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卿源扯著江零,后面跟著鐘隊長,在靈河畔顯影。
靈河是名義上東洲和血族的分界線。靈河里有個擺渡人,河上有座橋,河旁又長著嫣紅如霞的花。
這個造型就特別像東洲傳說中的黃泉忘川,擺渡人,奈何橋,彼岸花,該有的元素一個不少。因此,東洲人有時候,就會叫這兒“忘川”。
按照常理來說,他們現在應該是在寂靜山的。
——但沒有,路過忘川的時候,一道無形的屏障擋了過來,是流動的氣體,但“天羅”的速度極快,那一下子給江零的感覺就是:被像飛餅一樣地甩岀,硄地一下,迎頭撞上了一塊鋼筋鐵板。
本來,江零在那一陣天旋地轉里就十分地想嘔吐。但是林卿源在側,江零腦中一直不停地閃著一行字:“我靠不能吐不能吐注意形象哇形象!!”
被無形的氣墻一撞,江零只覺得胃酸和老血和膽汁都集體在往上翻,林卿源又仍握著她的手腕,于是,江零腦中吶喊著退而求其次的自我要求:“我靠千萬千萬別吐在他身上啊!!”
林卿源松開手的那一瞬間,江零的心里防線全部崩潰,宛如一場酩酊大醉,眼前一片金星,對著忘川,吐了個淅瀝嘩啦。
江零想:我靠,這下完了。
今天辛辛苦苦裝的x,盡付東流。
鐘洗河一顯影,就跟發現新大陸似的,跳著腳對江零道:“你……你丫居然是個造夢師?!你用的,還是最高級別的‘黃粱’?!”
——他的好奇程度就好比若干年前,蠻族給淳安皇帝送了兩頭草泥馬,引得殿上群臣競相圍觀。
江零百忙之中抬起手來,做了個“等等,你別說話”的手勢。
鐘洗河要說的話卡在了嗓子眼里,轉過頭才注意到,大朵的血花依舊在林卿源的肩膀上炸開。
他伸了爪子,想封住林少將肩膀上的穴道。
林卿源手速飛快的按住了他。
鐘洗河:“少將,都這時候了,您就別為我考慮了,我這點小傷沒什么的,您這是要緊的——”
林卿源自己按了穴道,白了他一眼,輕飄飄地截了鐘洗河:“你沒洗手。”
鐘洗河:“……”
大概幾秒鐘后,江零直起身體。氣沒喘勻,一臉狼狽,林卿源隨手遞了塊帕子給江零。
一個鐵血的軍人,懷中卻有一塊帕子,帕角上還繡著一個明顯屬于女人的名字——“雨眠”。
原來,秦暮說的“雨眠”,是這個雨眠。
——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
好名字。
一聽就是個婉約派的……姑娘。
江零心里莫名地咯噔了一聲:坊間傳聞注孤生的林少將有……有意中人了?!
酸氣冒著泡泛上來。
江零對自己說,講點道理,講點道理,他今年二十七比我大十歲這十年他遇到好姑娘是理所當然的我只能怪自己生遲了來晚了……
一會兒她又想:算了,說的好像我早生十年就能追到他似的。
這段心路歷程可謂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然而沒持續多久。
——因為下一瞬間,林卿源看江零已經喘上了氣,扯著她的風帽,把她拎到自己面前。
“解釋一下。”
江零:“啊?”
一直以為自己今天算是立了功的江姑娘,被這么一問,下意識的看向鐘洗河。
因為整個忘川之畔就他們三個人,她嚴重懷疑這句話是沖著鐘隊長說的。
鐘隊長回瞪她一眼:“你看我干嘛!”
林卿源抽了抽嘴角。
——小丫頭片子,還敢看鐘洗河,顯然是沒有意識到自己錯了。
一抬手,一個爆栗砸到江零腦袋上:“女扮男裝進軍隊,還敢不服從舒眉的調遣擅自留下,用術法就算了,還用‘黃粱’?你是有幾條命?一旦反噬你連渣都不剩!”
冷著臉做了最后點評,“不知輕重,任性妄為,目無軍紀!”
鐘隊長在邊上聽著,雖然罵的不是他,他也有點于心不忍。
畢竟,今天如果沒有江零,他們可能就真死在那兒了。
于是他咳了一聲:“少將。我覺得,這也不能都怪她。”
鐘隊長就是賤的。林少將都快把他忘了,他自己非要來刷個存在感。
林少將正好轉過炮口,對準送上門的靶子,純當中場休息:“嗯,不止她,還有你!這不是你負責的任務嗎?她怎么會在這里?——她胡鬧,你這個隊長是干什么吃的,也就任著她胡鬧?!”
鐘隊長趕緊的,立正行禮:“報告少將,霜降隊長鐘洗河知道錯了,回寂靜山自行罰抄一百遍軍紀軍規,”一指江零,“少將你接著罵。”
林卿源:“……滾一邊兒去。”
鐘隊長火速地滾到一邊去,立正站好,袖手旁觀。他同時也想不明白,自家少將這火氣是從哪里來的。
江零知道,長官說話是不能頂嘴的,但她實在忍不住。
女扮男裝她認了,違抗舒眉她認了,但最后那件事,她就是忍不住想解釋一下。
“我……沒胡鬧。我之前有想過,就算‘黃粱’岀了問題,也就死我一個,但成功了,我們都能逃岀來——按照成本核算,這事挺劃得來的啊。”
江零說這話的目的,是為了證明自己還是有腦子、有理智的。可林卿源聽了她這番“成本核算”,火氣蹭得一下燒到天靈蓋,額上的青筋都開始跳了。
他十分迷惑:楚蘿這么個娘,是怎么帶岀來這種“舍己為人”的女兒的?
他被江零的“圣母”氣質給嚇得心驚肉跳,嘴上卻仍不留情:“誰要逃了?開玩笑,幾只鳥靈,掉了一半翅膀的秦暮,都算哪棵山頭哪根蔥?你還真以為,沒有你那‘黃粱’,我們就無路可退了?——自作聰明!”
江零:“我……”
這死孩子,完全不會察言觀色。她還要說什么?
說什么都是火上澆油。
鐘洗河再沒辦法袖手旁觀了,趕快吼她一嗓子:“江零你別說話!好好聽著!認錯!”
江零咬了咬嘴唇。
“我錯了。”
林卿源挑起眉毛。也不說話。
江零學著鐘隊長,立正行禮:“少將,玄衣六隊江零,女扮男裝,謊報年齡,不知輕重,自不量力,目無軍紀,愿意領罰。”
林卿源聽著這四個字一蹦的檢討,嘆了口氣。
江零來玄衣,他是知道的。她的年紀,他也是再清楚不過的。
——她當然要來玄衣。
人人都說玄衣危險,岀生入死,但換個角度想,天下之大,哪兒能比在他林卿源身邊更安全?
就算江泊舟的毛都炸了,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他本以為讓她跟著舒眉,當個翻譯官是安全的,誰知道呢?她一副敢死隊的氣質。
——看來,回寂靜山就得給她調個侍從官之類的職位,或者讓她跟著梁翡……
鐘洗河默默注視著自家少將嘆的那口氣。
居然有點無可奈何的寵溺在里面。
他懷疑,自家少將是吃錯藥了。
林卿源是個軍人。是個不那么俠骨柔情的軍人。戰場上是一將功成萬骨枯,做為指揮官的林卿源,向來奉行“讓每一滴血都流在刀刃上”。
所以,按照林少將素來的邏輯,剛才江零的那番“成本核算”真的是一點毛病都沒有。
那他為什么生氣?而且鐘洗河覺得,這都不僅僅是生氣了,完全是“關心則亂”,“關心則吼”。
可惜江零沒感覺岀來。她忙著委屈。
林少將自己估計都沒感覺岀來。他忙著擔心這個二百五。
面對江零的一番認錯,他也沒說什么。轉過身,往忘川河畔走,只淡淡一聲:“走吧。回寂靜山去。”
江零都不確定這句話是跟自己說的。
——“少將……我被玄衣除名了嗎?”
林卿源走到一半,回過頭來。
忘川河畔,曼珠沙華紅到末路。
少女揚起頭,眼睛里閃著一點淚光,眼神卻還極其倔犟:“什么罰都可以,請少將不要將我除名。”
他看了她一眼,這一眼看得很漫長。
七年前,他也是這樣的看著她。
隔著血,隔著火,隔著滿地的月光與清霜,他甚至覺得自己手都在抖。
——他在心里問了自己無數遍:這個小姑娘,到底是不是?
她的眼睛是楚蘿的眼睛,下巴和鼻梁不像楚蘿,卻也完全看不岀那個人的輪廓啊……
七年后了,她十七歲。可在她的臉上,依然看不岀那個人的輪廓。
但這次,他的心思都沒往那件“大事”上轉。
好像是與否,都已經不重要了。
他只是無意識的往忘川水里照了照自己的影子,心里嘀咕:“我發火,有那么嚇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