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懿王府旁邊。.正對面是一家肯德基連鎖店,斜對面是沃爾瑪超市,左邊隔了一條繁忙的小街道是地球人無法阻擋的海底撈。
而這三家具有代表性的同民計民生有關的店面又都座落在城市的中心區域,于是你們可以想象有多少人盼望著我快點兒搬走,好在我這里開一家麥當勞或者家樂福。
然而我之所以一直住在這里絕非為了牟取更高的拆遷費,而是為了一個秘密。
懿王府的里面有一個大池子,池子里有一條蛟龍。
懿王府現在是國家的文物保護單位,并不對游客開放。因為這王府荒廢了很久,他的主人又并非歷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因此大概沒人愿意投入一大筆資金去修繕它。它曾經的朱紅大門被牢牢鎖住,廣闊的區域只有五個人在維護——四個打更的老子頭,一個總是半睡不醒的年輕保安。
大池子在王府的承運門之后,承運殿之前,有一個足球場那么大。天啟朝的親王府規格都有定制,這樣的布局顯然與眾不同。為了容納下這樣一個巨大的池子,王府的規模就比標準的親王府要大了些。不過懿王原本是要做皇帝的,后來由太子被貶為親王,所以那個時候的人們似乎認為這樣的布局并無太過不妥之處。
我常常在天氣晴朗的時候去那池子旁邊散步。雖說是散步,但其實并沒有什么賞心悅目的景象。庭院里破損的青石板地面長滿了瘋草,池子里的水雖然不曾干涸,但水面已經發綠,上面漂滿了枯枝敗葉和被大風刮來的破舊塑料袋。所謂的“死水”,大抵就是這樣的景象了。
懿王府池子里有一條蛟龍的傳聞曾經在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流傳,即便在幾十年前,仍有不少人記得這個傳說。共和四十六年曾經有一場大旱,北方地區的水井都見了底,土地龜裂不堪。然而這個池子里的水卻依舊是滿的。就像過去的幾百年間一樣,平靜無瀾,周邊雜草叢生。
于是陸續有人來這里取水——雖說看起來臟了些
。但總比無水可用要好得多。但無論有多少人來取水——哪怕是從池子邊一直排到了王府大門外,它依舊是滿滿一池水,甚至不見水面下降一絲一毫。于是那個故事傳得愈發真實——這池子里的確是有蛟龍的,也許還直通海眼。不然這么多人取水,為什么總不見枯竭?
到了共和六十三年,又是百年不遇的大暴雨。那時候的京城排水系統還很不完善,過多的降水使得街道變成了河流,甚至從下水道里游來了魚蝦。然而懿王府的池子依舊波瀾不驚——哪怕傾盆的大雨連續下了兩個晝夜。里面的積水依舊沒有漫過池沿。這一次它成了無底洞……王府里過多的雨水流進池子里,然后不見蹤影。
十年之后的人們想起這兩樁舊聞,特地在電視臺上做了一期節目。欄目組和一個科考小隊進了王府,要測量池子的實際深度。結果出人意料——這池子竟然有五十米深。于是他們派了潛水員下水,試圖在底下找到傳說中“直通海眼”的洞穴或者是與地下暗河連接的通道。但結局是令人失望的——排去池子底下厚厚的淤泥,就只剩下光滑的大理石。于是專家們得出了結論——那兩個傳說的確只是傳說而已——畢竟它只在王府大街附近流傳。
但只有我知道那不是一個傳說。因為在懿王權勢最盛的時候,我依然住在懿王府旁邊,我見過那條蛟龍。
那時候還是天啟朝。還是一個正在向共和過渡的封建國家。我們強大的艦隊也還沒有發現新大陸。但新思想的萌芽使得那位險些就成為了皇帝的懿王爺看到了某種希望——他試圖迎合那種新思想,讓自己成為一個嶄新國度的領導者。他結交了不少擁有這種“危險”思想的文人,秘密地資助了他們的研究活動和與外國的交流。他所做的事情使他成為了新派人士心中的領袖——大家很樂意看到新政通過一位皇室成員在全國范圍之內推行開來,而非通過流血的戰爭。
那時候懿王府還不像現在這樣破敗不堪,它逾制而建,富麗堂皇的程度堪比皇宮。賓客們或者乘坐奢華的馬車。或者昂然步行,或者在僮仆的攙扶下匆匆而來。但我對這些并不關心。我常常在夜里一個人去王府的那個池子邊靜坐,傾聽水下悠長的呼吸聲。
在某一個晚上。我遇到了雙髻。
那時候的雙髻看起來還是一個孩子。他從高高的承運門上跳下來,守衛的軍士們沒一個人看得到他。他拎著一只小魚簍,一跳一跳地走到池子旁邊,然后從里面提出一條四腳鯉魚來丟進池子里。
平靜的水面忽然就無聲地波動起來,四腳鯉魚入水處忽然出現了一個小漩渦,然后重新歸于平靜。
后來我和雙髻成為了好朋友,他告訴我他的祖先是為黃帝豢龍的董父。他說懿王池子里的并不是真龍,而是蛟龍。所以他喂它吃四腳鯉魚——因為鯉魚躍過龍門可以變成龍,四腳鯉魚都是雛龍,他們可以讓池子里的大家伙盡快升天。
這天我倆并肩坐在池子邊一塊山石頭上的時候,我對他說:“我想看看那條蛟龍。”他思考了一會兒,然后起身跳下石頭走到池子邊。
“阿鯉。”他這樣輕聲地呼喚池子里的大家伙。
水面頓時波動起來,像是有一個蓋子從水底升起
。接著,我借著月光看到有一條龐然大物在水面下游動,速度快得像是閃電。在下一刻,一顆和我一樣大小的頭顱浮出水面來短暫地看了雙髻一眼,就迅速縮了回去。池水頓時平靜下來,就好像什么都沒發生過。
但是我記住了它的樣子——狗的鼻子、鯉魚的長須、牛一樣的耳朵……但是沒有角。
“你嚇到它了。”雙髻說,“它最怕生人。”
懿王活到四十六歲的時候,雙髻也長成了一個少年。他每天夜里都在天啟城的屋頂上跳來跳去,輕盈得就像一只皮球。少年的雙髻常常會跳進少女的閨房里待一個晚上——當然他偶爾也會記起來喂他的龍。天啟城里一直傳說有一個在夜晚出沒的鬼仙人,雙髻變成少年之后人們更加確信無疑。我勸他不要這樣做,他只是笑一笑。
后來有一天,雙髻跳進了公主的寢宮里,打那以后我就很少見到他。
于是就由我來喂阿鯉。
不久之后。雙髻和公主的事情終于被皇帝發現,但軍士們沒法兒抓住可以在屋頂上高高跳躍的雙髻,于是他們請來了法門寺的和尚。和尚打傷了雙髻。他沒法兒再像從前那樣在屋頂高高躍起。在一個月圓的晚上,他又出現在了池子旁邊。王府外面傳來喧鬧的人聲和馬嘶,大隊的禁衛軍蠻橫地沖進了承運門。
“阿鯉,我要死啦。”少年的雙髻在池邊這樣說。越來越近的火光映得他的頭發閃閃發亮。他把自己的斷腳泡進了池子里,“有一個秘密一直沒有告訴你,我,就是董父啊。”
“以后你要聽他的話。”他又在禁衛軍的包圍下伸手指了指我。軍士們仿佛忽然聽到了命令,一齊把長戟送進了他的身體里。
雙髻的血是金色的。
池水忽然極其劇烈地波動起來。一聲悶雷從水面下炸響,大蓬的水花像是傾盆暴雨一般澆在每一個人的身上,也熄滅了火把。但是還有月光……月光下,池子里一人粗的蛟龍像是一條長蛇一樣從水面立起,閃耀著鋼鐵光澤的鱗片一開一合,發出“咔咔”的聲響。它狂怒地仰天長嘯,巨尾拍擊水面,濺起巨大的水花和雷鳴般的悶響。像是要騰云而去。然而一刻鐘之后。沒有雙角的阿鯉最終跌回了水面,再次濺起巨大的浪花,消失無蹤。
而每一個禁衛軍都目睹了這個場景,惶恐戰栗不能自已。
又過了一個月,皇帝定了懿王的罪。他在王府的池子里養龍,被視為謀大逆。謀大逆是十惡重罪。十惡重罪不在八議之內,因此懿王一家被滿門抄斬。
其實大家都知道皇帝想要殺懿王。蛟龍只是一個借口。
再后來,皇帝想要來懿王府看龍。他自稱是真龍天子。卻從未真正一睹龍顏。然而無論皇帝為池子里的那條蛟龍賜予了何種崇高的封號,阿鯉都從未露面。我在池子旁邊看到皇帝氣急敗壞的樣子,并沒有感覺好過一些。因為我也聽不到水面從前悠長的呼吸聲了。
從此之后懿王府再未有人居住,被封禁了起來
。也許皇帝覺得自己看不到那條蛟龍,也不許別人看到,就像是一個小孩子。
再過上一百二十年,帝國的無敵艦隊遠征大洋,幾乎占領了半個世界。而新思想也終于蓬勃地發展起來,最終埋葬了天啟城里居住的最后一位皇帝。
當共和軍從王府大街上吶喊而過的時候,我正坐在池子邊。那時候的懿王府就和現在一樣,荒草叢生,石板地破敗不堪。幾個共和軍士兵從高高的圍墻上翻越進來,想要從王府里找些值錢的東西,然而他們注定一無所獲。拖著長槍走過大池的時候,一個人忽然說:“嘿,聽老人說這里有條龍。”
“什么龍,都是舊時代的余孽!”另一個士兵向池子里啐了一口,平靜的水面上頓時多了灘泛著泡沫的液體。
“對,就和皇帝一樣,都是舊時代的余孽!”第三個士兵舉起了槍,“我們連皇帝也要殺,龍更要殺!”
他們說著,就對著池子里砰砰開了幾槍,然后昂然離去。
我安靜地看著他們的所作所為,只在他們要跨過承運門的時候伸出了一只腳。走在前面的士兵被絆了一個踉蹌,低頭看了一眼腳下,一臉莫名其妙的神色繼續向前走。于是我伸出另外一只腳。這一次他結結實實地摔到了地上。我同樣作弄了后面兩個家伙,他們三人從地上爬起來,驚懼地對視,然后忽然大叫:“鬼仙人啊!”
接著飛跑開了。
可我總覺得阿鯉躍出水面的時候要比我可怕得多。
共和國建立之初,曾經有人想要把懿王府改建成建設委員會的辦公地。先是有一組六個人住進了王府,是一個考察王府舊貌擬建改造的小隊伍。他們在王府里徘徊了一整天,然后在晚上的時候聚到懿王曾經用來祭祖的房間里討論該如何改造。建國之初的人們心里總是有這樣的勁頭,我毫不懷疑他們會花費一個通宵的時間把這件事情定下來,再用一個星期的時間把王府拆掉。我安靜地走到房間外面,傾聽他們的討論。
“池子太大。以后出行會很不方便。”一個禿頂戴框架眼鏡的老人說,“我們現在這間屋子以后要建成機關食堂,池子就攔在建委大院和食堂中間。早午晚人流量大的時候路會堵。”
“那就拆掉?”一個中年的男人用手指著他們草繪的圖紙。“正好拆掉舊墻的土石可以填進去,也省了運輸費用。”
六個人當中有一個年輕的姑娘,她在討論中一直沒有說話,這時候開了口:“劉科長。我老家就在天啟……啊,中京。我聽老人說,那個池子里是有龍的……”
老人和中年人對視了一眼,然后皺起了眉頭:“小張,已經是共和國了。怎么還談舊時代的老一套,你……”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年輕的姑娘為自己辯解,“我的意思是說,這個王府在民間有不少傳說,實際上應該作為文物保護起來。我總覺得我們不該就這么把它給毀了。”
“我們要毀掉的就是這種舊時代的遺跡
!”中年男人略顯激動地揮了揮手,就像一個驕傲的將軍,“舊時代的東西。一個不留!”
年輕的姑娘不再說話。戴眼鏡的老人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出去走走吧。大家累了一天。難免激動。”
那姑娘聽話地走出了屋子,我看到她低聲嘆了一口氣。房間里又傳來低沉的話語。
“劉老,她怎么能說這種話?我總覺得她思想意識有問題,我覺得她不適合參與這項工作。”
“唉,別激動。”老人的聲音更加低沉,“首長的女兒。城建局安排進來的……”
我忽然覺得那個中年男人的聲音有些面熟……于是向屋子里張望。依稀是那個夜晚溜進王府,又被我絆倒的面孔。
又過了幾天。另一些人來到了王府。為首的老人被另一群老人、中年人、年輕人簇擁,讓我記起了懿王出行的排場。我看了那老人一眼。然后就愣住了。
雖然他的頭上已經沒有雙發髻,變得斑白,就連皮膚也松弛不堪——但我知道那就是他老去的樣子。他是雙髻。
他的一條腿有些跛,也是那天晚上被打斷的那條腿。
我站在池子邊,他被人簇擁著走進破敗的承運門。那晚那個女孩也在他的身邊,攙扶著他的右臂。
老人抬眼向我這邊望了望,然后指了指我,問他的女兒:“那個人是誰?怎么還是舊時代打扮。”
年輕的女孩向我這邊仔細瞅了瞅,然后遲疑地轉過頭:“……父親?”
“就在那,池子邊上。”老人,或者說雙髻,加重語氣,“那是誰?跟我抬起手打招呼的那個人。”
這一次他身邊的人都沉默下來,并且面面相覷。女孩攙緊了他的胳膊,低聲說:“……父親,您太累了。”而他身后的一位軍官則低聲下達了幾個指令,身后的士兵快速向我這邊跑來。
“就在那里!你們都沒看見么?!”老人暴躁地揮了揮手,“他還在看著我!……”
我又注視了他一會兒,然后轉身走到了我們曾經一起坐過的那塊山石后面。
他已經不記得我了。
但就在當晚,我再一次聽到了池子底下的呼吸。這呼吸微弱卻綿長,就像一個還未長大的孩子。我不知道是不是雙髻的到來喚醒了阿鯉,或者說阿鯉原本就是雙髻的化身。我在池邊輕輕喊它的名字,它卻不來見我。
于是我弄來了一尾四腳鯉魚。但現在,人們已經不再使用這個名字了。人們叫它四腳鯢魚,俗稱“娃娃魚”,并且把它作為一種瀕臨滅絕的生物來保護。我不知道是否是因為蛟龍的緣故,使得它們變得如此稀少。我把它投進池子里,然后安靜等待。
水面開始波動,水下傳來沉悶的叫聲——想是一頭小牛
。不多時,一個細長的身影忽然躥了起來,復又沒入水面。
雖然只有一瞬,但我看得清它身體上覆蓋的細小鱗片和四肢小小的爪子。這是一只小蛟龍,只有我的胳膊那么長。
蛟龍又出現了。
雙髻死去的那一天,阿鯉也銷聲匿跡。我知道它并沒有飛天化龍,而是化生了。鳳凰可以涅槃,龍類便可以化生——這些都是雙髻告訴我的事情。上古的黃帝是天命之子,因此董父為他豢龍。天啟朝的懿王本該做皇帝,因此蛟龍出現在他的王府中。可我都從來不清楚,原來豢龍人就是龍的化身。雙髻死去,池里的蛟龍便化為一顆卵,安靜地蟄伏在池中,直到這一世的雙髻出現。
打算拆建的隊伍再沒有來過,似乎是不記得我的雙髻制止了這件事,又或者是她的女兒制止了這件事。
我依舊住在懿王府的旁邊,直到后來有人發現了這個古墳、挖走,又建了新的宅子。
共和十三年的時候,我在廣播里,在電視里,在收音機里聽到一個消息——雙髻去世了。
又過了六年,一個中年女人來到懿王府。我認得出她是當年的小女孩,是雙髻的女兒。她現在顯得潦倒窘迫,在中京的冬天里只穿一件單衣。她在池邊徘徊,很久以后開始低語:“你在這里嗎?還在嗎?”
“我的父親說他見到過你,他去世之前那幾分鐘也對我說他見到了你。”
“他說他想起了些什么東西,他要我來找你。”
那女人環視四周,復又低下頭去看已經冰封的池子,“這幾年我查了史料……父親臨終時候說的那些事情竟然都真的發生過。我沒法兒不信了。”
“你在嗎?在嗎?”她跺了跺腳,“讓我看你一眼,然后我就離開這個世界了。”
我知道雙髻死后發生了什么。他因為生前的過失被當成了一個罪人,連他的后代都難逃坎坷的命運。他執掌這個國家的時候丟掉了大洋之外的另一片大陸上的殖民地,共和國再不是曾經的“日不落帝國”了。
我仔細打量面前的這個女人,想起了史書當中,天啟朝那位自盡而亡的公主的相貌。她們的確相似。上一世雙髻與她有一段孽緣,這一世她竟然仍舊跟著他,只是成為了他的女兒。
于是我現出自己的樣子,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知道么,這池子里有一條龍。”
共和十九年到共和三十六年的十七年年里,我一直和這個女人在懿王府旁新建的住宅里。她用二十五年聽完了我的故事,然后在一個早晨安靜地死去。
于是現在只有我知道,懿王府的里面有一個大池子,池子里有一條龍。
它還弱小,但總會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