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他右手下方的一個將軍,怒氣沖沖的開口道:“元帥問話,你若再不回答,馬上拖出去亂杖打死!”說罷竟站起了身子,欲抽出皮鞭甩我幾下。兀術出聲喝道:“慢著!坐回去。”
那人罵罵咧咧的瞪我一眼,不甘心的說:“這人明明一看就是宋軍的細作,元帥何必在這兒跟他廢話,直接拉出去當眾處斬得了!”我聽著不好,畢竟這么多人在場,兀術該如何處理呢。我遲疑了一下,擺出一副大義凜然的表情,直言道:“元帥以為小的是在散播謠言,動搖軍心,這真是天大的冤枉。”
兀術嘴角輕彎,似來了興趣,悠閑的靠在椅背上,道:“說來聽聽。”其他人都驚訝的望著兀術,卻也未敢多言。
我想了想道:“小的人微言輕,平日無法得見元帥,只好用了這種方式,想引起元帥注意。順昌首戰慘敗,元帥惱怒是理所當然。但小的不建議元帥領兵親征!”
兀術軒一軒眉毛,示意我繼續說下去。我繼續道:“眼下正值六月,我軍向來畏署畏熱,不利戰斗,何況順昌有潁水護城,又是一大阻礙。加之首戰失敗不久,軍心不定,士氣不振。種種因素,皆不利于元帥親征,請元帥三思。”
兀術問:“那何時才是良機?”
我看著他道:“無論何時都不是良機,我軍南下,亦如南人入北,實屬艱難。小的斗膽建議——放棄順昌,收兵北還!”
此話一出,眾將嘩然。兀術亦是眼瞼一抬,狠狠地盯了我一眼。眼看其他將軍就要拔劍而起,我舔了舔嘴唇,焦灼的望著兀術。他雙手背后,站起身來,揮一揮手道:“把他帶下去,嚴加看管。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動他!”
陰暗的小屋中。我蹲在墻角,望著房梁數時間。
外頭出現一片光亮,我心中一喜,不自覺地站了起來。
屋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有人舉著火把站在外頭,“元帥要見你。”我忙屁顛屁顛的跟了上去,順便摸了摸自己空空的肚子。
走了許久,那人指著遠處一個院門,道:“進去吧。元帥在里頭等你。”我點頭道謝,邊走邊打量四下。不時有士兵來回走動著,不過也稱不上是守衛森嚴,估摸著這座小院便是兀術的起居之處。
還沒進門,一股飯菜香氣已經鉆入鼻中。不禁加快了步子,朝著正房小跑起來。
踏過門檻,兀術一身便服斜靠在檀木闊椅上。看見我來了。抬頭淡淡的說了一句:“軍營好玩嗎?”我顧不得回答,雙腳不由自主的走到飯桌旁,方才道:“不好玩,差點把命給玩丟了。”說罷小心的瞄了他一眼。見他臉色陰沉,我剛拾起的筷子“啪”地一聲掉在地上。
兀術起身走近。彎腰撿起筷子,“怎么,現在曉得怕了?”我松了一口氣,“麻煩你不要嚇我好不好?”他坐在一旁,給我夾了一筷子菜,“先用飯,剩下的事待會再說。”
我的理解就是:先把肚子填飽,然后再來算賬。
這頓飯,吃得我可真不舒服。
正擦著嘴,外頭有腳步聲急促而來,我和兀術同時扭頭,卻見一臉大汗的孛迭飛奔至門口,身上的盔甲還未卸掉,應該是才練完兵。和我對上目光后,孛迭腳步一滯,像個木樁一樣定在門檻外。
兀術面無表情的說:“進來。”孛迭收回目光,一腳邁進屋。我頗有些緊張,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
誰知兀術又道:“跪下。”我大吃一驚,孛迭看了我一眼,也不反駁,雙膝就那么一彎,跪了下來。我怯怯地拽了拽兀術的衣角,他站起身,目光掃過我和孛迭,語氣生硬地問:“你們兩個自己說——是誰的主意?”
我心“咯噔”一跳,看來兀術已經曉得是孛迭帶我來的了,畢竟當時那些人是從孛迭的營地把我帶到議政殿的。兀術事后肯定又著人調查了一番。那現在怎么辦,他居然讓孛迭下跪,還當著我的面。孛迭已是十七歲的少年,正是要面子的時候,兀術他……
不管了,我定定神,站了起來。
“是我求孛迭帶我來的。”
“是我強迫她跟我來的。”
我暗叫不好,我倆竟然同時開了口,還說的是相反的話。孛迭,你怎就傻了,這下可別說姐姐對你不好了。
兀術一掌打落案前的書冊,冷聲喝道:“來人,把完顏亨拉下去杖責五十大板!”
我又是一驚,難以置信的瞪視著兀術。孛迭一言不發,自己從地上站了起來,幾個士兵為難的走進,孛迭跟著他們下去了。
兀術坐回椅子上,我急聲道:“你瘋了嗎,那可是你親兒子,你怎么舍得?”說罷忍不住朝外頭張望,兀術一把抓住我,大步朝內室去,我掙扎道:“你還不快收回命令。”
屋門“砰”地一聲被合上,兀術握著我的下巴咬牙切齒道:“你明不明白這是什么地方?若是其他將士們發現了,你可知后果如何?我不管這件事到底是你們誰的主意,孛迭身為軍人,卻明知故犯,即便還未釀成大禍,那五十大板也是他該受的!”
我見兀術疾言厲色,心里不禁有些害怕,只好道:“他曉得錯了,我也知道錯了,你別生氣了。”說完又補了一句:“不是好好的嘛,沒有給人發現。”兀術狠盯我一眼,我立即收了聲,垂下頭默默不語。
腦子里卻想著,我可真夠委屈的。當初我是被迫的,現在又不能跟兀術抱怨,怕他又追加五十大板,那孛迭基本上就要殘廢了。所以只好沒錯也認個錯,這真是冤枉。
卻見兀術似笑非笑的看著我,他如今下巴上也生出了不少胡須,倒真像個四十多歲的人了。我不由自主的伸手拽了拽他的胡子,見他眉心一皺,又趕緊收回手,訕訕道:“你罰也罰了,也該消氣了吧。”
他松開我,慢里斯條的說:“見過迪古乃了?”我忙搖搖頭,“沒有,我不敢去找他,也不想給他添麻煩。”兀術輕哼一聲,我心微動,他這是什么意思。又想到孛迭曾說迪古乃不受重用,難道兀術當真不待見迪古乃嗎。
想到這里,心里有些不高興,見他不再說話,我拉開門準備出去。他轉身問:“去哪兒?”
我沒好氣的說:“去看看你的親兒子還活著沒?”他拽住我,“不準去。”我甩開他的手,頗有些無奈的說:“在軍中,你是元帥,他是下屬,可你也是他的父親啊,難道你就不心疼兒子嗎?這么多年,你只顧著行軍打仗,可有和你兒子享受過親情之樂?”
小時候,孛迭被兀術放在家里不管,長大后爺倆又一起打仗,真正歡聚的日子能有多少?孛迭從小喜怒無常、愛無理取鬧的性子,只怕也是在這樣的成長環境下形成的。他和迪古乃,雖然皆是剛毅勇敢之人,可孛迭骨子里,是缺乏安全感的。從前,最咋咋呼呼的是孛迭,最容易哭鼻子的……也是孛迭。
想到初見孛迭那一年,他常常在院子里表演功夫給我們看,言辭之間,全是對父親的崇敬和膜拜之情。然而崇敬膜拜,到底不是一個兒子對父親應有的主要感情。當年兀術把我強行帶進他府里,孛迭對兀術試圖強要我的行為置之不理。那時我的想法是,孛迭認為自己得不到我,就要幫著父親得到我,總之我必須是他們父子的。而現在,我漸漸明白這個想法也許是錯的,孛迭之所以淡漠不理,還是來自于他對父親的絕對崇拜、絕對服從……
說不定,孛迭即便擁有了我,若兀術要把我奪走,孛迭也會雙手把我奉給兀術。
這種感情,很可怕,不該讓它繼續下去。
兀術聞得此言,臉色微微一變,我看了他幾眼,開門跑了出去。
回到孛迭的院子,平日伺候他起居的一個小兵正端著藥從耳房出來,我快步走過去問:“可請了醫官來瞧?”他驚疑的看我一眼,道:“你今兒不是被抓走了嗎?”我尷尬一笑道:“他們抓錯人了,元帥就把我放回來了。”說罷也不曉得兀術怎么善后此事的。
他“噢”了一聲,低頭看了眼湯藥,“醫官來過了,給爺上了外用藥。這內服的湯藥也煎好了。”我道:“我拿進去吧。”他點點頭,把藥碗遞給了我。
行至屏風前,我怕孛迭沒穿好衣服,便先輕聲咳了一下,“孛迭,姐姐來了。”
他沒吱聲,我嘆了口氣,繞過屏風走了進去。
一張竹榻,孛迭趴在上面,腰部以下拿涼被搭著。他把臉埋在軟枕里,悶悶的聲音傳了出來:“出去。”我暗自好笑,把藥碗放在案上,故意道:“那好,姐姐走了。”
才邁出半步,他便抬起了頭,生氣的說:“讓你走你就走,你根本沒有一點誠心。”
我嗤笑一聲,重新走回竹榻邊,端起藥碗柔聲笑道:“誰讓你喜歡口是心非的,起來先把藥喝了吧。”他望著我說:“那你喂我。”(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