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shù)埋葬在悄無聲息里的心緒銷聲匿跡，永無展露，從夏諾在“分科意向書”上寫下與高安毫無交集的“歷史”那一刻起。

原先的那么多遷就，為他改變的個性，為他蓄的長發(fā)，許多風(fēng)起云涌的記憶，也終于因這最后的放棄化為泡影，一點一滴飄散，輕淺得埋沒了痕跡。

真的。假的。情緒。

明白的。誤解的。爭執(zhí)。

清晰的。模糊的。表意。

處心積慮的。茫然無措的。追尋。

斑斕的。失色的。字跡。

兩個人的名字又被擺在一起。如果不是分別加上了“歷史”和“物理”的注腳，就如同每個青春電影最唯美的片尾。

其實真正的疏離并不是由于分科，而是高二末的那次學(xué)農(nóng)旅行。

由于找不到住宿地，兩個人在深夜的樹林里亂轉(zhuǎn)。夏諾的腳踝受了傷，男生背著她，依舊延續(xù)著平時習(xí)以為常的吵鬧。卻不知是否受了環(huán)境影響，爭吵的聲音終于底氣不足地逐漸暗淡下去。與此同時，希望也在逐漸熄滅光芒。

寂靜柔軟的月光里，女生猶豫的聲線漸漸洇開：“吶，有件事想告訴你。”

“嗯，說。”

“……聽清楚哦，我只說一遍。”

“嗯。”

“……是認(rèn)真的哦，不騙你。”

“嗯。”

原本就深植于心澗的聲音，像藤蔓一樣破土而出迅速生長，攀附上心室壁的每一個角落，最終溫柔又沉靜地覆蓋了整幢心房。

--吶，我喜歡你。

可是，話到嘴邊卻完全變了樣。

“那個，艾曉沫喜歡你。”

男生急躁的步伐突然停住，靜謐的空氣中只剩下尷尬的呼吸聲在漸漸擴散。白駒過隙，似乎已經(jīng)斗轉(zhuǎn)星移。

“還是到我們男生這邊先住下吧。”像是刻意岔開話題。

“什么？”思緒凝固在前幾秒的懊悔中，還沒回過神來。

“別任性，”男生的聲音漫進耳廓，怎么聽都找不到情緒的軌跡，“不可能找到回去的路了。”

“嗯，好。”心沉下去，從此再也沒有浮起來。

并不是每一個故事都具備齊全且美好的開始和結(jié)局。

漫長得貫穿了730個日夜的喜歡，關(guān)于名叫高安和夏諾的少年少女，由一朵小黃花的判斷揭開謎局，最終卻永遠迷失在了仲夏夜的一片樹林里。

--已經(jīng)不可能找到回去的路了。

[六]

畢業(yè)前最后一天，全年級都忙著寫同學(xué)錄。趁著拍畢業(yè)照的空隙，夏諾一年來第一次踏足理科樓，想留下以前班上一些同學(xué)的通訊方式，卻被卡在了走廊里。

已經(jīng)走到了中間，往前后樓梯逃逸的距離一樣，高安卻突然從離自己最近的教室里冒了出來，并且一眼就看見彼此，無處可逃。

夏諾被施了定身術(shù)，動彈不了，只能任由對方一步步走近。

男生將愣住的女生攬進懷里，把她的臉貼在自己胸口，使她能聽見自己心跳的鼓點，起伏的節(jié)律吻合上耳語的告白：“夏諾，我喜歡你。”

如果所有的錯重來一次，能否改變結(jié)局？

有那么多機會應(yīng)該說的。

在磅礴大雨的家門外面對被感動得號啕大哭的她；在平安夜處心積慮送出禮物后面對滿心期盼的她；在深藍色夕陽下面對佯裝生氣卻非常可愛的她。

也的確曾經(jīng)說過，只是她沒有注意而已。

如果非要許下什么任性的愿望的話，那么就說“我想你在我身邊”吧，并不是“坐在我身邊”，而是“在我身邊”，重復(fù)一遍，僅僅一字之差，卻有著天壤之別的含義，雖然我知道終有一天你注定會離開。所以，在我看來，已經(jīng)足夠任性了。

根本就沒有得到那種完美結(jié)局的可能性。那么，真正的結(jié)局究竟會怎樣呢？

夏諾看著高安走近，想逃開，卻不得不等著宣判。彼此心知肚明，是做不到無言以對形同陌路那個地步的。

整個校園被暗紅色的落日余暉泡漲了，光線一點一滴，滲延進冗長的走廊中。周身披著蒼涼，灰暗的影子斜斜地平攤在腳下，像心中被涂開一小塊冰冷的溫度。血液流不回心臟，快要窒息，生命的長度仿佛在隨著距離的變化而壓縮。

近了，似乎是近了。

就在擦肩的一瞬，夏諾眼角的余光瞥見高安的唇型動了動。分針搭上“十二”，路燈驟然亮起，光線補充著漫進來，刨光了先前夕陽渲染的蕭瑟。暖暖的晚風(fēng)送來了女生最最熟悉的聲音--“噢，你也在這里嗎？”

那一刻，夏諾真的流淚了。

鐵線蓮

--我那么相信你，卻為什么無法相信過去？

[一]

11月并不是一年中最冷的時節(jié)。

可是它不像擁有圣誕節(jié)和春節(jié)的那些月份，會自內(nèi)向外膨脹出微微的熱度。11月原本有兩個“節(jié)日”，往后只剩了比較滑稽的那個。

葵色的窗簾外，胡粉色的天空和藤紫色的霧靄籠住視野范圍中那小半截弄堂，靜謐又夢幻。說這是一個流光溢彩的清晨也不為過。

11月11日。

臺歷旁散著兩盒頭孢拉定膠囊和氨酚氯汀偽麻片。

隔夜的鐵觀音貼在茶杯底。

電鈴聲持續(xù)了半分鐘，終于讓七海無奈地接受了家里沒有別人的現(xiàn)實，戴上口罩穿過客廳去開門。

手里拿著包裹的男人隱在逼仄走道的陰影中，見到女生這副古怪形象后遲疑了，幾秒過去后才開口問：“你認(rèn)識隔壁302的人嗎？”

搖搖頭。

只見過一次，遠遠談不上“認(rèn)識”。年輕姑娘，半夜來敲門，說回家后才發(fā)現(xiàn)斷電想借電卡，雖然她第二天準(zhǔn)時歸還重新充足錢的電卡，但媽媽十分反感她。夸張的眼影，挑染了藍色的長發(fā)，超低的領(lǐng)口和超短的半截裙，這些強烈刺激感官的因素反而讓人忽略了她本身的樣貌，記不起她究竟漂不漂亮，但總之，在印象中，她是那種做夜間生意的人，不想和她有交集。

快遞送貨員仍不死心：“你能不能幫她簽收一下？”

再次搖搖頭。這回還故意咳嗽了兩聲，用手勢示意自己喉嚨啞了沒法說話。

送貨員鍥而不舍地指向旁邊地上的巨型紙箱陳述道：“我昨天來送過一趟家里沒人，今天還是沒人，打電話也不接，這東西又大又沉……”邊說邊帶著歉意地笑笑。

被對方憨厚的笑容感染，七海立刻和他同仇敵愾，怨起了不負(fù)責(zé)任的鄰居，眼神中不由自主流露出動搖的意味。

送貨員立刻趁勝追擊遞上快遞單和中性筆，女生接過來簽了自己的名字，兩人把紙箱抬進屋里。比想象的更沉。接著她聽見比剛才更清晰一點的聲音：“快遞費是兩百零二塊。”

哈啊？

這才看清這是“到付”的快遞，而自己已經(jīng)簽收了。

簡直是騙子！流氓！無賴！

不過這也合理地解釋了為什么他寧可連續(xù)兩天搬來搬去甚至哄騙鄰居代簽也不肯退單。七海原是決不妥協(xié)的個性，但眼下喪失了與人理論的必要條件，對方又堵在門口頗具威脅性的模樣，只好乖乖從錢包里掏了四張紙幣了事。

轉(zhuǎn)眼間整個月的飯錢消失了五分之二。

替陌生人支付了高額快遞費，收了個內(nèi)容物不明的神秘紙箱。七海感到這是件連對錯都不值得評判的荒唐事，同時也前所未有地盼望起了隔壁那不討喜的鄰居盡早歸來，或者更直白一點，是迫切地盼望紅紅綠綠的人民幣盡早歸來。

或許是好事。和阿虛分手后，第一次出現(xiàn)了“盼望著什么”的心情。

七海盯著那個因無法獨自搬動而變得愈發(fā)棘手的箱子發(fā)了一小會兒呆，摘下口罩喝掉了媽媽留在廚房的溫牛奶，回到自己房間，從兩種感冒藥的鋁板中各摳出一顆放進抽屜里。第37和第38顆。

換算成日子，是第七天。

七天來，假裝感冒，假裝嗓子啞，假裝按時服藥。

[二]

第一次和戀人分手時，七海感到整個人生都幾乎至此終結(jié)，但到第六次，與其說是年齡增長后變得淡泊達觀了，不如說得實在些，好像音樂列表被不斷反復(fù)播放，在一曲終了后哪怕不知道下一曲叫什么名字卻能很自然地跟著哼出它的調(diào)調(diào)。

“習(xí)慣”這個詞，有時顯得挺沒出息。

和阿虛分手的過程在旁人看來可能會覺得相當(dāng)詭異。從九月開始七海就不斷把自己的東西從兩人合住的房子里搬走，從衣物、刻錄機、臺燈，到鞋柜、書桌……有時他也在房間里，卻要辛苦地視而不見。很長一段時間，兩個人每天既不交談也不爭吵，相通無術(shù)，對面無言，最后只好徹底視而不見。雖然都知道這段戀情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但卻不知道該怎樣分手。各自被沉重的現(xiàn)實壓得快要窒息。

所以，分手之后七海反而感到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由于唯一的桌子被七海搬回了媽媽家，阿虛生日的那天，兩人只能坐在床上一起吃簡餐，全是叫來的外賣，連個像樣的蛋糕都沒有。

房間里電壓不穩(wěn)，明滅的燈光篩落在臉上、滲過手指間、蜷進衣服褶皺里，零碎的，紛揚的，從高流向低，匯在陰影邊界，變得很淡，勾勒出模糊的輪廓。相隔遠遠的距離。彼此的影子在中間盡責(zé)地分割明暗。

有些零星的禮貌對話，說過后立刻就不記得內(nèi)容的那種。

“等到了周六--唔……是后天吧？”

女生想了想糾正道：“大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