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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暗算

葉歡臉色轉冷,冷哼一聲,他當然明白張定邊的意思。

張定邊要造反,張定邊一直不服,不服當年的落敗。如今金龍訣再現,張定邊不想錯過這個機會。可張定邊就算要造反,也只會糾集舊部,舉起義旗,而不會勾結番邦海外。

有些事情,是有些人一輩子,無論如何都不會去做的。

這種人或許在一些人看來,有些傻、有些呆、有些難以理解,但他們是英雄。這世上的英雄本來就是落寞的——不能被人理解的落寞!

不但葉歡明白,莫四方也明白,因此他很是惶惑,有些膽怯,他也知道張定邊不是和他們一路,從來都不是。

終于嘆口氣,葉歡道:“張將軍,想昔日唐太祖李淵太原起事,也是借突厥之兵,這才成就大唐偉業。張將軍何不效仿唐太祖……”

不待葉歡說完,張定邊就打斷道:“李淵是李淵,張定邊自是張定邊。”

聲音中滿是蕭索、寂寞和不容置疑。黃葉伴隨那執著的聲音緩緩而落,落的也是寂寞。

秋長風聞言,一顆心卻沸騰起來。

張定邊自是張定邊!

原來,張定邊還是那個張定邊!

秋長風雖被張定邊所傷,但對張定邊并沒有半分怨恨。相反,他還有些佩服張定邊。因為在這世上,有些人,注定是要被人佩服的。

秋長風望著那對立的二人,他掙扎著坐起來,略帶喘息,看起來傷得很重的樣子。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的傷勢并不礙出手。

他裝作負傷很重,不過是要麻痹對手。

這本來就是一個局,他秋長風布下的一個局。方才他本已陷入了死局,只要他站著,無論排教、張定邊還是葉歡,都要視他為頭號敵人。

他只有一人,就算再加個葉雨荷,也遠遠不是這些人的對手,所以他傷了,裝作傷重不起。他的確避不開張定邊的那一鞭,但他及時地躲過要害,運氣于背脊,硬生生地承受了那一鞭。

他傷的并沒有看起來那么嚴重。他雖負傷,但破了死局。他知道自己一倒,張定邊立即會對付葉歡,那他的機會就來了。

秋長風還有機會挽回敗局。他本來就不是個會輕易認輸的人,姚廣孝亦是從來不會挑錯人!

突然察覺到什么,秋長風扭頭望去,就見到一雙霧氣朦朧的雙眸。那雙眼眸中,不知藏著多少關心探問……

秋長風一怔,一時間忘記了當前的局勢……

葉雨荷并沒有避開目光,她甚至沒有再用冷冷的表情來掩飾內心的情感,她只是問:“你傷的如何,還能不能走?”

秋長風就算不能走,她也要背秋長風跑。她當然也看得出來,張定邊和葉歡若起爭執沖突,那就是他們逃命的最好機會。

聽秋長風道:“傷勢不重。”葉雨荷一顆心終于放松了些,嘴角也有了分柳絲般淡絮的笑容,可轉瞬又聽秋長風道:“但我不能走。一會兒張定邊動手,你立即離去,走得越遠越好。”

秋長風不望葉雨荷,只望那面的情形。他看得出,張定邊和葉歡一定會動手。

葉雨荷一顆心沉了下去,目光從秋長風背脊的血痕望過去,望到那蒼白執著的臉龐、嘴角的血痕。半晌,她靜靜道:“你不走,我也不走。”

秋長風愣住,心中焦急。

他自有打算,他真的不能走,他一定要想辦法再破了眼前的亂局。

張定邊要造反,秋長風自知很難控制。但他能控制住排教,他的底牌就是陳格物,也就是那個小乞丐。

那小乞丐是排教教主陳自狂的兒子,手持星河玉牌,陳格物和秋長風有個約定,幫秋長風取了夕照,秋長風幫陳格物當上教主。

這本來就是雙贏的事情。陳格物父親突死,勢力單薄,要依仗朝廷之力。而朝廷也需要陳格物來維持排教的穩定、大明的安定。

秋長風必須擊敗張定邊和葉歡,順便幫陳格物當上教主,所以他不能逃。他一逃,事態立變,陳格物會對朝廷失去信心。排教若反,再挽回從前的局面,就最少要花百倍的氣力。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秋長風對挽回敗局沒有五成的把握,但他必須試試。

因為他是錦衣衛,大明的錦衣衛,擔當維護大明法紀、保天下安定的錦衣衛。

這些話,秋長風不能對葉雨荷說,他不想、不愿,也不能。他從來不想葉雨荷把他看做是心機太復雜的人,他也知道這件事很兇險。

生死一線。

他雖知回不到當年,但他多想回到當年?他有秘密——太多說不出的秘密,他一直在努力,努力等待有一天,能挽著葉雨荷的手,說出那些秘密。

但現在不是時候,葉雨荷必須離去,因為危險。可葉雨荷竟然不走,秋長風幾乎憤怒,霍然望向葉雨荷,就想呵斥……

可他終究沒有呵責出聲,因為他看到了一雙眼。

那雙眼中,有堅毅、有執著,亦有關切、有溫柔,那眼中的含義,千絲萬縷,毫無保留。

秋長風只感覺,霍然又回到了當年。

那時,柳色依依,春風溫柔……

葉歡眼中有冰,數九寒天的冰冷雪凍。

他早聽說過張定邊,但亦是沒有想到過張定邊如此頑固不化。他還沒有放棄說服張定邊,因此他激將道:“張將軍,我本以為你是個英雄。可英雄自成偉業,何懼后人評說?李淵成其霸業,后人均看其輝煌偉業,又有誰記得他曾經事突厥為父、借突厥出兵的往事?”

張定邊笑了,笑容中帶分秋的蕭瑟:“張定邊是否英雄,何須你小子評說!李淵輝煌偉業又如何,到如今不過,王圖霸業,轉瞬成土。張定邊不懼后人評說,說我是忠臣孝子也好,說我是亂臣叛逆也罷,張定邊唯一介意的就是……”

伸手指心,淡然而笑道:“能否過得了這一關。”

心關!

一人在世,就看能不能過得了自己內心的那一關。

葉歡緩緩吸氣、吐氣,終于平息了心境。他放棄了說服張定邊,因為他知道那比戰勝張定邊的風云鞭還要困難。

他突然拱手為禮,嘆口氣道:“話已至此,多說無益。張將軍縱橫天下多年,當然知道,很多道理素來都是掌控在強者手上。”

張定邊笑了,笑容中滿是感喟:“你說了這么久的廢話,這句話倒是不錯。”

葉歡一伸手,手上多了把連鞘的寶劍。劍鞘稍短,黝黑光亮并不起眼,但劍柄上有古樸的花紋。花紋如星,星隱流動,有如星宿漫天。

那劍鞘雖平凡,但只看劍柄,就知道那不但是把古劍,還是把寶劍,甚至是把通靈的寶劍。

張定邊眼中光芒一現,突然道:“純鈞?”他手中的風云鞭帶分風動。風云鞭本來如線如蛇,這一抖動,如烏云凝聚,隱見天暗。

葉歡雙手舉劍齊眉,一手扶著劍鞘,一手握著那刻著星宿的劍柄道:“不錯,正是純鈞。小子葉歡不才,請來純鈞古劍與張將軍一戰。”

風吹,葉動,堂中氣凝,所有人再望葉歡,神色有些異樣。

葉歡竟敢和張定邊一戰,他恁地有這般勇氣?

可誰都看得出來,葉歡一劍在手,整個人都已不同。他一直懶散不羈,輕衣緩帶,看起來不過是個花花公子。但他握劍在手,整個人都變得肅殺肅立,有著說不出的狂熱。

葉歡無疑也狂、也傲,因此他想求與張定邊一戰。只要是熱血男兒,有誰不夢想和天下第一英雄一戰?

張定邊望著葉歡,眼中帶著瑟瑟,他心中更是多少帶分感慨和蕭索。他活了百年,看起來真的老了,老得不但秋長風敢和他對敵,連這個葉歡也敢向他挑戰。

若是多年前,只要一個張定邊的名字,就可嚇破敵膽。到今日,這小子竟然敢單獨對他張定邊?

張定邊白眉垂落,沒有狂怒憤然,只是平靜道:“好,請。”對手既然尊重他,他就會尊重對手,不論強弱,因為他還是張定邊。

眾人呼吸停頓時,葉歡拔劍。

劍出。

鏘啷聲響,如鳳鳴九天,卻掩不住寶劍本身的光芒。有光芒綻放,清冽雍然,如星光閃爍。

那寶劍光芒看似柔和,乍一出,如出水芙蓉,但就算光華綻放,也掩不住寶劍本身的凜冽寒光。

劍刃如壁立千丈,巍峨險惡;劍尖如天星垂地,輝煌燦爛。

葉歡拔劍、出劍,動作如行云流水。剎那間,一劍就刺到了張定邊的面前。

這無疑是犀利、狠辣,甚至高貴、奢華的一劍。十分威力中有三分劍法,七分有仗于寶劍本身的榮華。

因為那劍本是古劍,叫做純鈞,位列天下十大名劍之列,是鑄劍大師歐冶子嘔心瀝血所做的最后一把名劍。

名劍出,大師逝。名劍一出,雖萃取天地之精華,風云貴氣,但本身亦帶著天地殺機,一腔血意。

葉歡凝神靜氣,似用全身的氣力,刺出了一劍。眾人屏息。

陡然間,風云再起。

張定邊揮鞭,風云鞭一起,竟無先兆,陡然間,前堂風云大作,有如烏云凝聚,倏然咆哮,沖向葉歡。

那烏云濃厚,就算那天下無雙的名劍身在其中,也是星光黯淡,再無生機。

葉歡倏然色變,不身在其中,永遠不知道和張定邊對敵的驚怖。他兩次見秋長風和張定邊作戰,見秋長風雖落下風,依舊能夠苦苦支撐,只以為張定邊雖勇,但垂暮老矣,他并不認為秋長風的武技有多么高強。

可這次一出手,他才明白過來。原來,他不但比張定邊差了很遠,就算比起秋長風,他好像都很是不如。

那一鞭涌來,天地失色。葉歡雖囂張、高傲,手持名劍,依舊不能擋。葉歡倒退,純鈞擊在風云之上,如受雷轟,倏然脫手。

純鈞脫手,飛上房梁。葉歡退到墻邊,面無人色。他白衣上有道鞭痕,已見血跡。

張定邊只一鞭,不但擊飛了純鈞,還擊傷了葉歡,這是何等鞭法?又是何等的囂張霸氣?

眾人震顫,只感覺耳邊有轟雷炸響。

不是感覺,是真的有雷聲響動。

驚雷!

莫四方發動了驚雷,那雷響在耳邊,如九天之雷,比當初莫四方對秋長風的時候,還響亮十倍。

莫四方全力出手。他不能不出手。他現在已和葉歡站在一艘船上,張定邊如果解決了葉歡,下一個對付的肯定是莫四方。

張定邊最恨背叛兄弟之人,又如何肯放過莫四方?

因此莫四方見葉歡遇難,立即出手,一出手就是驚雷。那聲驚雷全力沖向了張定邊,雖沒有飛天梵音的魔力,但若論聲音的震撼,遠在飛天梵音之上。常人若是被這雷聲所亂,就算不是耳鼓爆裂,只怕聽力也是暫時受損,如同聾子一般。

莫四方不求傷得了張定邊,只想攪亂張定邊的心神,因為他的殺手不在驚雷。

電閃雷鳴,驚雷伴隨電閃,閃電總是在驚雷之前。驚雷聲起時,一道藍色的閃電就到了張定邊的胸前。

藍電!

莫四方一出手,就動用兩大絕學,驚雷和藍電,誓要將張定邊立斃當場。

張定邊退,閃身一退,就到了堂前。

莫四方一喜,因為他不信張定邊退得過他的藍電。藍電破空追擊,并不放棄。可莫四方轉瞬一痛,隨即大驚。

他的手腕已斷。

風云鞭起,蛇一般纏在了他的手腕上,只是一攪,莫四方右手已斷。

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張定邊當然知道這個道理。排教的法術,其實和東瀛的忍術很有相通之處。不過東瀛的忍者是三分功夫、七分幻術,而排教四大排法的法術卻是七分功夫、三分幻術。

幻為輔,不過是故作神秘,愚尋常百姓耳目。功夫為主,這才是真正的實力所在。

驚雷為幻,藍電為主,藍電終究還是要靠莫四方的雙手發出。因此張定邊雖退,但以退為進,勒斷莫四方的手腕,破了他的藍電。

藍電抖轉,擊向半空。

張定邊吸氣,再動手腕,就要將莫四方這個叛逆擊殺當場。他已看到葉歡緩過神來,拔出了另外一把短劍。

短劍黝黑,犀利不減。

可葉歡要殺來,還有一瞬的工夫,張定邊完全可在這時候殺了莫四方,再對付葉歡。

就在這時,他突然聽到秋長風喊了聲:“小心!”

秋長風臉上突然色變,倏然站起,就要向張定邊沖去,可他眼中有了一分猶豫……

就是這分猶豫,讓他錯過了機會,讓他也是終身遺憾。

張定邊微震,一時間不知道秋長風所言何意。張定邊依舊囂張,囂張不減當年,就算他面對錦衣衛秋長風、排教三大排法、神秘的和捧火會有關的葉歡,也是囂張不改。

他逐葉雨荷,傷秋長風,退葉歡,破莫四方的驚雷、藍電,身手不減當年。他還要取金龍訣,逼反排教,和朱家子孫再爭天下。眼下的葉歡不足懼,秋長風已傷,莫四方手斷,他還要小心什么?

他真的并不清楚。

牧六御嗎?小乞丐陳格物?還是那個女子葉雨荷?張定邊甚至不知道秋長風的那聲小心是不是對他發出,但他立即感覺到了危險,危險來自身后右側。

危險突來,火一般的熱烈。有火,有火光一道,噴薄著向他沖來。

碧火!

還有大敵,大敵是誰?

張定邊意料不到,但他想得到,那個方位還有一人,一個他從未想到會出手的人。他就算是計算到牧六御和秋長風對他出手,也沒有想到那人會出手。

出手的竟然是雷三爺。金光閃閃的雷三爺!

葉雨荷見到了雷三爺出手,都是想象不到。說來可笑,在這榮府中出手的人,偏偏都是本來和榮府無關的人。榮華富早就躲得遠遠,駭然觀看發生的一切。雷三爺似乎也沒有想到過會卷到這場是非中,早躲在桌子下,瑟瑟發抖。

誰都不會留意這個膽小怕事的暴發戶。

可誰都想不到,就是這個膽小怕事的暴發戶,在這風云遽變的時候,對張定邊出手。

出手就是一團火焰——碧綠的火焰。

那火焰如電,熱力未到,可火焰瞬間沾到張定邊的衣邊,倏然爆燃。

張定邊臉色頓綠,心頭一跳,嗄聲道:“灼心!”他身經百戰,轉戰長江,對排教、捧火會的法術早已了如指掌。

過了這么多年,那些法術不過多了些變化,卻根本沒有改變。因為法術威力已夠,只要傳承,根本不需過多地改變。

火焰一出,張定邊就知道,那是捧火會的碧海。火焰就叫做碧海。那種火焰和伊賀火雄的焚地火本來可分庭抗禮,各有毒辣。

如果只是碧海,還不足以讓張定邊變色。可這碧海中還摻有灼心。

灼心之火,本是捧火會高手才用的法術。碧海灼心,更是捧火會天地人三君才能施展的法術。

這個窩窩囊囊、被人打了一耳光還不敢還手的雷三爺,竟然會是捧火會中的天地人三君中的一個?

張定邊心驚,只能閉氣、解衣。他不能不解衣,碧海遇物則燃,他若不解衣,雖只沾了一點火星,只怕還會被碧海燒成焦炭。

就在這時,莫四方遽然暴喝,一口鮮血噴了出來。然后半空中又有雷響。炸雷——血色的炸雷!

然后那藍電陡然變色,變成了血紅,空中光芒一現,有血色一道,擊向張定邊。

洞天!

莫四方終于發動了洞天。

剎那間,張定邊三面為敵。他不但要對付雷三爺的碧海、葉歡的劍、莫四方的洞天,還要瞬間閉氣,逼出身體中的灼心。灼心擊心,他必死無疑。

張定邊再退,他固然是天下第一勇將,也會退。他知道退有退的妙用,退不過是為了更好地攻。

他已退到了庭院之中。

風蕭蕭葉落。

那碧海灼心如虹如電,緊追不舍。可狂風陡起,壓在了碧海之上。碧海潮熄,那遇物就燃的碧海,還是燃不起風云。

張定邊不能再退,因為他知道喬三清就在身后。他若退,喬三清就死,因此他出鞭熄滅了碧海。可那洞天、利劍不分先后地到了張定邊的身旁。

張定邊鞭長莫及,他棄鞭、側身、揮拳,閃過了近在咫尺的洞天,一拳就擊飛了利劍。可他一拳擊出,身形陡凝,眼中露出極為古怪之意。

有巨木飛出,重重地撞在了他的背心。

那一撞,選在張定邊最致命的時候,撞在張定邊的命門之上,撞得張定邊血脈賁張,再也無法閉氣……

砰的大響,張定邊吐血,血光竟是碧色。灼心已攻入他的心臟。

熱辣辣的灼心,灼心刻骨,狠辣無邊。

張定邊揮拳,一拳反擊。那用巨木偷襲之人一擊得手,立即倒退。可他退得雖快,還是避不開張定邊如電的一拳。

只聽到喀嚓嚓的脆響,那人被張定邊一拳打在肋下,不知斷了多少肋骨。落地時,黃白的臉上,痛楚不堪。

張定邊狂喝一聲,風云鞭再起。眾人駭然失色,紛紛退讓。

雷三爺閃得稍慢,已被鞭梢擊中臉頰,火辣辣地痛,可他退到一旁后,還能笑得出來,他只說了一句:“張定邊,你完了!”

張定邊完了。

秋長風縱到張定邊身邊不遠,立定,臉色慘然。他一眼看出,張定邊不行了。

那近百歲的老人一口口吐著碧色的鮮血,本來如山岳般的身軀站立都難。風云鞭還在抖動,但其中的風云哀鳴,讓人聞之落淚。

秋長風心中有恨,只恨自己為何不早一步出手。張定邊完了,本如他所愿,可他竟有些莫名的悲傷,無邊的憤怒,甚至還有……深切的悔意。

關鍵時候偷襲張定邊的人,正是張定邊為之鳴不平的喬三清——誰都想不到的喬三清。

喬三清見張定邊望來,忍不住垂頭,不敢對視。

張定邊目光慘然,滄桑的目光從眾人臉上掠過,雙目都顯了碧色。他不看喬三清,因為他終于明白,這不過是一個局,對付他張定邊的局。喬三清受了傷,但傷得不重,因為莫四方本和喬三清是一伙的。方才二人出手,不過是做戲,演給張定邊看的一出戲。

張定邊畢竟老了,經不起失敗,這次再跌倒,永遠不會起來。可他還不明白幾件事,因此他望向了秋長風,他不知道秋長風在這個局中究竟扮演著什么角色?

他看到秋長風眼中的憤怒,突然笑了。碧血染著他雪白的胡須,他沒多久可活,但他還是笑了,笑得坦蕩,笑得欣慰:“原來你也不明白。”

秋長風目光憤怒,咬牙道:“我明白。”

張定邊微怔,只感覺心房一陣陣地抽緊,火一般的灼熱,生命一絲絲地離他而去。他有些失落道:“哦……你……明白?”誰都不明白他此刻的心境,他也不明白。他這一刻,出奇的沒有憤怒,只有失落。他真的不想秋長風也成為那樣的人。

這世上……英雄本已落寞,為何多的盡是勾心斗角之人?

秋長風眼中怒火噴薄,不望張定邊,只望著葉歡等人道:“我明白!”

葉歡摸了下胸口的鞭痕,淡淡笑道:“你明白?不妨說來聽聽。”

秋長風看了一眼喬三清,轉望葉歡道:“你顯然和捧火會密切相關,排教首腦人物,只怕半數都被你們收買了,喬三清、莫四方早就投靠了你們。你們來此,本來是要吞并排教的,或許想連牧六御一塊收拾。”

牧六御聞言,臉色微變,護住了那小乞丐。見張定邊竟然受到暗算,牧六御心寒對手的野心勃勃,一時間更不知如何自處。秋長風望見,心中有數,又道:“你們殺了排教教主,只為奪取夕照!金龍訣已在你們手上,離火自然早在你們手上,你們只要再取得排教的夕照和青幫的艮土,就可發動金龍訣改命。”

葉歡臉色微變,笑而不語,可笑容中有了分不安。

秋長風又道:“喬三清就是殺了陳自狂的兇手,他故作緝兇,和捧火會作對,不過是演的一出戲!”轉望雷三爺,緩緩道:“配合雷三爺演的一出戲。不然,何以當初捧火會能在茫茫長江上遇得到喬三清?喬三清行排長江,以緝兇之名,卻是想告訴天下人,他和你們捧火會勢不兩立。排教教主陳自狂一死,排教自要有接替之人,只要陳格物不出現,喬三清自然是上上之選。喬三清若是當了教主,取夕照自然不在話下,還能讓排教和捧火會一起,為亂中原。而雷三爺當初路過牛家村,多半是無意泄露行蹤,這才殺一村人滅口,用的正是擅長的灼心之法。如此毒辣的手段,實在讓人嘆為觀止。”

雷三爺的笑容也有些異樣,眼中帶分驚奇,顯然沒有想到秋長風知道的遠比他們想的要多。

秋長風目中滿是痛恨之意,又道:“雷三爺當然不是雷三爺,而是仗著一手碧海灼心之術稱霸海域,捧火會天地人三君之中的人君——師自我。”

雷三爺不得不嘆口氣道:“不錯,我就是師自我。張將軍,久仰你的大名了。”他說得平靜,也有分得意。就算天下第一英雄張定邊,都在他的手上被重創,他有理由得意。

張定邊出奇的沒有憤怒,或許他連憤怒的力氣都沒有了。他還在站著,因為他想聽秋長風講個究竟,不然死不瞑目。

排教四排法、捧火會三才君,均是當年名重一時的人物。師自我是天地人中的人君,此人神出鬼沒,朝廷中都沒有他的畫像,誰又想到他會離開海域,跑到西北開了金礦,當個什么財大氣粗的雷三爺?

葉歡也嘆氣道:“秋長風,你的確很聰明,這些事情片刻都能想得明白,讓人不能不服。”目光轉動,斜望一眼張定邊道:“可你雖明白,卻不說出,顯然是準備讓我們和張定邊斗個兩敗俱傷。現在張定邊完了,不正符合你的心意?”

秋長風的傷口還在流血,他的臉色蒼白,蒼白中帶分血暈,他沒有回答。

葉歡目光又閃,緩緩道:“眼下你可擒了張定邊這叛逆去領功,我們本沒有必要爭個你死我活的,對不對?”

張定邊笑了,笑容滿是蕭瑟。他從來沒想到過有一日,他會變成這樣。但他亦是無言,只看著秋長風,想看看秋長風會不會出手。

所有人都在望著秋長風,葉雨荷也不例外。她驀地發現,原來這里面的復雜內情遠超過了她的想象。

秋長風也笑了,笑容中滿是決絕的嘲弄:“葉歡,你錯了!自從你和捧火會勾結東瀛忍者、為亂中原時,我就早和你勢不兩立。”

葉歡目光一閃,反問道:“我和捧火會?”

秋長風沉聲道:“不錯,張定邊認為你是捧火會的人,我卻知道不是。”

師自我臉色微變,并不多言,內心微顫,忍不住另眼來看秋長風。他當然知道葉歡不是捧火會的人,但秋長風如何知道?聽秋長風又說:“捧火會、東瀛忍者、排教,不過都是你葉歡的工具,你無疑是他們幕后最大的主使。我雖還不知道你是誰,但你真正的目的,是為亂大明江山,對不對?”見葉歡不語,秋長風帶著無邊的決然道:“你說你這樣的一個人,我怎會不和你斗個你死我活?”

有風起,有葉落,這世上,風起葉落本無常,就和世事變幻般反復,可有種人還是不會變。

秋長風就是那種人。

張定邊還在吐血,他已沒有多少血可流。中了碧海灼心的人,本來立即就會死。他還沒死,因為他是張定邊。可他已知道自己無藥可救,但他眼睛反倒亮了,因為他還見到了一個和他同樣的人。

葉歡嘆息,握劍之手青筋已起:“秋長風,你是個聰明人,卻說出了不聰明的話來。”

秋長只是笑道:“哦?”

葉歡四下望去,緩緩道:“你實在是沒有半分勝出的把握,對不對?我一直在研究你這個人。我知道你這個人素來行事謹慎,沒有八成的把握,都不會輕易出手。對不對?”

秋長風目光掃去,終于點頭道:“對。我其實沒有一成把握。”見葉歡要笑,秋長風又道:“可沒有半分把握的事情,我偶爾也會做上一件!”

葉歡笑容凝住,葉雨荷手握劍柄,熱血沸騰。她知道,這一戰,不可避免。

生死一線,這一戰肯定有危險,甚至可能命都要丟在這里。但奇怪的是,葉雨荷居然還沒有半分逃走的心思。

葉歡目光閃動,竟還沒有出手,只是問:“我實在看不出你還有什么底牌?”

秋長風淡淡道:“我的底牌,是你這種人永遠看不出來的。”

葉歡本性亦謹慎,見秋長風如此,反倒不急于出手,緩緩道:“你為何不回頭看看?你雖有個葉捕頭幫忙,可她在暴雨之下,只怕動也不敢動的。”

秋長風不動。葉雨荷霍然回頭,就見到榮公子不知何時,走到她身后不遠,手持個針筒,正對著她,滿是殺機。

葉雨荷色變,她立即看出,榮華富手中就是暴雨,一種極為歹毒的暗器。聽說那針筒中裝有十三根銀針,幾丈內打出,快逾閃電。若被那銀針打中,骨頭都能打穿。

榮華富離葉雨荷就在丈許的距離,只要輕輕一按,葉雨荷必死無疑。

牧六御這才留意到榮華富的舉動,嗄聲道:“公子,你做什么?”

榮華富臉色鐵青,卻不言語。

葉歡放聲長笑道:“他要做什么,難道你不明白?他比你可聰明多了,知道這時候,選擇哪方才是明智之舉。葉捕頭,你若聰明,就不要動,這里的事情,讓我和秋大人自行解決。”

他的笑聲很是得意。他已算定,眼下張定邊奄奄一息,已不足懼。牧六御要護住陳格物,又要聽命榮公子,不能出手。葉雨荷被榮華富制住,也不用考慮。

他現在唯一考慮的就是秋長風。

喬三清受了傷,莫四方斷了手,但秋長風亦是受了張定邊一鞭。憑他和師自我,加上喬三清和莫四方,秋長風想活下去,難過登天。

秋長風冷冷地望著葉歡,緩緩道:“你很好,你算得很好。但你還是忘記了一個人。”

葉歡略帶謹慎,看張定邊搖搖欲墜,問道:“誰?”

秋長風道:“你忘記算了姚三思。”

葉歡錯愕,轉瞬大笑,幾乎笑出了眼淚:“你說的是跟著你的那個蠢材?”他實在想笑,想不到聰明如斯的秋長風,最后一步棋居然是姚三思。

秋長風反倒平靜道:“他不是蠢材,他很聰明。聰明得能為我找來三千。”他話音未落,手指一彈,一道煙花沖天。

煙花炸破,高空中燦爛炫目。

那煙花未散之際,遠方的天空,突然也閃過一道光華,絢爛美麗。

葉歡變了臉色,腦海中陡然閃過一句話來。

錦衣無情,五軍鋒冷,三千神機,鬼神也驚!

錦衣、五軍、三千、神機,這本來是大明最讓八荒震撼的四大軍事力量。難道說秋長風到榮府前,早有安排,特意讓姚三思離去,就是找來三千?秋長風發出了暗號,有人接應,難道是秋長風和三千在聯絡?

葉歡本是故作從容,可這刻不想再等,他要出手。三千絕不好對付,若是前來,局面還會改變。他必須要在三千趕來之前,殺掉秋長風。

葉歡動念,但最先動手的卻是葉雨荷——誰都認為不會出手的葉雨荷。

在暴雨的威脅下,就算秋長風都不敢輕動,可葉雨荷敢。

她驀地發現,秋長風不帶她是有緣由的,原來她是秋長風的累贅,一直都是。

她跟著秋長風,從未做過什么。但秋長風幾番舍命,均是在救她。他為了她,幾次遇險,身負重傷,生死不離。到如今,她雖留下,但還要秋長風牽掛。

她外表雖冷,但內心早熱,她不想再拖累秋長風,若拖累,毋寧死!

因此她出手。

雖死不變。

她劍已斷,但有劍鞘,劍鞘如劍,刺向了榮華富。

她從未想到過這次出手,會引發多么劇烈的后果,她也從未想到過,她和秋長風今后的一生,因為這一劍,做了徹底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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