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之夜,月圓如銀鏡,戈壁沙如雪。
中軍大帳之內(nèi),四個人各自披著厚厚的狐裘,手里捧著暖爐,兀自冷得寒顫連連。大帳中已經(jīng)連點了四個炭爐,木炭熊熊燃燒,火光逼人雙眼,比四角滿堂紅架子上的四支牛油蠟燭更亮。
不是身冷,而是心冷,這才是根本原因。
“圣上去了三個時辰,還沒有回來的信兒,這是怎么一回事呢?”坐在下位的臉色微黑、頜下短須的人最先沉不住氣,略帶焦躁地問。
他對面那個唇下干干凈凈、眉間陰陽怪氣的人冷笑了一下,愛搭不理地說:“等著吧,無端揣摩圣意,顯得你心里倒是沒什么底了,對吧?”
黑臉的人有些氣惱:“我是……我是惦念圣上安危,再說,金國部隊已經(jīng)打到黃河北了,軍機(jī)處報告說,他們正在沿河搜集船只,準(zhǔn)備渡河南下。這個……”
“噓——”第三個人睜開了瞇縫起來的細(xì)長眼睛,“別亂說話,北方太平,老百姓正張燈結(jié)彩忙著過年呢,哪里來的金兵渡河之虞?”
軍機(jī)處的報告送到四人案頭就被截止了,永遠(yuǎn)不會送到皇上面前去。所以,在皇上的印象中,北方金人雖然悍勇,但卻不敢逾越長城,更不要說是黃河天塹了。
“話是這樣說,但事實情況卻糟糕到家了啊!”黑臉的人皺著眉苦笑。
誰都知道,圣上面前永遠(yuǎn)都要報喜不報憂,否則指不定哪天圣上一不高興,就把說實話的人拉出去斬了,以免壞了滿朝文武的好心情。
眼下的大宋江山的確岌岌可危,如那黑臉人所說,金人正在集結(jié)黃河北岸船只,只待一聲令下,就要放馬河南,到開封府里去過年。
近十年來,天下太平,軍隊缺乏訓(xùn)練,戰(zhàn)斗力十分低下。在金人的騎兵馬隊沖擊下,陣陣潰不成軍,只能節(jié)節(jié)敗退。
“調(diào)兵勤王,我半年前就說要從南邊調(diào)兵勤王,相爺遲遲沒下決定,現(xiàn)在再調(diào),只怕已經(jīng)晚了三秋了。”黑臉的人繼續(xù)說。
四人中,他的官職最低,話也最多,對未來局勢的擔(dān)憂也最重。
天下是皇帝的,也是他們四人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被尊稱為“四大王”,任何想在仕途上有所晉升的,無論文武,都得先過他們這一關(guān)。如今,大難來了,他們不頂著,天下還有誰能頂著?
“相爺,您說句話呀?”黑臉的人向著一直沒開口的金面、蠶眉、獅口、黑須的人求助。
金面人一直都閉著眼,仿佛已經(jīng)沉沉睡著。
其實,其他三人的話他都聽到了,三人的心思他也一清二楚。明著,他們請他拿主意,暗地里,他們個個老奸巨猾,想逼著他把個“降”字說出口,做賣國求榮、賣主求榮的活靶子。
“相爺,說句話吧,要不大家的心就散了。”其他三人一起說。
金面人睜了睜眼,隨即又閉上。
“相爺,圣上跟大國師去了那么久都沒個回信,這里又是番邦地盤,我們只帶三千飛虎軍過來,一旦有失,就成了大宋朝的千古罪人了。”黑臉人再催。
金面人只回了一個字:“等。”
三人面面相覷,黑臉人又開口:“相爺,等等等,我也知道要等,但要等到什么時候?大國師率領(lǐng)我們喬裝前來,不會是為了欣賞敦煌莫高窟里面的壁畫吧?對了,小甜水巷的李姐兒也跟著進(jìn)去了,說不定還真的就是看畫去了!唉,皇上真是心大啊,都到這時候了,還帶著李姐兒到處瞎跑……”
小甜水巷李姐兒是京城中皇上枕邊紅人,這一次皇上帶大國師、李姐兒、四人加三千飛虎軍喬裝西行,目標(biāo)直指敦煌莫高窟,的確令人猜不透。
金面人睜開眼,剛要開口喝斥黑臉人,大帳外驀然傳來嘈雜叫聲,打斷了四人的交談。
有人隨即來報:“啟稟相爺,天空突發(fā)異象,二十八宿大星落地。”
“去看看!”金面人霍地起身,大步向外走,其余人全都跟在后面。
大帳外的空地上已經(jīng)聚集了很多士兵,全都手持戈矛,如臨大敵。
明月正在中天,月華如水銀瀉地,將臨時駐扎的大營內(nèi)外照得亮如白晝。
西邊五百步之外,就是依著山崖構(gòu)建的莫高窟洞穴。
金面人只向莫高窟掃了一眼,視線就被由西天飛墜的七顆大星吸引。
“西方七星宿?”他在心底里打了個突。
“呀,南方、東方、北方——二十八星宿全都墜了!大兇,大兇,大兇!”黑臉人吃驚地低吼。
仕途中人,沒有不懂星象的,而金面人位極人臣,自然對此研究得更深更透。
群星拱月是吉象,群星離月則是大兇,預(yù)示著國家政權(quán)顛覆,天下分崩離析。
“難道這一次大宋的氣數(shù)真的盡了?”金面人向空中望。
圓月已經(jīng)變成了孤月,視野之內(nèi),竟然連一顆伴星都沒有。
月為君,星為臣,這副光景,明顯是君失其位、臣子背棄的結(jié)局。
“呀——這可如何是好?大國師在莫高窟內(nèi),自然看不到星象詭異,需不需要派人去通知他呢?”金面人猶疑起來。
大洞窟之內(nèi)共有七人,站在最前面的,正是脫了龍袍換了青衣小帽的皇上。
在他身邊,一個腰肢纖細(xì)如楊柳、體態(tài)嬌嬈如牡丹的女子裹在灰色長袍之內(nèi),緊緊依偎著他的胳膊。
皇上另一邊,就是面沉如水的大國師。
后面四人,身材矯健,神采飛揚,卻是宗室第二代中最為出色的年輕人,全都是二十上下年齡,從五官面色上就能看得出,這是四個既睿智又豁達(dá)、既剛烈又沉穩(wěn)的年輕才俊。
七個人面對著的,是一幅色彩豐富、筆調(diào)灑脫的壁畫。畫中最惹眼的,就是一個一邊起舞一邊反彈琵琶的舞姬。
李姐兒是樂器高手,尤其擅長胡琴、琵琶、羌笛。
畫中人彈琵琶的身法、手法是如此高明,剛剛李姐兒空手比劃,學(xué)了七八遍,仍然無法完全領(lǐng)悟那反彈琵琶的奧妙。
“國師,時辰到了嗎?”皇上問。
大國師一直在不停地屈指掐算,就在洞外傳來飛虎軍士兵們發(fā)出驚呼之時,他突然向前,在那舞姬所持的琵琶正中用力一按。
洞窟中似乎并沒發(fā)生什么變化,只是李姐兒的雙腳又軟了,身子晃了晃,雙臂吊在皇上胳膊上,**了四五聲。
“好了,可以了皇上。”大國師回答。
“國師,你說的天機(jī),究竟在哪里?”皇上沉聲問。
他雖然半生詩畫風(fēng)流,但祖宗江山面臨滅頂之時,他也著急。正是因為大國師說敦煌天機(jī)可解汴京之困,他才御駕西來。
“皇上,請?zhí)ь^看。”大國師說。
七人一起仰頭,原來黑乎乎的洞窟頂上漸漸泛白,如同暗夜已盡、黎明將來。
稍候片刻,洞頂竟然變得透明,如同一扇兩丈見方的巨大天窗,明月朗星,皆清晰可見。
“二十八宿飛墜,是何道理?”皇上驚問。
他自幼癡迷道術(shù),在星宿之象、天文地理方面的研究不輸給任何方士。
“那就是天機(jī)。”大國師低聲回答,“皇上,您慢慢看,定能窺見天機(jī)端倪。妄自泄露天機(jī)者,雖永壽而遭天誅。此天機(jī),只有以目觀之,以心得之,切勿口宣口傳,以避當(dāng)頭橫禍。”
他剛剛在琵琶上猛推一掌,正是開啟天機(jī)的關(guān)鍵。
西方七星宿最先落下,皇上的視線被天窗四壁遮住,無法確切知道其落地之處。
同時,洞窟南壁上有一幅筆觸真實細(xì)膩的巨畫浮現(xiàn)出來。
皇上善畫,也懂畫,但卻從未見過中原哪一繪畫宗派的筆法能畫得如此逼真。
李姐兒不再**,而是捂著嘴駭然叫著:“這不像是畫,倒像是……倒像是親眼看見了那些高的塔!”
那幅畫的正中是一座高高的四方錐尖塔,塔下則是滿地黃沙。再遠(yuǎn)處,模模糊糊的,另外分布著十幾座同樣的塔。
塔的背后,一輪烈日當(dāng)空,日光落在塔上,將其映得如同通體黃金打造而成似的。
“就是那個地方。”大國師說,“西南黃金之國。”
“那里是大沙漠,人怎樣才能生存?”皇上深吸了一口氣。
“要想讓大宋江山的種子重新開出花來,就得去那里。”大國師淡淡地說。
皇上緩緩地轉(zhuǎn)身,看著四個年輕人。
他的眼神依舊明澈,其中蘊含著柔情無數(shù)。如果不是為了國家命脈,他才不會大老遠(yuǎn)到西南戈壁灘這種荒漠來。
四個年輕人都是趙家宗室二代中的精英,如果不是江山岌岌可危的話,四人將來都能領(lǐng)一方藩鎮(zhèn),為趙家開疆拓土。
“誰愿意去?”皇上問。
方臉、直眉、長目、寬肩的年輕人單膝跪地領(lǐng)命:“臣愿往。”
皇上深感欣慰:“好,從今日起,朕賜姓于你。你記住,出了這洞窟,你就不再姓趙,而是姓云,不再是宗親趙集,而是平民云集,帶我大宋朝最純粹的女人到那里去,落地生根,開枝散葉,將來為我趙氏重振國威。”
宗室二代的名字里都有一個木字邊,第一個領(lǐng)命的是趙集,其余三個年輕人按照排列次序分別是趙染、趙槍、趙槊。
“臣領(lǐng)旨,云集謝吾皇萬歲萬萬歲。”云集站起來。
皇上安排任務(wù)時,大國師沒有轉(zhuǎn)頭,一直向上仰望。
陡然間,明月中心有一顆小星迸出,繞著月輪飛轉(zhuǎn)一周,起先極亮,耀人雙目,之后越來越暗,最終消失無蹤。
“咦?”這一次的變化連大國師也沒料到,不由自主地驚呼出聲。
同樣,對調(diào)兵遣將不感興趣的李姐兒也一直望著那巨窗,自然看到了星月變化。
“國師,那是什么?是流星嗎?”李姐兒問。
大國師皺著眉,不敢據(jù)實回答。
該種星象變化史上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兩次,次次都是皇權(quán)分崩離析、樹倒猢猻散的大兇兆。
第一次,周武王、姜太公從西岐起兵征討商紂王,兵困朝歌城。商紂王長夜難眠,見天庭小星離月,天明后發(fā)現(xiàn),后宮最寵愛的三個妃子已經(jīng)改裝遁逃,并且竊取了宮中最值錢的夜明珠、長生劍、不死藥。
第二次,安史之亂,唐朝皇帝逃離長安,夜宿馬嵬驛,中宵不寐,見天上小星離月,第二日即發(fā)生了馬嵬驛之變,與最寵愛的楊貴妃陰陽永隔。
這一次,大國師雖然親眼得見小星離月,卻不敢妄言其中利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