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被禁錮于一個狹小空間時,其狀態類似于佛家僧侶的閉關靜修。不同的是,閉關者無論出于凈室還是深山古洞中,身外總有極大的活動空間,眼下,我卻是棲身于一個透明的繭子里,四周可以自由挪動的間隙不超過半尺。
“繭室之修”是古書中記載的最適合內省、反思、獨處、深挖的方式,但普通修行者在正常情況下根本無法做到。
世間任何事都有其兩面性,被困相當可怕,但卻逼出了我體內的潛力,突然領悟到這樣一件事——“莫高窟壁畫不是普通意義上的壁畫,而是真實的、被禁錮的人物。當他們在某種特殊情況下由活生生的人轉為壁畫以后,就構成了畫家永遠無法用畫筆創造出來的‘極品、孤品’。莫高窟壁畫之所以天下無雙,就是因為壁畫人物充滿了無法解釋的神韻和靈氣——國外有活人蠟像館,那個案例似乎能作為旁證……”
一個人的知識總是有外延邊界的,到了一定程度,理論窮盡枯竭,便無法闡釋某件事、某種道理。正因如此,古代詩人才有“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的曠世之感嘆。
以我目前的眼界,只能看到“活人變為壁畫”,但卻無法更進一步解釋“活人如何變為壁畫”。
“我是不是也會被困石壁之中?”電隼問。
他的情緒已經平靜下來,這正是我希望看到的。
“不會。”那翻譯說。
“呵呵,難道還有比被禁錮于石壁更殘酷的折磨等著我?”電隼立刻展示出超乎常人的敏銳感覺。
“沒錯,但我并不以為那是折磨,而是一種很美妙的際遇。凡人永遠享受不到那種待遇,那是無限接近于永生的狀態,只接觸一次,就將永志不忘。”翻譯說。
我觀察他的面部表情,那是一種極度渴望、無限向往的狀態,仿佛焦渴中的大漠旅行者談及綠洲時的樣子。
“我們會去哪里?地球鮮為人知的之處?”電隼問。
智者的思維模式殊途同歸,這兩個問題也是我最想問的。
當然,我也有答案,那就是——“北極圈神秘入口、地球第二種人”。
隋唐野史中,流鬼國的使者自稱來自“北海冰洋之下”,每年到了固定日期和時辰,大海里“冰洋洞開、水如階梯、高有百丈、整月如晝”,他們就是從那里進出。
其中,“整月如晝”其實就是地球的“極晝”現象。古代人以為神奇詭異,但現代人卻已經習以為常。
同樣,海水中裂開大洞、水勢如同階梯的現象,在百慕大魔鬼三角洲地區也出現過,科學家解釋為“地磁異動”。
如果這翻譯說的話都是真的,電隼很快就會體驗深入地球內部的神奇滋味。當然,他也可能一去不返,成為又一位失蹤于高加索山區的大國元首,為北方大國的官媒和國際媒體提供一段時期的頭條素材。
“你一定知道的,他們也一定知道。”翻譯高舉雙手,向著石壁。
我艱難地蠕動身體,雙臂扭轉,摸索到口袋里的短槍。
體外空間狹窄之極,我甚至無法屈曲手腕,把短槍掏出來,只能將右掌覆蓋在短槍上,食指伸入扳機孔內,反扣扳機。
我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的身體收縮,給槍口留出足夠的直線空間,以免誤傷自己。
做這件事的時候,我仔細地觀察著同樣被禁錮的人。
我相信,他們也一定想到過使用利器突圍的辦法。可惜的是,他們大多數是政治家、指揮家,而不是像我一樣,既是來自中國的江湖游俠,又長期練習功夫,對于自己的身體有足夠的控制力。
在連續的吸氣、轉體過程中,短槍幾經騰挪,已經瞄準了最前方的壁障。
“我們出去說吧,在這里,呼吸都快窒息了。”電隼說。
他帶頭向外走,那翻譯沒有多想,快步跟上去。
當他們消失在樓梯口以后,我再次深深吸氣。
手槍在封閉空間內發射時,會產生少量的有毒氣體。我必須提前做好準備,不能盲目地連續射擊。
第一槍,子彈出膛后,飛行一米半,嵌入了透明的壁障里。
我欣喜地看到,彈頭是“嵌入”而不是遇到障礙彈開。這就說明,那壁障是能夠被彈頭的侵徹力撕裂的,相當于一件軟殼防彈衣。
彈頭擊發時的**味異常嗆人,幾乎全都鉆進我鼻子里。我不再猶豫,連續十一次扣動扳機,打光了整個**。
起初,濃烈的**味嗆得我無法呼吸,但突然之間,壁障撕裂,外面寒冷清新的空氣涌進來。
我拼命向前擠,先是伸出頭去,接著是肩膀和雙臂,隨即身子發力扭動,從石壁中脫出,沉重地落地。
至少大口呼吸了三十次以后,我的腦子才清醒下來,根本來不及回頭檢查石壁,馬上起身,閃到樓梯入口的側面。
槍聲一定會驚動那翻譯,只要他原路返回,就要死定了。
我采取半跪姿勢,頭沉下去,右耳貼地,用“伏地聽音”的功夫,靜等著外面樓梯上腳步響起。
如我所料,半分鐘后,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樓下傳來。同時,那人一邊奔跑,一邊拉動槍栓,子彈上膛。
我沒有讓那翻譯有開口、開槍的機會,當他的右腳邁過樓梯口的瞬間,我左手一抄,把他放倒,右掌垂直切下去,正中他的喉結。
接著,我反手一抄,不等他握著的那把短槍落地,就抓在了自己手里,仍舊半跪,瞄準樓梯口外面。
我剛剛經歷過一次“大意失荊州”,不可能二次犯錯了。
樓梯上第二次傳來腳步聲,來的正是電隼。
“我沒說錯吧,想困住龍飛,錯得太離譜了。”電隼不忘調侃那昏厥過去的翻譯。
我們來不及互相解釋,馬上回到石壁前。
石壁的確是透明的,從外面看,那么多各種樣貌、各種打扮、各種姿態、各種表情的人同時被置于透明石壁中,既詭異,又壯觀。
這種情形,像極了一組大型立體雕塑,但卻無法命名。
細想一下,無數人被囚禁于繭一樣的空間里,漫長而屈辱地活著,既不能解脫身體,又不能解脫生命,真的是一件太恐怖、太詭異之事。
我親身經歷了這一切,才明白狩魔族所做的事對我們人類有多大的傷害。
“我們有兩個選擇。”電隼說。
我立刻接話:“要么不入虎穴,要么焉得虎子,對不對?”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本來是一句話,但卻代表了兩種選擇。“不入”表示逃避危險而求安穩,“焉得”代表的卻是激進求索、一追到底。
電隼剛剛擺脫了翻譯的控制,但根本沒有驚魂未定的感覺,反而立即制定了作戰原則:“龍飛,這是接近真相的唯一機會,也是最好機會。所以,我才一直站在這里,沒有發出急召人手的號令。”
“太冒險了。”我明白他的想法。
翻譯說過,要將電隼帶到北極圈入口去,這是深入虎穴的大好機會。要想擊潰對方,就得鋌而走險。
電隼當權的這幾年,內憂外患,常年不息。國際觀察家紛紛指出,電隼正在尋找一種一勞永逸的治國方略,從根本上扭轉政治松懈、經濟乏力的頹勢。
“我想試試。”電隼說。
“我能幫你什么?”我直接問。
對于梟雄而言,他需要的是支持而不是同情,更不是毫無意義的規勸。現在,我全力協助他,就是對一個當世梟雄的最大尊重。
“竭盡全力跟蹤我,找到對方的秘境入口。我若出事,就通知軍方,以最猛烈的火力不計后果地輪番轟炸,確保永絕后患。”電隼說。
這是個好辦法,也是當下最恰當的應對之策。
否則的話,一旦狩魔族撤退,縮回暗處,就再也無法重拾線索了。
“好,我先隱藏起來。”我說。
為了保險起見,我從樓外一直向上攀登,爬上了樓頂,選擇了一個能夠兼顧樓內、樓外的位置,匍匐身子,靜心等待。
事情變得非常微妙,雙方都擺出了謹慎試探的陣勢,各自留有后手。
“如果電隼死了,北方大國就亂了。”我在心底默默地想。
五角大樓最希望看到這一點,因為電隼是大國之魂,只有他敢毫不畏懼地面對美洲白頭翁,以血還血,以牙還牙,在全球各個戰場上頻頻回擊五角大樓的霸權行為。
“以他的一己之力真的能找到適合人類生存的地底秘境……那樣,他將是最適合捧起諾貝爾和平獎的英雄,一下子就解決了人類生存在地球上的最大矛盾,至少千年以內不必擔心土地與糧食的難題了……即使他為了正義公里殞命獻身,至少給后來者貢獻出了一枚挺進北極圈的路標,對人類發展做出了重大貢獻,成為人類永遠紀念的絕世英雄。
從這種意義上說,我欽佩電隼。
他至少是“做事、做人、有膽、有識”的一條好漢,身先士卒,絕不浮夸,值得我挑大拇指稱贊。
等了接近半小時,我并未發現有飛機或者車隊接近,只有那兩名保鏢匆匆忙忙地由鎮中心跑來,沖入了樓里。
他們跟電隼在一起,只怕會有生命危險,畢竟對方只想挾持電隼,其他閑雜人等,一定會就地解決。
三分鐘后,兩名保鏢架著電隼跑出來,奔向直升機停放的位置。
我有些不解,他們這樣做,就等于表明電隼放棄了深入虎穴的想法,把我一個人丟下,獨自逃命去了。
“怎么會這樣?”我遠眺直升機,期望會出現新的變化。可惜,三個人上了直升機以后,螺旋槳加速轉動,然后飛機緩緩升空,徑直離去。
“啊?”我無法想象兩名保鏢對電隼說了什么,竟然使他來不及跟我打聲招呼就一個人離去。
“一定發生了大事……”我只能離開屋頂,回到石壁那里。
翻譯仍舊躺著,一動不動。
我切中他喉結的那一掌用了三成力氣,相當于手下留情之極,才沒有對他造成致命的傷害。
當然,我只要適度刺激他的太陽穴、百會穴、玉枕穴和大椎穴,他就會瞬間清醒。
中國功夫的精髓在于“融會貫通”,只有將多種功夫恰到好處地綜合運用,才能取得最好的效果。
石壁已經暗下來,恢復了半邊平滑半邊凹凸的原來模樣。
既然石壁沒有異樣,要想獲取情報,就得借助于那翻譯了。
我退回翻譯身邊,緩緩地俯身,準備弄醒他。
猛地,我看見他的眼睛竟然半睜著,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更為詭異的是,他的呼吸已經停止了,鼻翼之下,沒有絲毫氣息進出。
“怎么會……他死了,誰殺了他?是電隼嗎?不對不對不對,是剛剛那兩名保鏢!”我立刻想通了第一層問題。
接踵而至的,就是第二層問題:“電隼知道翻譯的重要性,當然不會下令殺他。可是,翻譯卻還是死了,只能說明——兩名保鏢根本沒有聽從電隼的吩咐。他們三個一起走,難道是綁架挾持?難道……難道兩名保鏢就是狩魔族的援軍?”
我連跺三腳,懊惱不已。
如果我料得沒錯,此刻直升機飛去的方向,正是北極圈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