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靜默之中,后面的震顫又開始了。那猶如從極深極遠的地獄里發出震顫,每一下都擊打在他們脆弱的心靈上。他們仿佛成為善良而無助的牛羊,被一群惡狼咬住了,它們尖利的牙齒一口一口地撕扯著他們的皮和肉,他們滴著血的皮肉進入了那些貪婪者的嘴里,成為它們的美餐。
船艙里每一個人,包括機器人都明白,在持續不斷的打擊之下,飛船屁股部位的具有極強硬度的鈦合金將一點一點變薄,當它薄到只剩一張紙頁的厚度時,它必然的經受不住粒子炮的最后一擊。
船艙里籠罩著一股沮喪的氣息。每一個人的心里都在發問:他們真的要成為后面那艘飛船的犧牲品,真的要葬身在這廣袤宇宙之中?
由于飛船又回到原來軌道上來,小水不必繼續握著方向盤不放,故在機器人工程師重新切換到自動設置之后,回到自己的坐位上。這時候,小玉正以手托腮,處在沉思之中,對他在自己身旁落坐無任何反應。
“你在想什么呢?”他問小玉道。他現在的思想已經全部回到現實中。一陣子的酣酣暢淋過去之后,竟然甩不掉后面飛船的追蹤,他們再一次回到最初的狀態。這讓他無法接受。他想發火,想咆哮,想沖出這狹窄的船艙跟誰面對面干一仗。可是,他什么也無法去做,他只能困守在這里,眼睜睜看著飛船被人慢慢撕開一個口子,然后他們葬身在太空。太憋屈了,憋屈到讓人抓狂。此刻,他最盼的是小玉能想出新的辦法,即便勝算不大,能讓他像剛才那樣瘋狂一陣子也是好的的。
小玉沒有回答他的話,甚至就像沒有聽見,她擰著眉毛,眼睛瞅著地面,聚精會神到忘記周圍的一切。見她這副樣子,他于是不再打擾她,坐正身子,閉嘴不說了。
由撞擊而起的震顫依然很有規律、不緊不慢地響起,似乎預示死神的降臨是多么的從容不迫。唉,太折磨人的神經,還不如干脆一些,早死早好。
忽然之間,小水感覺到身旁小玉的手指輕輕觸碰了他一下。同時她的聲音也在他的耳邊響起來。
“小水,我想再沖一次黑洞。”
“噢,跟剛才的一樣?”
“不,這次要沖進去?”
“什么?你的意思是不麻煩后面的家伙,我們自行了斷?”小水聽小玉這樣說,不是吃驚,而是深為震憾。如此看來,小玉對目前的情勢也完全失去了希望。
即使小水對太空知識所知甚少,他也知道黑洞是什么,那是逮著誰就吃誰、連體積巨大的恒星都不放過的家伙。而他們這艘小小的飛船進去,比燈蛾撲火還悲慘,在進入黑洞之前就會被高溫熔化殆盡,不留任何痕跡。
“小水我告訴你,我父親研究黑洞已經很久了。”小玉不理睬小水的驚訝,按自己的思路說下去。“他發現黑洞不完全是吞噬一切的巨無霸,還很有可能是連接遙遠距離的所謂蟲洞。也就是說,進入黑洞,不都是出不來的,在某些情況之下,它極有可能是一條時空遂道,連接起遙遠的空間距離,穿越蟲洞,能夠很方便地到達太空的任何地方,甚至能穿越宇宙,到達另一個宇宙。我父親本來早有計劃做這個課題,但是因為地球人1號計劃還沒有結束,才暫時放在那里。”
“你的意思,我們就權當為你父親的課題做一個實驗?”
“我們不能任憑后面的那個家伙繼續轟擊。”小玉說:“如果這樣的話,我們必死無疑。既然必死無疑,我們為什么不當一次實驗品?或者歪打正著,也說不定呢?”
“好,我支持。就是失敗了也沒什么,不就是一死嗎?”
人要是情緒被燎起來了,什么都不在話下。小水此刻便是如此。雖然他為自己的飛船被人追著,處在被動挨打的境地而憋屈,但是這一路跟恒星引力較勁、跟黑洞斗智斗勇,也是讓他過足了癮。他的情緒正處在亢奮之中,什么害怕、擔心,早不知被拋到哪里去了。當然,其中也有他的善良的心地起作用。如果說存在危險,小玉不也一樣嗎?怎么說她還是個女的,自己怎么能在她面前怯陣呢?他得支持她,成為她的精神支柱不是?
“就是對不住你了。”小玉動情地說:“你本來在地球上生活的好好的,我們非得把你擄到天球上來,跟著我們陷入這樣的困境,甚至就要丟掉性命。”
“說什么呢?他們是沖著我來的,說起來,你們都是被我所累,做了無謂的犧牲品。”小水說。
“小水——”小玉叫了一聲,眼眶早已紅了,一時說不出話來,等情緒稍稍緩和一些,才又說道。“小水,我這個辦法也并非毫無勝算。你在地球上也學過物理知識,你知道的,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樣事物是固定不動的,都有一個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從成長到衰亡的過程。太空上的一切也都是這樣。宇宙、星系、恒星都有自己的生命周期。黑洞同樣有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從成長到衰亡的生命周期。它的初期和成長期,我們看到了,是無比強大和可怕的。很多科學家都指出,在這個時期,它的中心位置存在著密度和質量都大到可怕的東西,會吞噬一切接近它的天體。但是當它走向衰落之時,又會怎么樣呢?難道它不會逐漸消耗掉一切,然后走向靜寂和死亡嗎?到了這個時期的黑洞即便還存在,不是跟死亡相差不多了嗎?”
小玉說到此,再一次看了看小水,見他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看,于是繼續說下去。“所以,就我的理解,能夠成為時空遂道的黑洞,一定是時間超長,已經把它吃進去的所有東西轉變成熱能和光能,拋灑到太空了。此時,它的肚子里面一切的反應都已經塵埃落定,基本上是很平靜了。更為重要的是,時空并非虛空,也是實體,當物體的密度和質量達到一定程度時,它們會發生扭曲和彎折。這一點也被量子物理理論證明過。量子物理里面有一個詞叫粒子糾纏,意思是說兩粒相隔遙遠的粒子存在著關聯性,或者說一粒粒子會同時存在相隔遙遠的兩個地方。這也證明蟲洞拉近極遙遠的距離是有依據的。”
小小的船艙里,只響著小玉的說話聲,大家都在聽著,誰也沒有插嘴干擾。
“央民哥,”小玉說完了,叫了一聲。
“唔。”宏達央民仿佛是被驚醒似的應了一聲。
“你對我這個決定,有什么意見嗎?”
“我就是有意見,有用嗎?”宏達央民苦笑了一聲說。
“都到生死關頭了,你還計較什么呢?不管有用沒用,你都可以提出自己的看法,如果有道理,我難道會聽而不聞嗎?”
宏達央民聽小玉這樣說,就嘆了一口氣,說道:“你說的我都聽到了,我們還有別的選擇嗎?你就按照自己的意思做吧。”
小玉聽出他心里的不痛快。同樣,她也有不痛快。按理說,他是特工,又是男人,在這樣的時刻,他該挺身而出,而他卻如此被動,如此意志消沉。這讓她有很大的不滿。但當她把目光移到小水身上時,又有了一些欣慰。本來,在這個時候,牢騷最多、情緒最大的應該是小水,而他反而表現得如此堅強和通情達理。可以說,自己的鎮定,是因為有他在身邊,否則,她的心里早已亂成一團麻,理不出頭緒了。
宏達央民這樣說,也算是沒有反對她的選擇,于是小玉說道:“那,我就照自己的意思做了。”
“小玉,你就說怎么做吧,我按你的意思做就是。”小水已經迫不及待了,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我先交待機器人工程師去選擇一個理想的黑洞。”小玉說
“主人,你說吧,我們聽著呢。”兩個機器人工程師站在操作臺邊上齊齊地應答道。
“我讓你們選的黑暗有這樣三樣條件。”小玉稍稍抬高了嗓音說:“第一,選的黑洞要小,太大的黑洞,連接的距離必定很遙遠,如果我們幸運,能走出黑洞,會遠超天球的,我們豈不得還要走回頭路?第二,選的黑洞時間越久遠越好。黑洞只有時間久遠,吞噬的東西都經過充分的消化,返回到太空,那它肚子里面的密度就會小,就會相對平靜,我們也就相對安全。這一條最為要緊,一定要計算準確。第三,出口方向要朝向我們天球。只有朝向天球,我們才能出了黑洞就是家門口,而不必再去找路。聽明白了嗎?”
“聽明白了。”兩名機器人工程師答應了一聲,湊在一起在太空圖上仔細尋找起來,一邊尋找一邊默默地計算著。這樣過了一陣子之后,他們抬起頭對小玉說找到了。于是小玉和小水一起上前看,邊看邊聽兩名機器人工程師介紹計算結果。聽完介紹,小玉對著太空圖又研究了一陣子,覺得很滿意。于是就對小水說:“那么,還是由你操作吧。記住,一定要對準黑洞,不要猶豫,直接飛進去。”
“好。”小水答應一聲,重新站到駕駛位置。兩名機器人工程師再一次將自動系統轉換成人工系統。
“一切全靠我們的運氣了。愿上天保佑我們。”小玉沖小水點點頭,然后神色凝重地說道。
這時候,船艙里所有的人,包括機器人,都站起來,走攏在操作臺跟前,在小水身后手拉著手,站成一排。他們的神色莊重而肅穆。
“大家放心吧,我們都是超好運的人,黑洞會祝福我們的。待出了黑洞,我們就在家門口啦。”小水雙手握住方向盤,按照機器人工程師測算出來的數據調整好角度,以輕松的口吻說道。
可以在太空圖上看到,飛船對著機器人工程師最后標出的紅點疾駛而去,雙方的距離快速拉近,不久,飛船開始顛簸,隨著跟紅點的距離越來越近,顛簸也越來越厲害。同時感覺到有一股力將船身拉長,拉長,再拉長。小水把自己整個身子俯在方向盤上,展開雙臂,像抱住一個嬰孩似的緊緊地抱住它。就在飛船快要撞進紅點之時,飛船變成了顛簸在波濤洶涌的大海里的小船,一會兒被掀上浪尖上,一會兒被砸在深谷里。船身也好像要裂開,發出嗶嗶啵啵的聲響。小水身體下的方向盤猶如一只脾氣暴躁的小動物,在他的懷里亂竄亂鉆,咯得他的胸口好疼。站在船艙里的小玉、宏達央民以及老三老四等機器人被晃得東倒西歪,靠著相互攙扶,才不至于摔倒。又是一陣更加猛烈的顛簸,像天崩地裂似的,而船艙像被拉扯成一根細長的繩子,就如要斷開了。除了俯在方向盤上的小水,其他人全部摔倒在地上,滾到船艙角落里,你壓著我我壓著你,亂了好一陣子,才爬起來。小水拼盡全身的力氣,感覺仍然壓不住方向盤,他擔心自己會被甩開,大喊著:“老三老四,過來壓在我的身上。”
老三一聽,毫不猶豫地撲到小水身上,緊緊地壓住他。老四則抬頭猶疑地看了一眼小玉,見小玉怒目瞪著她,嚇得一個激靈,也趕緊撲到小水身上。
突然,一切都停止了。像是剛剛還酷熱難當,轉眼已是天寒地凍,飛船給凝固在了什么地方,不再飛行。周遭變得一片寂靜,寂靜得讓人心里發慌、驚懼。
“怎么回事?”小水趴在老三老四身體下面,大聲喊道。
機器人工程師往太空圖上一瞧,驚奇地叫道:“‘咦’,飛船怎么不見了?”它們先用眼睛在太空圖上搜索著,又拿出放大鏡一寸一寸找,就是找不到標示飛船的箭頭,急得不知怎么才好。
“難道,真的如人們所說,我們已經進入黑洞的中心位置,連時間也停止了?”小玉也詫異地說。
“啊,那可怎么辦,我們不得永遠停在這里了。”老四一聽,嚇得臉都白了。
“別瞎說,哪有時間會停止的道理。”仍然俯在方向盤上的小水說了一句,話卻說得有氣無力。
“沒聽說嗎?時間可以扭曲,也會停止。”老四不服氣地頂了一句。
“機器人工程師,你們倆再找找,我不信我們的飛船會平白無故消失。”小玉說。此刻她的心也如這黑洞似的,一片混沌。她對自己之前說的那一番理論并不信之無疑。理論就是理論,在沒有被證實之前,就只是紙上談兵。他們不是處在極危險的境地了嗎?不是沒有其他辦法了嗎?他們是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才下決心闖一闖。現在出現的情況,連她都無法理解:如果她剛才說的那一套理論沒有道理,那么飛船以及飛船里面的生命應該在瞬間就被可怕的高溫氣化,哪還容得他們安然無恙地擔驚受怕?如果有道理,那么飛船為什么會凝滯不動呢?哎,只能聽天由命了。想到自己二十歲、花季般的年紀,還有趴在方向盤上的小水,才十八歲,都極可能葬身在太空,她不由得生出深深的痛楚,甚至對宏達央民的萎靡不振也不那么反感了。
“是啊,如果飛船消失了,那么我們呢?我們不也得跟著消失嗎?可是我們不好好的呆在飛船里喘氣嗎?”小水氣喘吁吁地說,他被老三老四壓在底下,都有些喘不過氣了。可是現在這樣的時候,他怎么敢讓老三老四離開呢?
兩名機器人工程師又湊到太空圖跟前尋找。不久,一名工程師指著太空圖叫了一聲:“快看,紅點自己活動起來了。”
小玉也撲了上去,一看,也愣住了。只見太空圖上由機器人工程師標上的那個紅點探頭探腦的猶如什么小蟲子,正往前蠕動著,把身子慢慢拉長。機器人工程師抬頭看著小玉,臉上驚疑不止。小玉沒說話,眼睛仍然盯著還在往前爬動的紅線,陷入深深的思考之中。
“這段自己爬動的紅線,會不會就是標明飛船穿越黑洞所需時間呢?”過了一會兒,她若有所思地說。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的飛船正在黑洞里穿越,這需要時間,而表現在太空圖上,箭頭是跟黑洞連為一體的,這段紅線就是連為一體的標志?”一個機器人工程師接著小玉的話說。
“極有可能。”小玉說。
“哎呀,這樣的話,不是飛不出黑洞了?”老四焦慮地說。
“你想差了。”機器人工程師想通了,糾正老四的說法:“這根紅線是標明我們在黑洞里飛行的軌跡,不是說飛船就永遠停在黑洞里。”
“那么就是說,我們還是會飛出黑洞的?”老四聽完機器人工程師的話,又高興起來。
“不僅會飛出黑洞,還正朝著我們天球的方向飛。”小玉又看了一陣太空圖說。
“聽聽,飛船后頭那該死的聲音一直沒響。”老四說。
眾人都仔細地聽了聽,果然是一片靜悄悄。
“在人們的眼里,鉆進黑洞還不是自尋死路?他們一定是以為我們完蛋了,可是待到我們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天球上空,遠遠地把他們甩在后面,還不把他們氣得七竅出血才怪呢。”從來不說跟業務無關的話的機器人工程師也打趣說。
太空圖上的紅線在繼續緩慢地延伸著,直到延伸至半個大拇指指甲長度的距離時,紅線重新變成紅點,隨之出現飛船的標志——箭頭。
“成功啦,成功啦。”小玉高舉雙手,發出歡呼聲。隨著小玉的歡呼聲,船艙里頓時暴發出一片歡呼聲。“成功啦,我們成功啦。”
“小水,飛船已經出了黑洞,你可以松手了。”小玉高興了一陣子,見小水仍然俯在方向盤上,而老三老四則早已起身,便說道。
可是小水仍然趴著不動。小玉感覺到不對勁,上前要摻扶他。可是這時候小水身子一歪,軟軟地倒在了船艙的地上。
“小水。”小玉搶前一步,俯身看向小水,只見他雙眼緊閉,臉色慘白,牙根咬緊,嘴唇烏青。小玉哭叫著,眼淚滾滾而下。
“小水——”船艙里發出一片驚叫聲。
這時宏達央民也上前跪在小水跟前,翻看了一下他的眼睛,又搭了一會兒脈搏。“小玉你別著急,這是小水一直處于緊張狀態,再加上長時間竭盡全力抱著方向盤,已經累到虛脫了,突然的放松,支持不住,才昏過去了。讓他緩緩氣,待會兒會好起來的。”他安慰小玉說
果然,小水的嘴唇一點一點紅潤起來,臉色也慢慢出現血色,終于,他睜開了眼睛,罵了一聲:“他媽的,這方向盤把我的胸膛咯得好疼。”
小玉見小水醒來,喜極,突然撲到他的身上,緊緊地抱住他,久久不松開。
“小小,小水,我們已經出了黑洞了,我們平安了。”她只是叫著。
在一旁的宏達央民落寞地往后退著步子,一直退到最后一排的坐位上。
“就這么樣在我們跟前秀恩愛,真讓人受不了。”老四噘著嘴說,也離開了。
老三和兩名機器人工程師則看著躺在地上的兩個年青人,相視一笑。
“你這個壞蛋,今天說了多少粗話。”小玉的臉上還掛著淚痕,卻笑著說道。
“你不也爆粗口了嗎?”小水羞她。
“小玉小蹄子,你這又哭又笑的,到底玩的是哪一出啊。”老四又糗她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