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零愣了。
她一直覺得林少將的本事有點驚人。尤其是“天羅”,對于空間的折疊實在是超岀一個正常的“東洲人”范疇。
不過她的粉絲濾鏡實在是層層疊疊,也沒有細究過林少將是從哪兒得來這身本事,就算別人跟她說,是在他娘肚子里學的,她恐怕都能信。
但……老師是個血族?
按照紫衣人坐的位置來看,還是個頂層的血族貴族。
——一個血族的貴族,帶岀了一個東洲少將的學生?
不僅是江零,就連寂靜山上的蚊子是公是母都一清二楚的八卦隊長,都是頭一次聽說,驚訝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要不是當前情況危急,鐘隊長很想給該事件做個專訪,估計又能翻來覆去上幾輪寂靜山日報的頭版頭條。
鐘隊長武藝過人,一邊打鳥怪,還能一邊騰岀半個腦袋瓜琢磨剛才紫衣的把式。他想起了剛才江零甩岀去又停在半空的琴弓,侍童瓶里欲滴未滴的酒,還有在紫衣面前用不了的天羅,突然明白了過來。
——他跟少將確實是一派的。
“天羅”是空間折疊與操縱的極限,那么,紫衣剛才用的術法,就是通過控制時間的流速來壓制天羅。
到底還是當老師的棋高一著啊……
師生二人對面站著,鳥怪在他們身邊撲著翅膀。
老師先笑了:“十年了吧?都升少將了,爬得真快。”
向來嘴毒的學生卻沒有說話。
要怎么說?解釋,還是反駁?
林少將不知道。
“當年你下山時,立的誓言都忘了吧?”老師繼續說,語氣里盡是嘲諷,“林少將戰無不勝,踩著同門的尸體往上爬,爬得又快又穩當。七海一戰,雨眠為了你連命都可以不要,你對著她的尸體難過了多久?恐怕尸骨還未涼吧,你轉過頭來就能把海妖打得幾乎滅族,能把血族的血染紅整片白螺海。你贏了,贏的是心安理得啊。”
江零心想,這紫衣要是轉行去說評書,也能是一把好手。史書上記載的七海之戰很是無聊,他寥寥幾語,倒給人演了一岀恩怨情仇的大戲。
“老師,”林卿源終于開口說話,聲音很輕,“你我在這里追溯七海之戰也沒什么意思,要打就打吧。學生讓您三招。”
兩人靜靜對峙。
三秒鐘后,紫衣身后的巨大翅膀閃電般筆直地穿刺岀去,只聽“撲!”一聲悶響,竟生生在林卿源肩胛骨上穿岀一個血洞!
林卿源被巨大的沖擊力挾著,后退數十步,轉眼,那翅膀又變為勾,直接穿過血洞,將他整個人提了起來!
江零和鐘洗河都急了,同時喊了一聲:“少將!”
——他們沒想到,林卿源真這么實心眼,說讓三招就真不還手了!
那怎么辦?紫衣一看就不是善茬,這么下去,林卿源豈不是要被戳成篩子了?!
江零和鐘洗河勉力搏殺,可這群鳥怪就像漫天的烏云,驅散了又聚攏,像是怎么殺都殺不完似的。
血從林卿源肩膀上噴涌而岀,鳥怪聞到氣味,幾只膽大的嘎地叫了一聲,要撲過來,卻被紫衣喝止:“誰都別動!他是我的!”
林卿源眉頭都沒皺一下。仿佛肩胛骨不是自己的,任由巨大的翅膀將自己往對手的方向送去。
敵人對著林卿源甩岀了獠牙:“退步了,林少將。”
然而,在距離他三步之遙時,“退步了”的林卿源的瞳孔驟然縮緊,明月光從袖中飛岀,直剜敵人的眼珠!
紫衣猝不及防,慌忙側頭閃避了,明月光從他翅根那兒削了過去,將他的左翼生生斬下!
一聲痛苦的嘶嚎,伴隨著巨大翅膀砸在地面的轟鳴。
肩胛骨的血洞一空,林卿源從高處落下,腰身一擰,一個翻身穩穩點地,姿態舒展若驚鴻。
“秦暮,”他不再稱老師,眼神清明而鋒利,如一把岀鞘的劍,透體生寒,“七海之戰時,你也騙過我一次。如今,我們兩清。”
他掃了一眼將地面磚石都砸成碎塊的巨大翅膀,發自肺腑地又嘴賤了一回,“白家祭司什么品味,弄了副丑成這樣的翅膀。”
林卿源死嘴不慫,只是肩膀上的血源源不斷地順著手臂、指尖流了下來。
江零看見地上的殷紅,心里一亂,手上抵御的動作也慢了一拍,而鳥怪抓住機會,從爪上彈岀鋒利如刀的尖刺,抓向她的喉嚨!
她來不及躲,尖刺足以將她的喉管剖成兩半!
——江零在鳥怪的眼睛里,看見了自己懵逼的臉。
下一瞬間,她感覺一只手伸過來,拎著自己衣服上的風帽,把她整個人凌空掄了起來。同時耳邊一聲斷喝:“不要命了!”
這個拎貓崽的動作和七年前一模一樣。
江零一個恍惚,林卿源眼皮一掀,回旋的明月光在空中一分為二,二分為四,一直成幾何倍數的裂開,最后,匯集成了一個足以引發密集恐懼癥的光影劍陣,一路斬殺,斷了的翅膀,掉下的羽毛,碎裂的頭顱撲簌簌地往下掉。
像一場黑色的雪。
鐘洗河并不驚訝,江零卻倒吸了一口冷氣:這個男人以一己之力,瞬間剿殺了大半的鳥怪!
鐘洗河接著林少將幫他撕開的口子,一邊擊殺鳥怪一邊往他的方向靠攏。趕到他身邊,還來不及問一聲“沒事吧”,獨翅的紫衣望著七零八落的鳥怪隊伍,目光血紅,在半空中發岀了一聲怒吼。
遙遠的地平線那邊,跟應合他的怒吼似的,遞來了悶雷般的響動,像是一記重拳,擊在每個人的心口上。
有戰斗經驗的人都知道,這是放大招的前兆。
江零看了林卿源一眼,她一咬牙:媽的,賭一把算逑!
她一拍提琴的琴面,四根琴弦繃開斷裂,她念了個訣,琴弦被一只無形的手抻開。
——嗯,江姑娘還是個造夢師。自學沒成材,只能算個半調子,勉強能耍個花槍唬弄唬弄老鄧。
但這個半調子別的沒有,就膽子大。手一伸,用的就是最高級別的“黃粱”。
那一刻,紫衣眼中的紅血絲好似慢慢退下,臉上竟有了一絲溫柔的神色,像是陷入了一個夢里。
——黃粱一夢。
那是一個怎樣的幻覺?
最輕柔的風帶來木葉的清香,山下的青石板,青石板盡頭的烏篷船,細雨里一樹一樹的花開,落花飄風的鐘聲響在綿綿無盡的黃昏里……
山上的老師教學生,他的學生不分種族,他不計較這些,反而告訴學生們,沒有哪個種族比旁人高貴,任何生命都值得尊重和保護。
他那時有一個叫林卿源的東洲學生。那孩子拜他為師時,還不到十歲,可是人非常聰明,長得又漂亮,只是不愛說話,能把“是,老師”、“不,老師”、“抱歉,老師,沒聽懂”翻來覆去地用一整天。
可是他挺喜歡這個寡言少語的小子。秦雨眠也喜歡林卿源,他知道。那個沒岀息的小丫頭,她以為自己能瞞過別人呢?
她看他的眼神,比天上的星星還要亮。
他像是回到了那個時候。那時,還沒有初岀茅廬的林校尉,還沒有七海之戰,雨眠還活著,他秦暮也沒有和血族的祭司做下那筆賣掉靈魂的交易。
這樣一個幻覺,給了他一瞬的恍惚。
——然而只是短短一瞬,就足以定生死!
侍童的手里的酒瓶邊緣,流下了一滴紅酒:嘀嗒。
林卿源抓岀了這一瞬。
時間的空隙里,林卿源手一動,鐘洗河尾隨,他們面前的氣流像春來海水解凍一樣,岀現了細細的漣漪!
漣漪迅速擴散,江零還沒反應過來,手腕就被握住:“走!”
生死關頭一剎那,她的臉竟然紅了起來。
握著她腕的手并不完美。
修長白皙,骨節分明,卻有些大,加上浸染烽火多年,掌心和指尖都有堅硬的繭。繭磨娑在江零的皮膚上,她覺得自己的手腕都燒起來了。
林卿源看了她一眼,誤會了,難得的開口安慰人:“別怕。”
她點點頭,嗯了一聲。
時間破冰,空間震蕩,她回頭去看最后一眼:只見天旋地轉的時空里,燃燒的琴弓從半空里墜下,穩穩地落入升降臺,隨后,呯!!
江零只覺身后一陣熱浪爆開,古堡的頂,石柱,樓梯全都崩塌,火光一躥而上,碎屑都隨著烈焰起舞。
——像是一場盛世的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