獸有過親密接觸,許多地球上沒有的病毒通過傷口侵入他的體內,那些病毒對於他來說話完全是陌生的,雖然我們之前給他注射過免疫針,但仍然阻止不了一些病毒在他體內繁衍,它們已經對他的身體造成傷害,如果不在短時間內找出應對辦法,任憑繼續繁衍下去,便是丟失性命也是有可能的?!?
“啊,這麼嚴重?!鼻疤锸虿幻饨辛艘宦暋?
“是的。所以,目前這些日子,由於醫治小水的傷病,研究所進進出出的人會很多,你千萬不要大意,繼續做好安保工作,不讓那些心存不良的人混進來。你要保證研究所正常的工作秩序?!?
“是,我知道了?!鼻疤锸驊M愧地低下頭。如今吉登巴揚面臨著巨大壓力,她卻跟他提辭職的事,她是太渾了。
“如果小水能夠安全扛過病毒的侵襲。”吉登巴揚繼續說:“我有可能安排小水去地面上玩,讓他儘可能多地瞭解天球,淡化他的家鄉情結,增進他跟小玉的感情。所以,你也要總結一下此次事情暴露出的安保方面的漏洞,重新制訂一個安保措施?!?
“好的,我會的?!鼻疤锸虼饝?
此刻,小水正閉著眼睛,靜靜地躺在一間寬暢病房的病牀上。一場驚天駭世的大搏鬥之後,他該得好好休息了。他的臉上,從額頭開始一直到下巴,到處是傷口,如果掀開蓋著他軀體的那條淡藍色被子,可見到他的身體以及四肢,也跟臉上一樣,見不到一寸地方的完整皮膚了。幸虧他身上的那件衣服面料質地堅韌,不是輕而易舉就能撕破的,否則的話,憑著貓虎那一口銳利的牙齒和如鐵鉤似的四爪,即便小水再孔武有力,恐怕也難以活著走出樹林子了。天球的醫療技術跟地球相比,那可不是一丁點的先進。小水身上的這些傷口,他們只是在清創之後,敷上一些白色的粉末,讓傷口自己痊癒。按照醫生的說法,要不了多少時間,傷口就無大礙,儘可以伸胳膊踢腿。接著再過若干天,傷疤也會消失,皮膚會完好如初。
然而,他們對於侵入小水體內的病毒卻束手無策。
它們是兩種病毒,一種叫K病毒,一種叫Q病毒。這兩種病毒的繁殖力特別強大,而小水體內的免疫系統對它們卻沒有任何抵抗力。更加糟糕的是,由於小水體內的小宇宙跟天球人有一些差異,許多治療天球人很有效力的藥用在小水身上,不是毫無作用,就是會發生排斥現象。由此,這兩種病毒在小水體內恣意妄爲,使得他的病情迅速惡化。
從小水被送到這個地球研究所專門爲小水而安排的病房開始,小玉就過來陪伴了。是她父親吉登巴揚的意思。希望她在小水身旁照顧他,會燃起他對生命的渴望,有助於他抵抗病毒的吞噬。當然,她自己也願意過來。但她對於小水的逃跑,心中也是百般不解,甚至有些憤恨。她本來就是出於完成任務的心態跟小水作伴的,對他既沒有好感,也沒有反感。但她出於責任心,爲他做了很多事情,他不領情也就罷了,怎麼還要逃跑?真是不可理喻??墒谴丝套谒媲埃粗⒆託獾哪樕系教幨莻?,心就軟了,不免產生憐憫和同情。而一想到他昨晚在樹林子裡赤手空拳跟野獸相搏,又有了一些敬佩。在她自己,不說晚上,就是白天也不敢獨自進入樹林子裡。
“他怎麼能夠在那樣複雜的樹林子裡呆上那麼長的時間,還把貓虎也給殺了,太厲害了,簡直不可思議。”
她就這樣心情複雜地看一會兒小水,發一會兒愣,發一會兒愣,又看一會兒小水,心裡反反覆覆生髮著種種感想。
到了下午的時候,小水原先蒼白的臉色漸漸轉變爲潮紅,她以爲這是病情好轉的兆頭,可是一問醫生,卻說是病情在往不好的方向發展。她摸摸他的臉,猶如火爐般,滾燙滾燙,這才相信醫生的話不假。從那一刻起,她的心彷彿被什麼東西揪住了,把所有的雜念都拋開,開始爲小水的生命擔憂。期間,小水也有醒過來的時候,每次醒來,只要有小玉坐在一旁,他就會緊緊地盯著她看,似有很多話要跟她說,可是又說不出的樣子。一次又一次,弄得她很著急。這一次,他的眼睛又睜開了,跟前幾回一樣,又盯著她的臉瞧著。小玉俯下身子,近距離看著他。她發現他的眼睛其實很好看,眼珠子黑亮黑亮的,像是由最最純淨的水做成,眼白那麼白,如蛋清似的不存一點雜質。她感覺像是有什麼蟲子在咬齧她的心,好疼。
“你想說話嗎?”她握著他的手,很柔和地說。她看見他點了一下頭,又把眼睛閉上了,她以爲他會跟前幾次一樣,又睡過去??墒撬脲e了,他只是小閉了小會兒,就又睜開。
“謝謝你,小玉?!?
他的聲音輕得像蚊子在哼哼,但小玉聽到了,聽得清清楚楚。她以爲他是感謝她陪伴在他身邊。
“謝什麼啊,我陪著你,不是應該的嗎?”她說,話發自她的肺腑,從來沒有的真誠和自然。
“感謝你在樹林裡救了我?!毙∷坪鯖]有聽見小玉說話,而是照著自己的思路繼續說道。
“什麼呀,我可沒有進入樹林子裡,我怕野獸。”小玉趕緊澄清。她不光光怕野獸,也怕樹林子裡那些無處不在的小蟲子。她以爲他在說胡話。
“不,是你救了我。你和我一起跟貓虎搏鬥,你自己也負傷了,可是你身上的傷都好了嗎?你怎麼像沒事似的陪著我?”小水說著,臉上流露出極度困惑的表情,他想尋找答案,可是他堅持不住,再一次昏睡過去。
小玉有些心酸,他竟然說胡話了,難道他的病真得很重了嗎?她把他的那隻放在牀邊的手擡起來,讓它放到自己的臉上,眼淚嘩嘩地流淌下來。
小水被病毒折磨得一天不如一天。醒來的次數越來越少,人迅速消瘦下去,到了最後,已經完全處於昏迷狀態,呼吸微弱到只有進的份,沒有出的了。擔任醫治任務的幾名醫生使出了十八般武器,輪番使用各種藥,卻始終不起作用,最後失去了信心,認爲繼續醫治下去已經失去意義,不管吉登巴揚如何懇求,拍桌子瞪眼睛,仍然狠心地停止了治療。
這一天,所有參加醫治的醫生以及護理人員在病牀跟前排成一行,向奄奄一息的小水鞠了一躬之後,全部撤離了。這等於宣告小水的死期不遠了。惱怒的吉登巴揚沒有出面送他們。他滿臉憤恨,長時間站在辦公室,眼睛盯著前面的白色牆壁,許久沒有動一動身子。他的背駝得不成樣子,臉上新添了幾道皺紋,嘴巴久久地閉著,嘴角下拉,頭上幾縷淺黃色的頭髮像是被太陽曬枯萎了的野草,胡亂地粘在那裡。看著,令人既擔憂又痛惜。研究所所有的人都不敢去勸他,因爲誰去勸他誰就會遭來一頓臭罵。十年哪,十年的心血,因爲一個小小的疏忽,就雞飛蛋打,人去樓空。雖說有了第一次經驗,再去地球尋找、擄掠一個人比原來的要容易一些,但畢竟是勞師動衆和花費時間的事情,其中的甘苦和嘔心瀝血只有他們自己清楚。他們無法降落在地球上近距離的細看,只能在空中遠遠地觀望著,要滿足全部的條件,需要曠日持久的盯梢纔可確定,那是人的耐心備受煎熬的日子。中途否定是不可避免的,而否定一個,就意味著一切要重新開始。但是,更重要的是心靈的煎熬。不錯,他們做的工作是在爲天球人的子孫後代謀福祉??墒?,地球人也是人,是跟他們天球人一樣具有高級智慧的人。而他們卻要狠心擄掠他到遠隔幾億光年的另一個星球,殘酷地剝奪了他跟親人、朋友共同生活、相聚的權力,不管待他如何的好,都難以掩飾這一殘酷的事實?,F在,連他的生命也灰飛煙滅。這樣的事情,做一次就讓人受不了,誰還忍心再來第二次?
在小水的病牀前,小玉邊抹著眼淚邊守著他。多少人勸她離去,可是她也跟她父親一樣,執拗得像頭牛,說她要陪他到嚥下最後一口氣。此刻,她的小腦袋瓜裡映放的是一幅幅他們在一起的畫面,雖然時光短暫,雖然有不痛快的時候,但也有許許多多值得留戀的片斷。這些值得留戀的片斷全被她放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