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傾城輕輕擊掌三聲,向著左側臥室叫著:“明小姐,龍先生已經答應幫忙,請出來見面吧。”
我不禁頓足,原來自己剛剛鉆進了顧傾城的圈套,自己提出條件,以為對方難以辦到,其實這個難題是顧傾城故意拋出來給我的,賣個破綻,引我上鉤。
當然,顧傾城的安排也是十分長遠,線索埋伏如同草蛇灰線一般,根本難以察覺。我相信,當我和律忠國進入1808房間時,明水袖已經在臥房中靜伏,不露絲毫動靜,只等顧傾城召喚。
我被自己的話繞住,只能愣怔地站著,眼睜睜看著臥室門輕輕打開,然后明水袖飄然而出。
“顧小姐,你簡直……每句話里都埋著陷阱,以后我們大家還是別來往了。我本將心向明月,怎奈明月照溝渠?我接到你的電話就謹遵吩咐,陪著律忠國過來,沒有一絲私心雜念,更不計較利益報酬。結果你怎樣對我?反復下套把我圈住,陪你解決問題。你這樣做,太不講江湖道義了吧?”我不想掩飾自己的不悅,立刻直抒胸臆。
顧傾城的計劃成功,臉上卻沒有太多喜色,相反卻是越發憂心忡忡。
明水袖走過來,開口打招呼之前,先向我微微鞠躬。此刻,她的雙掌交疊,扶在胯骨以上半尺之處,正是古人行“萬福之禮”的標準姿勢。
現代人根本不會這樣行禮,即使是在那些女德學校、漢學學堂里,也沒有人規規矩矩地這樣施禮了。
“免禮免禮,請坐。”我說。
明水袖有些猶豫,看了顧傾城一眼。
這一次輪到顧傾城苦笑了:“坐吧,坐吧,明小姐,剛剛龍先生說了,只要你的故事足夠真實感人,他就會全力以赴、不計報酬地幫你。”
有了顧傾城的介紹在先,我對明水袖的認識更進了一層,再看她時,覺得她行動之間流露出的那種古典之美渾然天成,跟任何女明星在古裝影視劇中的表演有著本質上的不同。
“世間萬事萬物真是奇怪,我本以為自己的故事無人知曉,但一朝醒來,卻發現早有人把我的故事寫出來,變成傳奇小說、江湖故事,而且拍成了電影和電視,讓那些宮闈深處、皇家池苑里的事變得人人皆知。到了現在,我不知是該感到高興呢還是感到不幸……有時候午夜夢回,我撫摸著自己的手臂,恍惚覺得,過去是夢,現在是夢,而我只能活在無窮無盡的夢中——”明水袖抬起左手,撫摸著自己的右臂、右肩連接之處。
人類可以任意觸摸自己的身體,從前胸到后背,從頭頂到腳跟,這種動作我自己做過,也看別人做過,非常自然,習以為常??墒牵魉涞摹皳崦眲幼鲄s十分詭異,因為她的手指不斷地在肩膀向下兩寸之處摩挲,指尖則不停地輕輕摳動,似乎想在手臂上找到什么。
“龍先生,這個……故事比較長,我還是打電話訂餐過來,邊吃邊談吧。”顧傾城說。
她的表情也很奇怪,目光盯著明水袖的左手,眉頭連皺,嘴角緊抿,顯然正在一邊觀察一邊急速思考。
我相信同樣的話她已經聽過十幾遍甚至更多,假如之前有過同步錄音的話,她有可能聽過幾百、幾千遍了。由此可見,顧傾城是個極有耐心、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人。
我和明水袖都沒有回應,顧傾城便走到吧臺旁邊去打電話。
“我的手臂到底是失去了還是沒失去?劍光揮舞的那一夜,是噩夢還是事實?我無法細辨,但有一段時間,我的確是摸不到右臂了,御醫說,手臂斷處創傷巨大,藥石之術已經無能為力。身為皇家公主并非我的錯,那是上天注定,可父皇竟然如此狠心,一劍斬下,斷我一臂。他還是那個疼我愛我的父皇嗎?舉起寶劍的一剎那,他是不是已經被魔鬼附體了?”明水袖喃喃自語。
最初,我聽到對方的姓氏為“明”字,并未多想,但現在明水袖述說自己的身世,提到公主身份、一劍斷臂這些情節,我馬上將她與大明最后一代皇帝的悲慘結局聯系在一起。
參看明史可知,皇帝自殘骨肉之后,一個人上吊而亡,導演了一幕黑色的荒誕喜劇。歷史上從秦始皇到晚清末代皇帝溥儀,林林總總那么多皇帝,能跟此人相提并論的,就只有“樂不思蜀”的劉禪了。這一類人智商堪憂、情商欠費,被前朝皇帝欽點為繼任者,實在是天下百姓之禍。
“如果她是前明公主,豈不是數百年前的歷史人物?畫中去、畫中來,其中的復雜變化,又豈是一夜之間能說完的?”這樣的變化是我始料未及的,根本沒有思想準備。
關于崇禎皇帝發狂砍殺公主一節,史料有如下真實記錄——
《甲申傳信錄》載:上顧事急,將出宮,分遣太子、二王出匿。進酒,酌數杯,語周皇后曰:“大事去矣!爾宜死!”袁妃遽起去,上拔劍追之。曰:“爾也宜死!”刃及肩,未撲;再刃,撲焉。皇后急返坤寧宮,自縊。時已二鼓,上巡壽寧宮,長公主年甫十五,上目怒之。曰:“胡為生我家?”欲刃之,手不能舉。良久,忽揮劍斷公主右臂而撲,并刃坤儀公主於昭仁殿……易袍履與承恩走萬壽山,至巾帽局,自縊。
《明季北略》載:上聞外城破,徘徊殿廷。是夕,上不能寢……召長公主至,年十五矣,公主號哭不已。上嘆曰:汝奈何生我家,左袖掩面,右手揮刀,主以手格,斷右臂,悶絕于地,未死,手栗而止。
《三垣筆記》載:上同二人登煤山頂望,逾時回乾清宮。日就晡,上魚服出宮門,兩出兩返,乃命酒,召后、貴人,良娣以下,按掖庭籍屬,被寵御者皆至,慷慨極酣,漏未下三刻,御所佩劍。曰:“事至此,可以死矣?!逼鼣敌邢隆S谑腔屎笙韧独Q,其余咸引決,稍顧望,輒手劍刃之。時長平公主被劍斷右臂,仆地未死。又喚內官王承恩著靴,帶同內官數十人,繞城奪門不得,歸,遂同承恩對縊煤山古樹下。
《小腆紀年》載:明帝起,入中宮,見后已自經,拔劍撞其懸而轉之,知已絕。乃入壽寧宮,長平公主年十五,方哭;明帝曰:“汝何故生我家?”揮之以刃,殊右臂。斫昭仁公主于昭仁殿,年六歲矣……乃散遣內官,自經于萬歲山之壽皇亭。
所有記錄中,都有“斷臂、未絕”的細節,足以證明,崇禎皇帝自縊斷氣之前,公主尚且活著。
關于明末崇禎皇帝的歷史評價,清代官修《明史》中有“非亡國之君,而當亡國之運”的公正評判。
清初張岱曾言:古來亡國之君,有以酒亡者,以色亡者,以暴虐亡者,以奢侈亡者,以窮兵黷武亡者,嗟我先帝,焦慮心求治,旰食宵衣,恭儉辛勤,萬幾無曠,即古之中興令主,無以過之。
歷史終歸只是歷史,贊頌抑或貶斥,都不能讓崇禎帝從自縊的環套中復生。反而是斷臂的公主,卻能以另外一種樣貌、另外一種途徑出現在我和顧傾城面前。
我向吧臺望去,視線與顧傾城相遇。
她輕輕頷首,使了個眼色,又向明水袖斜瞥了一眼。
看她的意思,是要我繼續靜靜地聆聽下去,直到明水袖講完。
既然這樣,她一定是默認了明水袖這些話的真實程度。
我在心底無聲苦笑:“前明公主先進入莫高窟反彈琵琶舞壁畫,又從畫中出來,到了2017年的港島,并再度重回莫高窟,看著自己生活過的壁畫……這些無法解釋原因的跳躍情節連腦洞最大的編劇、小說家都不敢編、不敢寫,卻偏偏出現我的世界里,活生生地坐在我面前。
如明水袖所說,前明公主出現過的小說、電影、電視劇極多,最著名的,當屬港島查姓作家的《碧血劍》與梁姓作家的《云海玉弓緣》。在作品中,前明公主化身為“九兒、九公主”和“獨臂神尼”,是江湖上風華絕代卻又孤獨終老的失意女子。在兩大作家看來,像前明公主那樣遭遇家國慘變之人,如果不是心胸豁達,早就自絕殉國了。當然,在彼時,她選擇出家為尼,也是一條可行、可效、可解憂、可變通的不歸路。
至少,活下去,將自己的人生之路走完,期待出現奇跡,也是人之常情。就像現在,坐在我面前的明水袖精神恍惚,不辨夢境與現實,但如果能在這個世界里找到真心疼惜她的人,也是一種美好的歸宿。
雷動天是個很少為女人動情的江湖好漢,他所處的位置以及霹靂堂在江湖上的地位,都不容許他太多情、太溫柔。所以,我和港島江湖同道眼中,雷動天永遠是威震港澳臺的一代梟雄,刀槍不入,死傷不懼,永遠屹立于華人世界中,成就不朽的傳奇。
這樣一個人,如果對明水袖動情,那肯定會把她寵到天上去。當然,要讓雷動天動情不是件容易的事,之前港姐、亞姐之冠“關、劉、張、李”四大美人都曾向雷動天拋出橄欖枝,但他卻只給四大美人捧場,偶爾喝酒喝茶應酬,卻始終沒有成為任何一位美女的入幕之賓。
“雷動天不好色”已經是港島江湖人物的共識,我很難相信他會回心轉性,對明水袖動心。
“沒有一個人對我的描述是正確的、全面的,我沒有做愧對天下百姓的事,又何必負疚出家?生在皇家宮苑不是我的錯,就像我的父皇登基之后,也沒有做任何對不起百姓的事,每天都兢兢業業地批閱奏章,處理國事,努力做一個好皇帝。時不我與,天不保佑,他又有什么辦法呢?就像現在,我坐在這里,不知從何處、何時、何由來,不知向何處、何時、何由去,又該處之奈何?”明水袖幽幽敘述著,目光飄向窗外,仿佛已經洞穿這鋼筋水泥城市的一切物理結構,又鉆透唐宋元明清的歷史時空障礙,直達她斷臂昏厥的時日。
她斷臂,皇帝上吊,隨即四九城門洞開,闖王李自成的大軍蜂擁而入北京城——這就是那段歷史,不抹黑,不粉飾,真真正正,明明白白。
李闖王的農民起義軍并不比皇帝更擅長治理京城秩序,并且因為其寵幸名妓陳圓圓,而導致吳三桂沖冠一怒為紅顏,陣前倒戈,投入東北努爾哈赤的大清陣營。再以后,李闖王兵敗,困死九宮山,將一局好棋全部葬送。
今人說歷史,不過是紙上談兵,雖然譏笑古人鼠目寸光,卻無法了解古人在那種情況下做不出正確選擇的辛酸。
在我看來,史上那些出身草莽的農民起義領袖們缺少的是胸懷天下的戰略抱負,始終關注于財產、地盤、名號、女人,跳不出人生“酒色財氣”的四個大包袱。所以,亙古以來唯有建國偉人才能成功,這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因明水袖的話勾起我太多回憶,浮想聯翩,不知不覺間走了神。
“1808房間,素餐,不要任何南方水果和果醬?!鳖檭A城對著電話吩咐。
打完電話,她走回來向我解釋:“明小姐不能接受南方水果,只吃北方的蘋果、梨子之類。這是個人習慣,難以更改。”
我不禁搖頭,因為港島位于亞熱帶,南方水果便宜量足且品類眾多,如果明水袖只吃北方水果,那真的是太不方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