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居拍拍手喘口氣,再道一次謝謝:“想不到幾個娃娃這么重。”
“娃娃?”
“是啊,新買的BJD娃娃,要看嗎?”果然是個行動派,立刻就拿了剪刀拆包裝。
七海怔怔地站在一旁,已經發現自己重新能夠開口發聲了。
還以為會像小時候那樣最先學會叫“媽媽”,沒想到第一句就是這么隨機的一個詞。蹲下身看鄰居女孩拆封,隨口問:“和以前見到的你變化很大。”
“是么?”
“當時化著很濃的妝,穿得很……”找不出一個合適的形容詞。
“啊--那是半夜吧?肯定是才從酒吧唱歌回來,一塌糊涂的樣子,真不好意思,給你留下過這么糟糕的印象。”
“唱歌?”這么說起來,對方的嗓音的確是很有特色的類型。
“就是駐唱啊,也算是一份兼職吧,畢竟要買這些東西,”指指箱子里露出來的娃娃們,“得花很多錢,我還在讀書,有點負擔不起。”
“很貴嗎?”七海好奇,在對方報上價格后變得瞠目結舌。
娃娃被取出來,只有身體,新生兒一樣。鄰居姑娘給他們穿好服裝,非常華麗。但怎么說呢,七海覺得很難界定是否值那個價錢。似乎看出了七海的心思,鄰居姑娘淡然地笑笑。
“沒辦法,我就是喜歡它們。”
聽見這句話的七海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沖擊,在對方歸還快遞費之后幾乎以逃離的方式離開了她家,一路跑下樓,穿過弄堂,直抵嘈雜的馬路。在路邊喘息了許久才漸漸平息。
拿著失而復得的錢,七海決定去超市買點零食。
走在路上回想過去的一切才覺得可笑。為什么在最開始就擅自把化了大濃妝的女孩隨隨便便定義成做夜間生意的人?
大三時,和阿虛租房住在一起,小區里的很多人見到這對情侶都神情復雜欲說還休。七海沒有太多漂亮衣服,一直就那么兩三套學生校服般的裙裝,看起來還像高中生。而阿虛在大企業實習,為了付房租又做了兼職,每天西裝革履。這樣兩個人出雙入對,無論怎么看都像是在搞不倫之戀。這件事當做玩笑講給好朋友聽,后來又被當做玩笑傳得很遠。阿虛知道后有點無奈。
“我可不想被冠以‘LOLI控大叔’的綽號啊。”
“只要我不覺得你是大叔,你就不是。”女生當時非常果斷地說。
經由這件小事,七海想起了一直不敢回憶的那些時光。
居住的小區是舊公房,非常吵鬧,整日充斥著老年人練二胡的聲音,小孩子吹口笛的聲音,犬吠聲,喊叫聲,罵架聲,到夏天劣質空調壓縮器發出拖拉機一樣的聲音,房屋隔音效果極差,連隔壁鄰居的說話聲都含含糊糊地穿墻而過。
午飯和晚飯的時候,總是被樓下和隔壁竄過來的油煙整個兒包圍,屋里彌漫著嗆人的青椒味或者紅燒肉味,后來七海也試著在廚房開起了鍋灶燒點小菜,阿虛說雖然比不上飯店但是稍稍能強過外賣。
晚上空閑時,一起看租來的DVD,有時阿虛把工作帶到家里來在電腦前忙碌,七海就安靜地背靠著他看書,燈光總是很暗,看著傷視力,時不時得抬起眼四下張望,眼珠活動來活動去,阿虛總在視界中央。七海覺得,他把襯衫袖子挽到一半不停敲擊鍵盤的樣子,比小時候更帥。
那些被柴米油鹽的瑣事環繞的日子,每一天都在證實靠自己的力量立足于世非常艱難,即便如此,七海卻覺得有些真實得很美好的存在藏在里面,只是用語言無法描繪。有快樂也有煩惱,所有的一切都帶著濃烈的味道。不是悲傷,也不是解脫,而是覺得自己非常非常幸運。
遇見你,遇見這么優秀的你,少女情懷太強大,突然哪天一不小心就說出了‘喜歡你’,接著是情動以后懂事之前手忙腳亂的交往,吵架打架耍任性輕言分手,走散以后又三番五次循回原路,分分合合吵吵鬧鬧就慢慢長大了。你愛我沒有我愛你那么深,也許不能明白。在我看來,能和你一起長大是多么不可思議的好事。一起長大,一起學會了好好相愛,羈絆日漸深遠,最后……
在最后面對無法抉擇無法抗爭的現實束手就擒之前,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而這種美好,人的一生有沒有機會再來一遍呢?
--為什么我要那么相信你,從一開始就將你視作情圣,相信你說什么都有目的,做什么都自私自利?
--為什么我不能相信“回學校看冬天的風景”是一句挽留?
--為什么我從來不相信過去?
七海的手吃不住力,塑料袋掉在地上,剛從超市里買的零食從里面滾出來一些,散落在馬路邊。她蹲下身撿,不斷有更多的漏出去,手忙腳亂了半天,狼狽地重新收拾起來。但是心情被攪亂無法復原。
一邊走,一邊放聲大哭。這是分手之后第一次流淚。
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和阿虛曾經居住過的小區。女生拎著兩個塑料袋站在樓下仰望那扇熟悉的窗。以前一直弄不清窗外這棵大樹是玉蘭還是海棠,現在它長滿了淡粉與白的花苞。女生看著這樣充滿生氣的東西,又模糊了視線,沒有料到的是窗戶突然被推開,阿虛探出身朝下喊道:“就在那兒別動。”
七海腦袋里一切都空了,在他下樓之前只來得及抹去剛才瞬間涌出的眼淚。
男生從暗的樓道里跑出來。七海看住他的臉、眼睛、手、身形,抓不住重點,但無論哪里,都還和四個月前一樣。以為他會變,相比之下才知道,記憶是那么單薄的東西。
“今天要搬回來么?”
“唉?不。”
“不搬就別搬了。”說話的語氣很公事公辦。
“什、什么意思?”
“我已經找到工作了,住在離我公司近的地方比較方便,這兩天正在那邊找房子,你要搬的話最好過幾天搬那邊去。”
“……”果然還是這么自說自話自私自利!但關鍵是,“不是出國么?”
“不出國,沒申請。”
“為什么呀?”
“考慮了各方面的因素,不過總之,不是因為你,絕對不是。”男生低頭瞥了眼女生手里的零食,“這是給我的嗎?”伸手去接塑料袋。
七海把袋子遞給他,安靜地微笑起來:“不是,絕對不是。”
--羈絆日漸深遠,最后又學會了珍惜。
[八]
我記得我們第一次的對話。你送了我一首艾略特的詩。
因為不知道鐵線蓮是什么,兩人去網上查資料,無意中看見它代表的花語--欺騙和貧窮。我突然沒來由地有點悵然若失。看出我的失落,你說了一句話。我總是非常自卑,覺得那只不過因為同情為了寬慰,不敢相信其中還有什么更深遠的含義。但是從那天起,我不計后果地愛上了你。
關于鐵線蓮的過去,或許早就預示了結局,那個記憶中的少年對我說--
“可是我覺得很美。”
綠光
[一]
如果在我的心里,有一個黑暗潮濕的洞穴。
如果存在光的軌跡。
如果我瞬間忘了呼吸。
[二]
狹窄的車廂被暖黃的燈光泡漲,電壓不穩,光亮閃爍讓人擔心下一秒周遭就會突降黑暗。
大雪攀附著車窗緩慢下落,可以想象在靠站時車頂迅速積滿白色塵埃。車窗外的世界陷落在夜幕里,雖然看不見,但閉上眼依然能毫不費力地將白天的景象重現--長著高大白楊樹的土地像毛毯在迅速向后席卷。
所有的光聚焦在少年的側臉上。
列車已經在沉悶的氣氛中開了兩天兩夜,像駛向一個悲劇。
無論過去多久,都可以憑借清晰的記憶輕易補全每個細節。他挺直脊背坐在靠走道的座位上,微微壓低帽沿,手撐著頭打瞌睡,列車每一次靠站都能讓他驚醒。他轉過頭看向窗外,順便看見少女不那么友好的半垂眼瞼。
白晝時會有明晃晃的陽光穿過沉重的大雪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他的笑很耀眼。
然后……
烈日在眼瞼背面畫下怪異的紅色圖案,耳畔的聲浪逐漸往遠方飄搖,還聽得見教官氣急敗壞地責備:“第二排第四名!不要閉眼睛!”全身的筋骨松軟下去,沒有了知覺。
醒來時,眼前是白色的墻面,女生勉強支撐著坐起來,身旁好友敬亭的臉上露出釋然的神色:“哎,你總算醒了。嚇死我了。”說的同時笑著拍拍胸口。
醫務室的護士表情冷漠地取過登記薄用筆“刷刷”地寫著,問道:“是七連的?”
女生緩慢松開緊鎖的眉頭:“七連六班,游離。”
眼角余光瞥見紙面上潦草的“中暑”二字。那護士扔給游離兩支軟包裝的棕色藥劑:“喝了。”游離剛喝下去,胃里就一陣翻江倒海,但只是干嘔了幾下。護士看看時間,臨近中午,料想是空腹喝藥傷了胃,取來一杯糖水扶過游離灌下去,安慰道:“沒關系,想吐是好事。吐出來就好了。”
過了十分鐘,游離把剛喝的糖水吐了出來,護士一副大功告成的神態讓人感到心很累。
軍訓到第四天,連醫務室的工作人員都見慣了站軍姿時中暑暈倒的女生,只曉得感嘆“現在的女生真是嬌氣”,卻沒有誰會去操場上跟著站半天證明自己的不嬌氣。
醫務室冷氣太強,半分鐘后已經明顯感到脊梁上的汗結成冰刺著骨。這樣下去喝多少藿香正氣水都要感冒。游離被敬亭扶著回了寢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