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jié)令才入冬不久，竟然天降薄雪，給羣芳落盡的上京城憑添玉色。上京第一花樓天水一閣藉此巧立名目，開設(shè)雪上舞專宴，供擷香竊玉的公子王孫一盡興味。
時下，豔名滿京城的頭牌名妓高楚楚的閨房內(nèi)，正清歌妙舞，管奏弦鳴，羨煞氣煞了一干難得其門而入的尋芳客。
“是誰恁樣恣肆，霸住楚楚姑娘兩三個時辰了還不放人？也不想想，咱們平日等上半天也只能聽楚楚姑娘一支曲子。”
“說得有理，這人是初來乍到不成？這樣破壞規(guī)矩……”
“蕊娘，蕊娘，還不緊著把楚楚房裡的無知賊輩給薅出來，大傢伙可都火啦！”
“各位各位，”風(fēng)韻猶存的鴇娘蕊娘碎著蓮步迎了出來，端的是一個風(fēng)情萬種，“各位貴爺，莫急啊，這楚楚房裡的可不是常人，吵著了他，各位爺玩不成了不說，鬧個不好，這天水一閣就得給陪進(jìn)去……”
“那廝不是常人，咱們就是好欺負(fù)的不成？蕊娘，平常看你伶俐，今兒個辦事可不討好，咱們不高興了！”
蕊娘掩帕一笑，“雲(yún)伯侯府的小侯爺，各位聽過沒有？”
“是他？！”
“可不就是他麼？他是楚楚姑娘的常客，還有云夷侯府的四公子，也在裡面，這兩位……”
不待蕊娘話落，已有人面起不屑：“哼，像那樣最喜仗恃凌人、欺男霸女的無恥之徒，咱們才懶與之計較，走了走了……”
諸位兇神惡煞附應(yīng)著，也嘩啦退個乾淨(jìng)。
蕊娘搖搖滿是金釵玉器的螓首：這惡人尚需惡人欺，想來是一定的了。
誰成想，這一通譁鬧，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天水一閣廳堂角軒裡，有位摟著花娘灌過幾杯烈酒的高壯漢子，扔了一錠銀子，抹過頜下酒漬，急扯扯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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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王爺。”眼看主子身形即將出了大門，顧全顛顛追上，“奴才有話說。”
傅洌淺蹙眉心：“說。”這次第，正是鬱卒滿懷。
今日晨起，推開那扇隔扃，寢樓內(nèi)室杳無芳跡，早膳桌上亦不見人來。她，又出府去了。總是如此，這王府，這親王妃的頭銜，這其後的榮華富貴，她似毫無戀棧，彷彿隨時可以抽身而去。高牆，深院，甚至他的懷抱，都成爲(wèi)不了她的圈囿。要怎樣，才能打開她緊闔的心門？要如何，才能讓她將此做爲(wèi)家園安心停留？
“王爺……”發(fā)現(xiàn)了主子的失神，顧全不得不大了些音量，“王爺？”
“快說！”
“……昨夜，”將圓大的腦袋遞近，壓聲道，“昨夜有人潛進(jìn)了府。”
嗯？傅洌細(xì)長黑眸一橫，“說清楚。”
“昨夜大約是在寅時，有人進(jìn)府。摸得是後園方向，奴才幾人和他們交了手，許是怕驚動府內(nèi)大隊侍衛(wèi)，僅戰(zhàn)了一刻鐘就給退下了。”
“可查出了什麼？”
“看他們的武功，似乎是外域的套路。”
外域？“僅此而已？”
“時辰太短，對方又未留下可察的行跡，是以……”
“不肖本王多說，你該知道做什麼了？”
“奴才已加強了府內(nèi)防備，且差人去探察近日進(jìn)京的外域人。”
“很好。”顧全是他自江南返京途中搭救的落難之人，忠心、才能都堪上乘。“……你可知王妃又去了哪裡？”
“……王妃又出府了麼？”慚愧，竟渾然不知。
“……算了。”傅洌邁開大步，將管家扔在原地。
算了？顧全苦蹙胖臉上原就擠歪歪的五官，似乎，自從新王妃進(jìn)門，這兩字經(jīng)常自主子嘴裡吐出。“算了”啊，說得狀不經(jīng)意，竟似是含了無奈的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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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書房議事完畢，朝臣盡退。千步廊上，吏部尚書南書遠(yuǎn)幾個快步，趕上並行在前的孝親王、廣仁王兩殿下。
“兩位王爺，近來可好？”
傅津斜挑一眉，“南大人，有話盡說，本王很不喜歡有人在耳根子前廢話。”
“是，是。”南書遠(yuǎn)頷首像是雞搗米，“下官在舍下略備薄酒，請二位王爺賞光。”
“本王難道還缺了酒喝？”
“這……”南書遠(yuǎn)面色僵了僵，旋又笑道，“普通貨色又豈敢奉到王爺脣邊呢？這酒是上等的百花釀，這陪酒的人，也是……”
傅洌面上雖無扯動，心頭已然不耐，“老五，我先走一步。”
“哎，孝親王爺，下官尚有下情。”少了這位爺，他今天的戲還要怎樣唱？
“原來，南大人今天的目標(biāo)是三哥？”廣仁王精眸微閃，“本王是不是可以退了？”
南書遠(yuǎn)涎開笑臉，“廣仁王，下官的一腔用心，望您體諒，下官深知，孝親王開心，您就開心……”
“說得有理。”用心良苦呢。“說說看，你如何令我三哥開心？”
“下官的有位江南親戚進(jìn)京投靠下官，他有個二八年華的女兒，生得貌美婉約，在在是美人胚子一個，若是能侍侯孝親王，是她八輩子修來的福氣不是？”
這話，當(dāng)即合了生恐天下不亂的廣仁王脾氣，謔道：“有美人不是該給本王的麼？嗜美如魔的人並非我家三哥哦。”
南書遠(yuǎn)俯向這爺耳側(cè)，竊切聲道：“這位美人，生得可是與廣怡王妃有七成相似呢。”
哈。傅津扯脣大樂，“當(dāng)真？”
“下官豈敢欺騙王爺？”
“南書遠(yuǎn)，你辦事可是越來越得力了，本王喜歡。”傅津回首，“三哥……嗯？”
哪還見孝親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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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親王歸心似箭，無奈時不我與。離了千步廊，才欲到嚴(yán)門乘車返府，又教人攔住，正是太子傅涵是也。
“三弟，天遣會餘孽追緝之事進(jìn)展如何？”
“老五的手段大哥還不信不過麼？”
傅涵溫和笑道：“老五做事自然是不需費心，但他人畢竟年輕，還需三弟在旁邊多提點著。”
“爲(wèi)弟知道了。”
到此，太子無話，孝親王也不開言，就如此壓默走著，一段蒼松夾送的石甬長路，眼看將盡，太子終耐不住，又道：“附馬項漠現(xiàn)撥了給老五作幫襯，依老五那個脾性，必然給人氣受，這項漠出身也是不俗，你吩咐老五，不要太過了。”
“老五行事率性了些，分寸還懂得。”
傅涵頷首：“話是如此沒錯……對了，與天遣會勾結(jié)的異域人查得如何？”
“大哥不妨直接去問老五。”
“……近來京城內(nèi)異域人頗多，老六作爲(wèi)外事監(jiān)察史，不會漏了關(guān)注，有他相助，要查個端倪該不是難事罷？”
“這就要看老六的本事了。”話說話如此輕簡，但“異域人”三字，卻無端使得傅洌一凜。
“異域中，尤其東漠堪稱我天昱心頭之患……”
東漠？傅洌心絃驟緊——顧全言曰“看他們的武功，似乎是外域的套路”沒錯罷？東漠尋仇，外域武功，夜?jié)撔⒂H王府，後園方向，種種一經(jīng)串聯(lián)……
“這東漠人性悍，對我天昱的富足覬覦已久，想來他們……”
“大哥。”太子尚在侃侃興談，孝親王突爾插進(jìn)話來，“爲(wèi)弟忽然想起還有要事待理，失陪了。”頷首一揖，撤步旋去。
怎樣的要事，要千壑內(nèi)斂的孝親王急不可待至斯？太子一怔過後，親藹面相上，一抹不名所以的深沉情緒漸形於外。
紫華城堂皇之頂，日陽收起，天過濃霾，薄雪初訖，又一場更形沉重的風(fēng)雪，正在醞釀中。酷寒日，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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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墨醉了，外面風(fēng)冷，鬧個不好會受了涼，今夜就讓她宿在這邊罷。”
“……她今時的身份不同往日，宿此處，並不妥當(dāng)。”
“哪來的不同？”高楚楚不以爲(wèi)然，“還不依然是那個吃喝嫖賭的小侯爺麼？”
到天水一閣來的，自然只能是小侯爺，但王府內(nèi)不見王妃，總是說不過去。 “她喝醉，是因心中有事，睡你這裡，你不怕她鬧事麼？”
高楚楚失笑，“小侯爺鬧的事還少麼？”
肆意盯著雙頰馥紅的好友，不由搖頭：那豔麗顏色，筆墨難形，“禍水”本相十足，這一副模樣回去，怕是隻能等著失身了。“……明晨早些叫她。”
“知道了，意意情郎。”高楚楚拋個媚眼，“還怕我虧待我的情郎墨墨不成？”
生死相換的知交至交，當(dāng)然不會虧待。但高楚楚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爲(wèi)好友設(shè)身而想的留宿之舉，險使整個天水一閣萬劫不復(fù)。
因這一夜，孝親王妃，自天水一閣頭牌名妓的香閨乃至偌大京城，消失了。
楔子
“公子，您饒了民女罷，民女賣花，不賣……”
“賣什麼不是賣？你賣給了我堂堂尚書公子，還能委屈著你麼？這祖上交好運的事，你哭哭咧咧觸什麼黴頭？”
“公子，您放過我罷，求求您……”
“你只侍候得本公子高興，本公子當(dāng)然會放了你，還給你一個好價錢……”
“公子，民女……”
“你們還不把人給本公子帶走！”
一輛高頭大馬做駕的華麗馬車悠然駛過，車簾一動，被一柄扇骨挑開，探出一張銀簪束髮的精緻雪臉兒，“烏安，那位出演強搶良家婦女好戲給衆(zhòng)人開眼的蓋世英雄是哪位？”
若不是手扶得緊，坐在車頭被喚的人定然會倒栽下去與大地親密接觸。“……兵部尚書的公子章太保。”
“哈噫，就連名字也取得這般神勇喔？”
“……”
“烏安，你們家公子可喜歡扮演過章太保這般的英雄人物麼？”
“咱家公子玉樹臨風(fēng)，出塵不染，怎會有這等惡劣行徑？！”
“太好了！”
“……公子，您想幹什麼？”不祥之念油然而升，“小……不，公、公子，平日，您在府內(nèi)怎樣都成，您可不能在外面敗壞小公子的名聲……”
“烏安你說，堂堂侯府，勢力不可謂不強罷？”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然。”
“那作爲(wèi)侯爺府的獨生子，算得上得天獨厚罷？”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然。”
“既然如此，如果不扮演一回欺負(fù)弱小、強搶民女的惡霸，定然有負(fù)上天罷？”
“當(dāng)、當(dāng)……不！不、不行！公子，您……”
“嗬唷，看我欺世盜名作惡多端欺男霸女無惡不做的雲(yún)伯侯小公子來也！”一道雪白形影子劃掠當(dāng)空，由天而降，只是，降後雙手叉腰的姿勢生生破壞了那天人般的美感。“章太保，這個女子本少爺看上了，本少爺要他做本少爺?shù)牡诹诎朔恳烫闼俳o本少爺閃了去！”
“……諶霽？”章太保盯著他，妒意升騰，“本公子不曾記得開罪過你，你少管本公子的閒事！”
“你當(dāng)本少爺清閒麼？你的鹹事鹽事醋事關(guān)本少爺何事？這小娘子本少爺看上不是一日兩日了，前兩天還趁著四下無人香了個嘴，甜美又受用……”
賣花女大急：“……你、你胡說！我不認(rèn)得你，我?guī)讜r和你……”
“小親親，莫害羞，情郎哥哥我疼你哦。”啊唷唷，這調(diào)戲良家婦女的角兒真是過癮呶。
“……你胡說！我不曾和你……”賣花女兩眶含淚，百口莫辯。
章太保疑問：“……你說得當(dāng)真？”
“當(dāng)針當(dāng)線都好，這小娘子皮嬌肉嫩，本少爺中意得很，這就打算帶了她回去連夜洞房，讓她爲(wèi)本少爺添上個大胖丫頭還是胖小子……喂，小娘子，你竟想打你未來相公這張美美的臉？”攥住小女子揮來的細(xì)弱小腕，近了觀去：嘖嘖，姿色委實不錯，弟弟，別說當(dāng)姊姊的不疼你，連小老婆都替你討了……“烏安，接著侯爺府小侯爺?shù)陌艘烫 ?
“……啊呀？！”烏安正踩高在馬車前頭，向人圍裡張望那位小祖宗到底在造什麼孽，忽見一團(tuán)物事當(dāng)頭撞來。他下意識伸臂去摟，並隨著那砸衝來的力道，向後栽滾進(jìn)車廂內(nèi)。七葷八素滿目金星的當(dāng)口，臉上受了狠狠的一摑，附送免費奉罵：“畜牲，仗勢欺人的畜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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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諶兄，慢走！”章太保伸腕，欲去探握這位雪做玉砌樣的美公子肩頭。
後者極厭惡外人對自己的碰觸，閃身之際，卻不曾察到有路見不平者暗投在足下不遠(yuǎn)的一塊瓜皮，一足踏上去，“哧溜”聲起，身子當(dāng)即傾斜欲倒。靠著自幼練就的固實下盤，雖身子得穩(wěn)免了當(dāng)街出醜，但頭上別發(fā)的玉簪卻巧不巧觸進(jìn)了章太保張出的指中。隨著‘他’身形前移，滿頭緞絲一瀉成瀑，貼住雪色長袍垂落腰際，登時，白的衣，黑的發(fā)，玉的顏，一時間，仿若整條街都靜了下來，爲(wèi)這前所未見的人間絕色。
“……噝~~諶兄，你、你……”章太保大嘴傻張，口水涎流。
嘻笑的眸陡然換民冷寒之氣：“章太保，你敢向本少爺出手？”
“……不，不……我是想問，明日……有個賞花會，諶兄你能賞光……我……這……”
“看心情！”一把奪過他手內(nèi)的玉簪，三兩下將發(fā)挽在頭頂，瘦長身影一旋，大步闊離：乖乖，冷娃娃，未來幾年成爲(wèi)京都公子們求親的熱門人選時，別太感謝小妹的無心成全，我會驕傲的，嘿嘿……
另一輛途經(jīng)的華車內(nèi)——“三哥，適才那個，就是你的小舅子罷？”
“……嗯。”另一人，以一個若有若無的單音節(jié)應(yīng)之。
“怪了，親姐弟呢，嫂子也美，甚至稱得上絕色，怎沒有那股子驚天動地的……”欲找個妥貼說詞，發(fā)覺竟沒有最適宜的形容，“那樣的人，不是仙，就是妖呢。依三哥看，你那位小舅子算哪一類？”
“……你看上他了？”
“……小弟不好男風(fēng)，您當(dāng)我是五哥呢，男女不忌！”
“他還有一個孿生的姐姐。”
“真的？……不行不行，一個侯爺府出兩個親王夫婿，父皇不會允。”
“既如此，他是仙是妖，與爾何干？”
“……”扁扁嘴，不吐不快啊，“三哥你說，你見過比他更好的姿色麼？”
“……”
“三哥你說……”
“……”
風(fēng)吹過沿待賣花女子持在藍(lán)裡的花兒，花香陡滿長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