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魯丁村莊的城墻下有直通墻頭的斜坡通道。但此刻那里已經聚集了不少從村莊里趕來支援的士兵……不,是雇傭兵。王國禁衛軍和邊防軍都有統一的衣甲。這些人卻穿得五花八門,武器更是千奇百怪。這些人被各自的首領組織在一起,推推搡搡地往城頭涌去。僅有一米寬的通道上險象環生,而那些悍不畏死的雇傭兵完全不在乎從三四米的高處跌落的危險,爭前恐后地攀爬跳躍。
因為官方一向以殺敵的數量來支付報酬,這些為了金錢而殺戮的男人們自然不愿意放過占據有利射擊位置的機會。一個家伙被人從通道上擠了下來,正跌落在我腳邊的泥水坑里。濺起的污水沾了我一身,我連忙向后退了退。
但那個家伙馬上活蹦亂跳地從水坑里站了起來,又撈出他的長劍,仰頭向城墻上大吼:“約翰!你這個婊子養的!”這一聲大吼令城頭至少六個叫約翰的人同時轉過了頭,但只有一個人向他比了比中指,然后迅速消失在人群里了。
哈,竟然是這個家伙——我認得他,那個我們在路上遇到的,叫做強尼的傭兵。
強尼急匆匆地又要往城頭跑,卻也看見了我。他腳步不停,向我擺了擺手:“好運氣啊貴族老爺,但愿短命的獸人殺進來的時候安德烈還能讓它們向您道歉……哈哈哈……”
我沒有理他,只想等這些人都擠上去了,自己再去城頭看看下面的狀況。但只是微微一轉身,我又見到了一個“熟人”。那個傭兵隊長安德烈,竟然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我的身后。他皺著眉頭看了看墻頭的強尼,又看了看我,冷冰冰地說:“這里很危險,我不建議平民站在這里。”話剛剛說完,他似乎又想起了珍妮的貴族身份,于是再次皺了皺眉頭,卻沒再說話。
這可真是一個糾結得有趣的男人。其他傭兵隊伍的隊長都是眉目不善、怒氣沖沖的形象,嘴里大聲咒罵著,一馬當先地在往城頭上跑。但他卻一個人按著腰間的闊劍站在這里,似乎不屑于那些人的粗魯舉動。他的胡子修理得整整齊齊,盔甲擦拭得干干凈凈,甚至還在半身甲的左胸口刻印了一個紋章。只是那紋章僅有一個外輪廓,里面只用白色涂滿——大概是不想忘記家族曾經的榮耀,卻又不得不屈服于王國法律,不敢公然以平民的身份刻上完整的花紋。我對紋章學并不精通,看不出那輪廓究竟屬于歷史上的哪一個家族,僅僅能依據外形看得出那是雙劍鳶形盾加上一枝花朵。然而這外形卻給了我一種奇特的熟悉感……我似乎在哪里見過,卻記不起來。
我將目光在他的胸口那里略微停留了一會,就抬起頭對他微笑道:“的確不是什么好地方。可是在這種糟糕的天氣里,您卻不得不同這些粗魯的家伙混在一處與敵人交戰……那些老爺們則躲在安全的地方坐視不理——”
“他們都是我的戰士,是失落之劍的戰士,先生。”安德烈打斷了我的話,臉上仍舊是陰郁的表情,“也許他們沒有經歷過貴族式的教育,但在我的眼里他們都是些值得尊敬的人。”
看來我說錯了一些話,也沒能完全了解這個人。原來他除去無可救藥地虛榮與糾結之外,還有這種……高貴的品質。
“失落之劍”。這名字倒是與其他傭兵團的名字,例如“屠龍傭兵團”、“劍與玫瑰傭兵團”、“黃金美人傭兵團”不同。大多數人不會采用這種不大吉利的名字……不過這倒符合他的品味與心境。
這時候吵嚷的傭兵們已經盡數登上了城墻,他似乎不想同我多說話,對我微微頷首,邁步走上斜坡。我跟了上去,在他身后繼續說道:“安德烈團長,如果亂世即將來臨,您有沒有想過去做點有意義的事情?”
他走在前面沒有回答,直到登上了城頭才轉身問我:“什么是有意義的事?我覺得您的這個問題,似乎同‘人為何存在’一樣空泛。我不是一個哲學家,我只是一個傭兵而已。我所想的僅僅是讓我的戰士們在這場戰爭里保住性命,然后在勝利之后飽飲美酒。”
此刻我們同處數米高的寬闊墻頭,城下的景象一覽無余。果然不出我所料,獸人的軍隊已經兵臨城下,陣形稀疏的先頭部隊在上百米遠的空地上安營扎寨,其后則是陸續趕來主力,目測有上千之多。最醒目的是一架用原木制作的粗糙投石機——正是它將散落的人類肢體投進了高大的城墻。而這種技術,在卡布獸人兵營之內早就失傳了……
于是我抬起手,指著外面的獸人軍陣:“說得具體些,你有沒有想過在某一天,高舉鳶盾雙劍的大旗,披上飾有家族紋章的戰袍,統帥一個兵團的正規軍,沖進這些亞人種陣營里盡情殺戮,贏回你祖先的榮耀?”
這時候那個強尼在不遠處的城頭向安德烈高喊:“頭兒,我們應該趁現在殺出去!趁那些綠皮畜生陣形不穩!”
“除非你當了城主再說,小子!”
“那些老爺們可害怕打開了城門,反倒被綠皮們沖進來了!他們只想在家里抱老婆等支援!”
“哈哈哈……”
強尼的聲音馬上被其他的傭兵們淹沒,安德烈則皺起眉頭,看著遠處的獸人軍隊漸漸集結,沒有回答我的話。
“很無奈,嗯?”我繼續輕聲說,“你知道強尼說得對,但你沒有權力,安德烈。你一定無數次在心里痛罵過那些無能的庸碌之輩,羨慕他們手中可以執掌你無法擁有的權力——你在心里說,如果那個位置上的人是你,你本可做得比他們好上無數倍。”
他的眉頭越皺越緊,我感受得到他的鼻腔里呼吸逐漸急促。
“保全他們的性命,在勝利之后飽飲美酒——這真的是你的想法?不,你想要更多。你想要重新拾起那把失落之劍——你想成為王者,你想讓這柄劍變成王者之劍!”說到這里,一個念頭忽然像閃電一樣劃過我的腦海,令我不由自主地陷入了震驚之中。而于此同時,安德烈也一把按住了我的胸口將我撞在了身后的城墻垛口上,用腰間的匕首緊緊抵住我的咽喉。
驚訝的情緒使得我沒有來得及做出反應,安德烈已經壓低了聲音靠近我的臉,嘶聲問我:“混蛋,你到底是誰?!”
我感受得到他近在咫尺的鼻息,也感受得到咽喉處匕首冰涼的刀刃。他并不知道我的法師身份,我可以用彩虹噴射輕而易舉地殺死他。但剛才那個令我震驚的念頭告訴我——絕不能動他一根寒毛——這個人在未來將無比重要,我絕不能失去他!
因為我在提起“王者之劍”的一瞬間記起了他的那枚沒有花紋的紋章到底屬于哪一個家族,也明白了為什么并不精通紋章學的我,會對那個輪廓有莫名的熟悉感。
“Sword-of-Emperor”——王劍騎士團,亦稱索爾德騎士團——歐瑞皇朝第三位君主,魔法皇帝代達羅斯的親衛軍!而白槿花皇室格爾茲家族的紋章圖案,正是雙劍鳶形盾、皇冠白槿花!
他竟然是皇族后裔……一百多年前他的某位直系祖先竟然從那場清洗中幸存了下來!在這個歐瑞王國有所的人類當中,再不會有人比他的血統更加高貴了。而我也終于明白,他之所以固執地恪守貴族準則……不,皇族準則,并非為了虛榮裝腔作勢,而是發自血脈中的記憶使然……在這樣一個由篡位者統治的國家里,他怎么可能永遠滿足于做一個平民!
他大力的撞擊使得身體并未全完復原的我感受到了喉嚨里的腥甜氣息。然而我卻咧開嘴,少有地真心輕笑起來。
“放松,再放松。我不是你的敵人……”我笑著咳了幾聲,舉起自己的雙手,讓我的魔劍豎立著落在我和他之間,靠在他的腿上。然后我凝視他的雙眼,用只有我們兩個人才聽得到聲音說出一個名字:“安德烈·格爾茲。”
這個名字一脫口,匕首的尖端立即陷入了我的皮肉。然而我知道這并非他的本意,是極度的緊張令他的手腕失控了。他快速環視左右,然后更加用力地用左臂的胳膊肘抵著我的胸口,一字一句地低聲問:“我再問一遍,你到底是誰!”
這個家伙……真的是緊張到極點了。他甚至沒有試圖否認,而是從臉上露出了可怕的殺意來。他一定從未想過有一天某個人僅憑他的紋章輪廓與傭兵團的名字就將他與一百多年前的那個輝煌姓氏聯系在一起……他是徹徹底底地慌亂了。
血從傷口流了出來,滲進我的領口,弄的我很不舒服。于是我對著這個正在發狂的男人嘆了口氣,右手在空中輕輕地打了個響指。豎立在我們之間的魔劍立即從劍鞘里脫出,露出了半個身子來——那鋒利的劍刃正抵在安德烈的雙腿之間。
“為了使偉大的白槿花皇室高貴的血統能延續下去,安德烈,我建議你還是放開我。如果我想把你的身份泄露出去,現在城下的就不會是獸人軍團了——而是王室禁衛軍。”我示意他注意自己的雙腿之間,他循著我的視線向下看去,然后臉上就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