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透明光罩護住了整座天湖新城,光罩上縱橫交錯著幾十條手臂粗細的金色索鏈,像漁網又像囚牢。幾百只奇形怪狀、長相猙獰的妖魂正在前仆后繼地從半空中俯沖下來,身軀卡在索鏈與索鏈之間的空洞處掙扎不休,直把光罩撞得波蕩連連、搖搖欲墜。若從高空俯視,這座城池就像是一只被困住的蠶繭,正在絕望地掙扎著。
城里街道上的修士們來去匆匆,表情都是如出一轍的愁云慘淡。攤鋪上各式各類的療傷丹藥幾下子就被搶購一空,對魂類鬼類有少許克制作用的符箓或者寶器更是成為了無價之寶,多少人恨不能傾家蕩產求購一件,卻只有寥寥幾個不要命的傻子在出貨。
剛剛才逃過一劫的幸存者們猶自驚魂未定,他們考慮得最多的問題自然是怎么保住小命,至于該怎么對付妖魂……那么深奧的問題還是交給大人物們去發愁吧。
而此時此刻,正魔兩道幸存下來的大人物們齊聚在玄機門的驛館里,確實都在發愁,卻不一定是為了妖魂。
議事大堂里,正道各派殘存的長老們都在小心翼翼地討好道玄真人,思及之前他們你一句我一句、對這位老人家破口大罵的場景,這些人的心里都填滿了懊惱和忐忑之情。
“道玄真人,對于妖魂作亂一事……請問您有什么章程?”他們互相附和著說了一大通好話,也沒見道玄真人有什么反應,終于有人忍不住直入正題了。
這個問題一出,正道眾人都眼巴巴地望向高坐在主位上的白眉老道,又忍不住側頭瞥了瞥跟他們只有一道空門之隔、正在院子里圍坐閑聊的魔道高手們——對比于道玄真人又臭又硬的老臉,年輕俊美的魔道至尊笑得那叫一個溫文爾雅、令人如沐春風——這樣一看,正道各位長老的心里更蕭索了。
道玄真人毫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冷哼道:“我的章程就是圈劃禁地,早被你們給否決了,現在還來問個鬼?!”
“那都是誤會、誤會,”眾人紛紛點頭哈腰道:“還請您大人不記小人過,那什么……咳,以大局為重嘛。”這些人好歹都是修真界里排得上號的高手,如此這般低聲下氣,幾乎把面子和里子都置之度外了,真是教人看著頗為感慨。
道玄真人面色一正,肅然說道:“好一個以大局為重,那我就把丑話說在前頭,要我拿主意可以,但你們必須保證完全聽從我的指揮,大家伙兒共同進退、同舟共濟,否則現在就給我滾出新城、生死自負!”
正道各派殘存的長老們互相對視了幾眼,紛紛垂首應諾。他們也是沒法子了,說來也慘,自崇明派被尸宗余孽滅門以后,正道本來就只剩下九大門派了。現如今除了道玄真人安然無恙、蔚霞宗的掌門人重傷昏迷以外,其余七大派的掌門人竟是一并歸天了,甚至還有好幾個門派連長老都死光了——這根本就是玄機門一統正道的節奏啊,他們敢不抱緊道玄真人的大腿么?
“這還差不多,”道玄真人稍稍舒緩了表情,霍地一下站起身來,大步跨出大堂,高聲問道:“清和你想到辦法沒有?我這邊已經擺平了,從現在開始,包括我在內,正道中人全聽你的調遣。”
“噗!”地煞尊者一口茶水噴出了老遠,直觀形象地表達了他的驚訝之情。所幸正道諸位長老們沒在喝茶,否則肯定會跟他一樣失態。其余魔道高手們也目目相覷,臉色各異、多姿多彩——別看他們先前都跟“脾氣溫和”的魔道至尊“相談甚歡”,各自的心里可都打著小九九呢,沒幾個人打算完全聽從清和的吩咐和安排。
結果現在可好了,“整個正道”都在道玄真人的帶領和代表下接受魔道至尊的調遣了,魔道中人又怎好再拆自家大佬的臺子?即使明知道這是清和跟道玄真人商量好的釜底抽薪之策,大家伙兒也想不出破解之法。
眾人一時無語,場中氣氛漸趨沉重。而本來正在給清和捏肩揉背的姜皓川則是眉頭一蹙、施法清理了飛濺的茶水,嫌棄地嘟囔了一聲:“噴什么噴,真是浪費我泡的茶。”因為心疼他家心上人既拼力戰斗、又耗神指揮,最后還改良了陣法,連續辛苦了大半天,所以他們一回到驛館里,敬業愛崗的莫夫人就麻利地行動了起來,先是泡了一大壺消除疲勞的花茶,而后又在魔道諸位高手的面前表現了他算不上高超但足夠肉麻的按摩水平——直接閃瞎了所有人的眼,也杜絕了他臆想中的某些“潛在情敵”的爬床念頭。
氣氛還未凝重到一定程度,就被姜皓川隨口化解了。清和暗暗一贊,目光沉穩地掃視了一圈,最后望向道玄真人,說:“既然師父有心偷閑,我也只好盡力而為了,正所謂有事弟子服其勞嘛。”他這話里似乎帶著點兒調侃的意思,語氣卻又嚴肅認真,就這樣以“師徒”的名分接下了這個擔子,一躍成為了正魔兩道的主事人,名正而言順。
再然后,清和便有話直說了——眼看著正魔兩道的高手們就只剩下院子里的這二三十個殘兵敗將了,再內斗下去還有什么意思?
“妖魂作亂來得突然,現在我們能做的事已經很少了,大抵上只能盡人事、聽天命。”先來了這么一句消極的總結,迎著眾人略顯疑慮和不以為然的目光,清和淡淡道:“我知道你們大都想著逃離此地、逃得越遠越好,那也確實是個法子,夠直接也夠簡單。現在城里還有一千余人,我們大可以休整一番,然后就像之前那樣結陣離開。直接逃離中央大陸,然后回到各自的門派、家族、洞府里窩著……我是沒什么意見的,反倒樂得輕松。”
“既然莫尊者都這么說了,那我們就去通告全城準備撤離了。”只要不是傻子,都能聽得出清和的話猶未盡、下文肯定有轉折。然而這人偏要斷章取義,顯然是存了逃之夭夭的心思,根本不想繼續攙和下去了。存有這樣想法的還并不止他一人,好幾人都面露贊同之色,更多人則以默認的方式支持這論調,在心里計劃著自己的撤離路線。
“好,那你們這就去通告全城吧,順便也該把可以預料到的未來告訴大家,不欺瞞不哄騙。”清和似笑非笑地說:“至于未來會是怎樣的,用不著我細說了吧?以那上千妖魂的實力,不出數月就能屠凈整個中央大陸的凡人。而后它們將會四散開來、遍布天下,長長久久地跟我們做好鄰居……一個說不準,那些由來不明的妖魂還有可能影響到各地的妖獸一起發狂,教我們從今往后的生活再也不缺熱鬧。”
眾人聽得心頭“咯噔”一響,紛紛臉色大變、冷汗涔涔。清和悠然一笑,反手握住姜皓川搭在他肩上的手,輕描淡寫地說:“反正我和我夫人是絲毫無懼的,即便天下人都逃不過此劫,我們二人總會活到最后,甚至早早地渡劫飛升,自在逍遙。”
不等旁人開口,地煞尊者就急吼吼地說:“我給你們倆做護院,咱們仨湊在一處,再多的鬼東西也不怕,一起熬到飛升成仙吧。”
姜皓川配合著露出刻薄的神色,翻著白眼道:“看在你擁有法寶的份上,我就勉強不嫌棄你了,量你這德性也勾引不到我家成淵。”他跟二傻的演技都算不上高超,但也足以把清和的授意表達清楚了——如若修真界當真進入了“與妖魂比鄰”的新時代,有實力有法寶的他們一家人是不會死得太快的,其他人就只能看運氣了。
“……”眾人目目相覷,一陣苦笑后,紛紛拱手道:“我等再不敢心存僥幸了,還請莫尊者既往不咎,給大家伙兒指一條活路吧。”
“活路談不上,而今情況不明,我也沒什么高見。”清和搖了搖頭,“只不過在我看來,不顧一切地亂逃一氣便是聽天命而不盡人事,必將留下無窮后患。若想活得稍長久些,大家還是得齊心合力、盡盡人事。”說著他緩緩站起,背手而立,平平靜靜地說:“先說第一件事,我打算把秘法困神鎖魂鏈傳授于各位,再由各位教給旁人。如果能在幾日之內讓全城之人都盡量學會,那是最好不過了。”
及至此時,正魔兩道的高手們才終于對清和心服口服,把那些自私自利的小心思都暫時收斂了起來。他們目光熱切地望向“大公無私”的魔道至尊,有人甚至還弓腰行了半個弟子之禮——能夠平白學到一個聞名天下的強悍秘法,誰不樂意?
清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虛禮就不必行了,每人先給我發一個心魔誓言吧。”
一般來說,授人秘法都要先來約法三章的,至少都得讓習練者發誓不用這秘法來對付創法之人,否則誰還肯教?所以眾人并不覺得意外。不過清和所要求的心魔誓言倒還真是挺特殊的,他讓學此法之人發誓永不使用困神鎖魂鏈以及由此法衍生出來的其它法術對付任何人類,并在傳授他人此法之時監督習練者發下同樣的心魔誓言。
這個心魔誓言才是真正的大公無私,擺明了就是讓天下人用困神鎖魂鏈來對付妖魂的。大家伙兒雖然感到很是意外,也暗覺遺憾,但終究還是依言而行了,畢竟他們當前所遇到的最大麻煩就是妖魂,清和這么做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
小半天后,學會了秘法的眾人一并散去,趕著去教導其他人了。道玄真人也在留下了一大通欣慰的夸贊之后匆匆走了,徒留下姜皓川眨巴著桃心眼看著自家心上人,感慨道:“清和你可真是天字第一號大好人啊!”
“我何止是天字第一號大好人?”清和哼笑了一聲,捏了捏自家夫人的臉蛋,說:“無論這妖魂作亂一事究竟會鬧到怎樣的地步,全天下的修真者都算是欠了我半個人情,這份因果是抹不掉的。而今往后,即使我還達不到號令天下莫敢不從的程度,也差不離了,至少再不會有人敢在明面上給我找不痛快……從名義上來講,我就是兩道至尊了。”
姜皓川聞言呆毛一翹,愣愣地說:“你不是淡泊名利么?”
“當然是的,”清和笑吟吟道:“我不僅淡泊名利,而且還大公無私,我做這一切都是以大局為重,可沒有半點兒趁機脅制天下人的意思。”總的來說,他不過是看得更長遠些,并順勢而為罷了。
要知道,那些詭異的妖魂確實是整個修真界的大威脅,清和對未來的預料并不是危言聳聽。即便以他們夫夫倆的實力暫時沒有大礙,也不能拋下一切不管不顧——想想最極端的后果,如果鬧到最后全天下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外加滿世界的妖魂了,那還怎么活?縱然不至于那么夸張,天下大亂、重演上古人妖混戰千萬年的歷史,對他們夫夫倆也沒有半分好處。
清和可以說是一個真正的“和平主義者”,數百年來,他從沒有稱霸修真界之心,所求的不過是個安穩的大環境以供他專心求索仙道——不過這并不代表他就與世無爭了,比如魔道至尊的位置,又比如無妖福地里的豐厚家底——該他得的,清和絕不會客氣。
所以這次也是一樣的,或許是天降大任,又或者是天降災禍,總之清和已經不得不扛起這個責任了,但是既然要他出力,就得給他好處。即便他在很大程度上是為了幫助道玄真人了卻心結才接下了這個爛攤子,清和也不會做賠本生意的,“你好我好大家好”才是他一向的行事風格。
況且還有“能者多勞”一說,清和的困神鎖魂鏈對付妖魂頗有奇效,如果他堅決不肯教給大家的話,難道要他自己去辛苦么?而且還有很大可能會引人埋怨,怎么想都不劃算。還是大大方方地共享出去,既賺了名聲又省了心力,還結下了許多善果,何樂而不為?
更重要的是,倘若妖魂的背后確實還有陰謀主使者,學了困神鎖魂鏈、有能力對付妖魂的大家伙兒就都是助力了,清和可不想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里,苦哈哈地扛下所有的壓力,那才真是傻到家了。
姜皓川跟清和待在一起久了,很多事情想一想就明白了,他撲過來摟住清和的脖子,恍然笑道:“我都懂的,你一點兒也不樂意做什么兩道至尊,全是無奈而為之,真是辛苦你了!以后我會為你多多分擔的,誰讓我是兩道至尊的男人呢?”
清和笑瞇瞇地回手摟住姜皓川的腰,說:“你懂我就好。”
幾日之后,通過一傳十十傳百的“速成教導”,整座天湖新城里的修士都發下了心魔誓言、學到了困神鎖魂鏈——雖然對于大部分人來說這不過是個心理安慰,卻也足以將清和的聲望推至頂峰了——事實上,困神鎖魂鏈的法術印訣極為復雜,很多人在短時間內根本無法熟練地控制靈力流轉、驅動這個法術,所以才說是心理安慰,或說是一種鼓舞。
清和站在高臺之上指揮大家排好陣勢,所有人都令行禁止,看向他的目光也多含敬仰感激之情。準備好之后,眾人就像一支臨時軍隊般撤離了新城:從繁華到衰落,這座城池再一次被拋棄了。
這支“修真者軍隊”的行進方向正是法寶天湖的所在,按清和所想,他們怎么都該回到整件事的緣起之地去細細查探一番,看看有沒有可能發現妖魂產生的特殊契機:供它們寄身的法寶毀不掉,總還會有別的法子解決它們的,就看找不找得到了。能找到當然是最好的,實在找不到也只能撤退了——要么速戰速決,要么長期奮戰,大抵上所有的戰爭都是這兩種模式之一。
修真者和妖魂之間的交鋒,已確實可以算作一場戰爭了。上古的人妖之戰曾經延綿成千上萬年,這一回……又會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