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你今天和什麼人在一起?”
正專注於作業的姒弈被炎淵緊張兮兮的語調嚇了一跳,滿臉茫然地擡起頭:“唉?”
“你頭髮上一股好重的煙味。”炎淵鎖著眉,用手把頭髮拽到她面前。
女生用手指繞過頭髮自己嗅了嗅:“哦……大概是因爲戴了網吧裡的耳機吧。”
炎淵這纔鬆下一口氣:“不過你去網吧幹什麼?”
“你不是也會去網吧麼?”
“你又不會玩網遊。”
“我不想上課,又不知道該去哪裡,閒得發慌,所以去網吧找找你昨天唱的那首《You are My Sunshine》,把所有版本都下到MP3裡我就回來了。”
男生的黑眼睛像無邪的小狗眼睛一樣閃閃發亮:“你覺得好聽麼?”
女生微微笑一點:“嗯。我覺得你唱得最好聽。哥,你教我彈吉他吧!我就想學這一首歌。”
“不行。你太蠢了,學不會的。魔獸之前也教過你。”男生不留餘地果斷拒絕。
“切!小氣!”女生白眼一飛,賭氣做題。
男生覺得這樣結束話題不妥,又訕訕地來搭話:“哎,你手裡一直轉著玩的是什麼東西?”
“這個麼?網吧裡撿來的,激光筆。”姒弈把脣膏大小的激光筆遞給炎淵。
男生接過去在手中掂了掂分量:“還能用麼?”
“回來的時候我買了電池給裝上了,你試一下嘛。”
按一下,白色的牆壁上出現了一個紅色的聖誕鈴鐺,再按一下,變成了紅色的戒指。有時候也能變出卡通人形,變到巫師形狀時,姒弈突然心血**想搞惡作劇,把激光筆對準相鄰單元下一層樓的門,門原本是開著的,屋裡亮著燈,人聲也聽得清晰。照了片刻,屋裡有個小孩叫起來:“媽媽那是什麼?!”
炎淵一邊拽著姒弈躲到低於窗臺的桌子下,一邊笑她“好幼稚”。
外面嚷嚷的聲音越來越大,好像是小孩堅持說自己看見鬼了。
姒弈和炎淵想笑又拼命忍住,生怕驚擾了客廳裡看電視的外公外婆。可偏偏正當此時,外婆突然叫著“姒弈啊”推開了門。
男生和女生從桌下鑽出來的十幾秒內,外婆用力眨了好幾次眼睛,看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六]
這天輪到姒弈做值日,歸置好掃帚簸箕後準備離開,路過辦公室時無意間瞥見同班的班長和她媽媽一起立在班主任的座位旁。不禁詫異起來,如果是犯了錯被叫家長,怎麼也不會輪到她吧。
站定觀察了一會兒,發現情形果然不是犯錯被叫家長,班長的媽媽似乎和班主任異常熟絡,不僅有說有笑而且還拉拉扯扯,最後還滿臉堆笑地請她上了停在校門口的一輛高級轎車。
如果沒記錯的話,班裡根本沒有選舉過誰來當班長。至於爲什麼會是她,理由是她初中一直擔任班長,初中當選則是因爲小學一直擔任班長,好像她自出生臉上就刻著“班長”兩個字似的,說到底不過是家長比較會活動關係。
前幾天班主任上課時抽人起來背書,班長背不出,被狠狠批評了一頓:“你這個樣子哪像班長,一點都不以身作則,這麼基礎的作業都不完成。”
她在講臺上口若懸河,而同桌卻在一旁冷冷吐槽:“又好長時間沒‘進貢’了吧。”姒弈轉過眼去看他,可他並沒有什麼表情,彷彿剛纔沒說過話,又好像是因爲把這視爲理所當然的事了。
如果不‘進貢’的話,理所當然會被穿小鞋。
就像不去老師家補課的話,也理所當然會被穿小鞋。因爲老師上課完全不講要點,只閒扯浪費時間,使得家長不得不交錢讓學生晚上再去老師家補課,若非如此,哪怕課上抽問最簡單的常規題,也未必答得上來。
每個班總有那麼一些例外,一兩個以自學能力強著稱的尖子生,幾個被家長放棄因此也就被老師放棄的墊底分子。
姒弈想著這些,慢慢走在校園小徑上。
天色逐漸陰沉,風聲逐漸見長,遠處校門口那缺了一角的感謝信和“迎接行爲規範示範學校審覈”的紅色條幅在風中搖搖欲墜。
[七]
直到期末考試階段,那條像膏藥似的紅色橫幅才終於被撤走,聽說行爲規範示範學校評審通過了。原本掛條幅的位置被換上了期末考試年級排名,周圍被擠了個水泄不通。
姒弈自知擠不過人家,遠遠坐在操場邊緣的欄桿下拔石縫裡的草打發時間,聽見有人好像是在叫自己。
“唷。”
“哦,你。”姒弈想了想,點點頭表示想起了他。
救落水兒童的見義勇爲少年嘛--
心裡帶著嘲諷拖出一個長音。
“看過了沒?”男生指指身後的名次榜。
“等人散了再看。”
“我幫你看了。總分排第七,不過你英語考砸了啊?”
姒弈擡起眼,迎上他不加掩飾寫滿幸災樂禍的臉,忍不住笑起來:“啊……是,英語考砸了。複習的時候發現我記錄考點的英語筆記本找不到了。”一邊說一邊攤攤手。
“這麼重要的東西都弄丟也不能賴別人啊。”男生還是那張不知輕重的笑臉。
“其實後來我找到了,只不過,被同學偷走,換了封面,寫上了人家的名字。”
男生微怔,笑容陡然消失。
“什麼?太過分了!”
“太正常了。”在這所學校。
“你說什麼?”
姒弈淡淡笑一笑:“沒什麼。”
“你這個人,真是有點奇怪。不止頭髮留得長,各方面都很奇怪。”
“不都跟你說因爲長了反骨麼?”
“那,反骨到底是什麼?”
“長在腦袋裡,”姒弈把臉擡起來朝向他,輕輕點了點自己的腦袋,“一個問號的形狀。”
[八]
一個長在腦袋裡的問號,所有的困惑、抑鬱、空虛、失望都源自於此。
我們大多數人所以爲正確的事,所認定優秀的人,是否真的實至名歸?而因處在特殊社會角色中備受尊敬的人,是否還記得那角色的責任與使命?
雖然懷疑,卻也對自己內心的小聲音無法篤定,它們在外部世界找不到真實的落點,句句成空。
那些“妄言”在心中擾,卻只能視而不見,自欺欺人,從衆地,圓滑地,繼續生活。
總有些理想主義者會在這種平淡日常中失去衷心開懷的力氣。
回想起和炎淵一起玩激光筆的那天晚上,兩個人從桌子下鑽出來,外婆愣愣地問:“你們倆這是在幹嗎呀?”
女生拍拍膝蓋上的灰,淡定回答:“筆掉下去了,光線不好找不著,哥哥在幫我一起找。”
“哦。”外婆欣然接受了這合情合理的答案,“你班主任打電話來,說你下午沒去上課,是怎麼回事啊?”
“學校迎接領導檢查組織活動太煩人,我去圖書館自習了。”
“哦……這樣啊……”外婆什麼也沒說便掩上門出去了。
炎淵眼睛瞪得渾圓:“這就算審訊結束了?”
“不然呢?”姒弈白了他一眼,“我倒是想說去網吧了,她會信麼?”
“優等生就是好啊,嘖嘖。”
時間推進到領成績單回家的當天。
進門就看見不得了的場面,外婆正揮著皮帶抽打跪在客廳裡的炎淵。姒弈愣了兩秒,連忙衝上前去扶過外婆拽住皮帶:“怎麼啦?沒考好就算了吧,反正他一直都考不好,不是讀書的料。”
“何止考不好!你是不知道他心眼有多壞!你問他自己!”
“你幹嗎了呀?”女生轉向炎淵。
“自行車被偷掉了。”
炎淵話音未落,外婆立刻拔高音調緊跟一句:“怎麼會被偷掉!那麼多自行車怎麼別家沒人偷就我們家被偷了!還不是家賊難防!肯定是你賣掉換錢了!”邊說還邊用手指戳他的太陽穴。
男生一副忍一忍不想計較的表情在老人家看來卻像是“犯了錯還理直氣壯”,氣得站不穩。姒弈扶她去飯桌旁坐著休息,還勸不住她的罵。
“……跟他媽一個樣!不讀書不爭氣還賠錢!”
“……你別罵我媽。”男生低聲嘟囔了一句。
“不罵你媽罵誰?你媽也是我生的!都是些賠錢貨!”
眼看戰事又要惡化,姒弈忙給炎淵使眼色讓他低頭不準說話,這才漸漸安撫住外婆。
化解矛盾,維持家庭和睦,沒有人會質疑這是個善解人意的女孩,沒有人能理解她此刻心裡對自己的嫌棄。做優等生、乖乖女,說些討大人歡喜的違心話,有時甚至撒謊,無視是非,放棄原則。
一顆心裂成兩半,粉飾太平的那一半佔了上風。
等進了書房,炎淵迫不及待地辯解說:“就那輛破車,能換什麼錢啊?肯定被人當成破爛收去拆成零件賣了。”
“那是自然的。”姒弈無奈地嘆口氣,放下書包。
“不過……”
女生詫異地仰起臉,男生有些欲言又止。
“……我最近是真的缺錢,你能借我點麼?”
“多少?”
“兩百有麼?”
女生立刻從書包隔層的銀行信封裡抽出兩百元給他:“本來我把去年剩的壓歲錢取了出來,想揮霍一下的。”
“暑假再揮霍,”炎淵笑著雙手合十,“菩薩妹妹,我暑假就又能打工了,暑假一定還。”
[九]
因爲對親戚間的寒暄不擅長,姒弈沒跟炎淵進理髮店,那玻璃門裡的舉手投足在她眼裡變成了默片。帶著潮氣的風在她身後徐徐搖曳著松枝,她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呵出白色霧氣,想象著店裡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