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堂
?連日的無休無眠，徹夜奔馳，體力嚴(yán)重透支的我終于在葛戴去世的打擊下累垮了。
貝勒府內(nèi)掛起了白幡，喪事冷冷清清的由哲哲全權(quán)操辦著。因為前方戰(zhàn)事未結(jié)，葛戴的靈柩暫時停放在西屋，吊唁出殯等事宜都還得等皇太極回來再議。
我在床上躺了三四天后，勉強(qiáng)撐下地，只覺眼暈?zāi)垦！８枇釢珊退_爾瑪小心翼翼的在兩側(cè)扶著，我如踩棉絮般飄飄蕩蕩的挪到了。未曾進(jìn)門，便聽得里頭有個尖銳的聲音扯高了在喧鬧，我頭皮猛地一陣發(fā)麻抽緊，一口氣噎在胸口怎么也咽不下去。
推門而入，只見前鈕祜祿氏噙著冷笑，正對著自己的丫頭不停打罵怒叱，小丫頭跪伏在地上哭得凄凄慘慘。
哲哲面色鐵青，連日操勞累得她人像是瘦了一圈，單薄的身子此刻站在彪悍的鈕祜祿氏面前，越發(fā)顯得輕微渺小。
鈕祜祿氏一邊打罵丫頭，一邊冷眼乜著一旁的哲哲，神情得意，姿態(tài)極度囂張猖狂，罵得興起一只左手甚至還時不時的在靈臺供桌上猛拍。
我直氣得身子狂顫，怒火直沖腦門，也不知打哪來的力氣，竟是掙開兩丫頭的扶持，逕直沖了進(jìn)去。
鈕祜祿氏先是吃了一驚，沒等她完全反應(yīng)過來，我已憤然抄起靈臺上的一柄黃銅燭臺，將底座狠狠的砸上她的手背。
鈕祜祿氏殺豬般發(fā)出一聲慘叫，右手捂著左手手背痛得彎下了腰。哲哲嚇傻了眼，張嘴想喊，卻是一個音也沒能發(fā)出來。
“你試試……你試試敢再在這里大呼小叫！”我喘氣，將燭臺上插著的蠟燭拔掉，將尖銳的銅叉子對準(zhǔn)鈕祜祿氏，怒目而視，“容忍你不等于就是怕了你！你不過就是仗著有個了不起的老子罷了，你算什么東西？你莫忘了烏拉那拉氏還有個大阿哥在，你膽敢在他額娘靈前放肆，等將來大阿哥大了，看他到時候怎么揭你的皮！你那老子能護(hù)得了你一輩子么……”
鈕祜祿氏原還發(fā)瘋般想沖過來跟我拼命，見我拿燭臺對抵，先是一愣，再聽我把狠話一激，竟是嚇懵了，愣愣的呆了老半天，才哇地聲破口大叫：“臭j□j！賤女人！你不過就是仗著爺寵你，你難道還能專寵一世不成？”伸手一指上供奉的葛戴牌位，“你這般向著這個女人，不過是想借機(jī)討好大阿哥……你又算什么東西來著，這女人是個奴才丫頭命，你只怕也好不到哪去！我堂堂一等大臣之女，豈容你們這等下作女人騎到我頭上——”
她厲聲大叫，撲上來掐我，我原想側(cè)身避開，無奈體力跟不上，竟是當(dāng)面被她抓了個正著，勒住我的脖子猛掐。
慌亂間我手里的燭臺失落，哲哲喝斥聲不斷在我耳邊響起，可是根本無濟(jì)于事，鈕祜祿氏已完全失了理智。
意識凌亂間只聽有人厲聲大吼一聲，緊接著死死卡在我頸上的十指松開，我緩了口氣，向后倒跌。
有人在身后扶了我一把，我這才沒摔個屁股開花。定眼一看，鈕祜祿氏正被白盔披甲的皇太極暴怒的伸臂卡住了脖子。她雙腳已然離地，表情痛苦的翻著白眼，雙手抓撓，雙腳不停踢騰。
“爺！爺請息怒！”哲哲跪在皇太極身側(cè)，抱著他的雙腿苦苦哀求，“爺，鈕祜祿氏有錯，我也有錯，都怪我治家無方，約束得不夠！求爺息怒，饒了她一條性命吧！爺要打要罰都使得……”
“這賤人該死！你給我滾一邊去……這里不干你的事！”
我驚懼不定，一顆心噗噗亂跳，眼看鈕祜祿氏臉色慢慢轉(zhuǎn)紫，若是再不阻止，只怕今日難逃給葛戴陪葬的命運(yùn)。
“皇太極——”這一急，竟是忘了人前該有的禮數(shù)，脫口直呼其名。
身后扶著我的那雙手微微一震，哲哲亦是面露訝色，但瞬間已回復(fù)。
皇太極側(cè)過頭來瞥我一眼，我緊著眉頭微微搖頭。
“滾——”
鈕祜祿氏被摔在地上，咳嗽著喘氣，抽泣著抖若篩糠。哲哲忙打發(fā)小丫頭攙了她，趁皇太極沒有變卦之前送她出。
鈕祜祿氏臨出門時，怨恨的回眸瞥了我一眼，我尚未有何表示，她卻突然面色大變，像是活見鬼般，愴惶奪門而逃。
我正納悶不解，身后響起一聲冷哼。扭頭看去，恰恰觸到一雙憤恨的眼眸——大阿哥豪格！
難怪……鈕祜祿氏會落荒而逃！
愣怔發(fā)呆之際，豪格已收回目光，臉色稍和，雙手仍是扶著我的手肘，恭恭敬敬的說：“多謝側(cè)福晉！”
他彬彬有禮的態(tài)度讓我一陣別扭。住在這個家里雖然已有好些年，我卻還是第一次這般近距離的看清這位皇太極的長子——十二歲的半大孩子，身高竟已長得我跟我差不多，他的長相八分遺傳自葛戴。
看著那熟悉的眼眉輪廓，我心里直發(fā)酸，忍不住難過的流下眼淚。
“悠然！”皇太極走過來憐惜的將我拉進(jìn)懷里，“你臉色好差，病了？”
“我不礙事……”
“回去躺著。一會兒我讓醫(yī)官來瞧瞧！”他不容置疑的看著我。
我咬唇不語，倔強(qiáng)的看著他。
“我送你回去！”他忽然打橫抱起我，“葛戴的身后事，不用你再操心，你養(yǎng)好身子才是最要緊的。”
“可是……”遲疑間，皇太極已將我抱出了門。
回到房中，在他的高壓政策下，我只得脫了外褂乖乖的鉆進(jìn)被窩。
“遼陽……”
“拿下了。”他漫不經(jīng)心的回答，臉上帶著疲倦的微笑。
我清楚他說的雖輕描淡寫，但遼陽之戰(zhàn)必定打得驚心動魄，絕非輕而易舉就能攻下的。想著他的勞頓困苦，不由心疼。
“葛戴她……替你生了個女兒。要不要讓乳娘抱來給你瞧瞧？”
“不用了。中午父汗賜宴，我得馬上趕著進(jìn)宮去。”見我面有責(zé)備之色，他頓了頓，又道，“我讓豪格留下，就讓他這個作兒子的最后盡些孝道吧！”
我張口欲言，然而見他臉上隱隱透出些許不耐之意，到嘴的話終于還是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此時的皇太極，淡漠的態(tài)度令人不由想起孟古姐姐亡故時努爾哈赤的薄情……
我心里一寒，不敢再胡亂瞎想，忙閉了眼睛，窩進(jìn)被褥里，悶悶的說：“嗯，我睡了，你去忙你的。”
皇太極親了親我的額頭，憐惜的說：“晚上回來陪你。”
我點(diǎn)頭，倦意侵襲而至，恍惚間聽見腳步聲漸行漸遠(yuǎn)，我悵然嘆氣，沉沉睡去。
也許當(dāng)真是應(yīng)了我這張烏鴉嘴，六月里，努爾哈赤視同臂膀的左翼總兵官、一等大臣額亦都突然亡故。
努爾哈赤固然因痛失一員愛將，而臨奠慟哭，卻總也比不上我們四貝勒府里這位鈕祜祿氏側(cè)福晉來得悲痛欲絕。
鈕祜祿氏之所以敢在府里肆意橫行，一方面是仗著早年曾替皇太極生下三阿哥洛博會，雖說那孩子命薄早殤，但好歹與我和哲哲這兩個無所出的人相比，已是要強(qiáng)出甚多；另一方面，自然還是仗著有額亦都這個軍功赫赫，權(quán)傾朝野的阿瑪。
可如今額亦都猝然身故，鈕祜祿氏受得打擊和刺激著實(shí)不小，沒過幾天她便病倒，據(jù)聞病勢極險。
我忙著照顧?quán)秽淮傅男“綕h，外帶那個蹦蹦跳跳、最愛調(diào)皮搗蛋的蘭豁爾，根本無暇顧及東屋那邊的情況，只是略略聽說哲哲每日必去探視，可鈕祜祿氏的病情卻始終不見好轉(zhuǎn)。
轉(zhuǎn)眼到了月底，鈕祜祿氏的病竟是一發(fā)不可收拾，在醫(yī)官們唯唯諾諾的答復(fù)中，我們心里漸漸有了底。于是拖到七月初，鈕祜祿氏最終還是沒能戰(zhàn)勝病魔，撒手人寰。
喪事盡量辦得低調(diào)，可是吊唁的賓客卻仍是來往不斷，平素清凈的四貝勒府頓時變得門庭若市。我原想窩在屋里當(dāng)甩手掌柜，然而眼見哲哲累得眼眶瘀黑，形容憔悴，終還是于心不忍的站了出來，幫她搭了把手。
這頭正忙亂的辦著喪事，宮里卻開始大擺宴席。努爾哈赤為全面奪取遼沈之地而特開慶功宴，席面擺了整整三天三夜，皇太極也連著三天三夜沒有回家。
第四天下午皇太極終于從宮里回來了，去的時候是單騎去的，回來時卻跟了一輛馬車，車上毫無意外的載了兩名十來歲的少女。
晚上皇太極到我房里時，我正挑燈寫字。因嫌燭火不夠亮，我便用剪子剪了燭花，順手將剪子塞到他手里：“幫忙擱那邊針線婁里。”
“悠然……”
我背轉(zhuǎn)身，鋪開宣紙：“替我磨墨，快點(diǎn)……”提筆在紙上懸空虛畫，“你說我寫些什么好呢？你說……”
“悠然！”他劈手奪走我手中的筆管。
我蹙起眉頭，抬眼瞄了他一眼，他表情僵硬，神態(tài)冷峻，不經(jīng)意的散發(fā)出一股凜然霸氣。
我自嘲的一笑：“那好啊，我不寫了總行了吧？”
“悠然！那兩個女人不是我要的，是父汗賞賜的……”
“我早就料到了……這是必然的。”我點(diǎn)頭，刻意忽略掉內(nèi)心的傷痛，淡然平靜的說，“堂堂大金國四貝勒，府里只有兩個妻子，實(shí)在寒酸得不像話，更何況你子嗣不多……”
他微微瞇起眼，審度般的盯著我看，眸光閃爍，懾人的視線極具穿透力。這種好似X光線的眼神向來令我毫無招架能力，在心思細(xì)膩，思維敏銳的皇太極面前，我根本無處躲藏。
我不由泄氣的將桌上的紙抓來揉搓，使勁的捏成一團(tuán)，扔到地上，倏地昂頭：“皇太極，江山和美人，對你而言孰輕孰重？”
他錯愕得驚呆，足足愣了有一分鐘，神情遽然冷凝，變得高深莫測起來。此刻的他就如同高聳挺拔的擎天松柏，而我只是他腳下最最卑微的一株小草。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忐忑不安的期待著他的回答，房間內(nèi)靜匿的空氣壓得我?guī)缀跸胍獖Z路而逃，甩開這個呼之欲出的答案。
“我……”他啞然開口，音量雖然不高，卻讓我呼吸一窒，“無法給你答案……很抱歉！”
我心里一松，一時竟無法體會自己內(nèi)心究竟是喜是悲，只得哈哈干笑兩聲：“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悠然！”他忽然緊張的抓住了我的胳膊，急道，“你明白什么了？你什么都不明白！”
“不！我明白你想要什么？也同樣明白你最終會得到什么……你的未來，你的人生……我比誰都清楚！”我目光癡迷的鎖定在他臉上，眼眶不禁濕潤起來，“你會得到一切的！既然這是你選擇的，那就不用再跟我說抱歉。請你……一如既往的走下去！”
“你為什么……”他困惑的囁嚅，因為我莫名其妙的一番話而露出了迷茫的神情。
“因為你是皇太極！因為你是愛新覺羅皇太極——”
因為——你是大清開國之君皇太極！
皇太極……后人眼中的清太宗皇帝！他這一生早已注定無法專屬我一人！因為他不單單是我深愛的男人，他還是一個高高在上的帝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