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亮的時候,紡織鳥就在林間“吱咕吱咕”地叫起來??諝饫餄M是初秋的涼意與清新,我覺得自己似乎都被這可愛的氣息填滿,令我的心情都輕松了不少。營地里的人們還在睡眠當中,幾個守夜的傭兵都疲憊不堪地幾乎要睡去了。
我踩著落葉從他們身邊走過,幾個傭兵警覺地抬頭看了我一眼,然后又困倦地垂下了眼簾。我對他們笑了笑,輕聲說道:“睡一會兒吧,我睡不著了?!?
他們的臉上露出了感激的神色,卻固執地搖了搖頭。一個模樣只有十六七歲的少年傭兵向安德烈的營地那邊看了看,攤了攤手:“那樣的話,團長可不會饒了我們?!比缓笏檬衷谏磉叺拈L矛木桿上蹭了蹭,用上面附著的露水抹了一把臉,神色卻更加倦怠起來。
于是我又繞過了幾個正在打鼾的家伙,撥開一片昨夜被蜘蛛新織出來、掛滿了露水的十二角形蛛網,走到了帕薩里安的那輛大馬車旁邊輕輕敲了敲木質的車窗,低聲道:“大師,是我?!?
木窗被推開一條縫,露出老法師刀削似的面容來。他已經接連兩天沒有下過車了,甚至連用餐也是由別人遞送進去。而現在他的臉上依舊有些倦意,我想那大概是記憶法術的原因。傳奇法術的記憶與一般法術不同,不但需要大量的時間,更需要龐大的精神力量。普通的魔法可以在熟悉了之后迅速又安全地被刻印進意識層面,然而傳奇法術卻一直無法被穩定地記憶——因為那些咒文當中包含的力量太為強大,強大到一個初學者很可能要花費上百次的嘗試才能將其刻印完整。
我用盡量輕柔的聲音說道:“有一件事情需要征求一下您的意見。前些天在古魯丁又出現了一個魔法傀儡——這讓我不得不憂心我老師現在的處境。我擔心還會有更多危險的家伙趁虛而入……您知道的,盡管秘黨議會已經對法師之間的自相殘殺進行了極其嚴厲的限制,然而北方的那位女人似乎并不買我們的賬……”
“如果你想要先趕過去,就去吧,孩子?!彼脺睾偷恼Z氣打斷了我的話,我卻聽得出他聲音里的不耐煩與疲憊。
于是我連忙說道:“不,我要留在這里陪著您。那些傭兵們并不知道一位法師需要些什么討厭些什么。我沒法將您獨自留在這些人當中。但我認為可以讓安德烈——那位勇敢的戰士帶領他的心腹們趕過去,我可以給他們一個信物……”
“那么,就按照你說的辦。還有什么事么?”
我不再說話,向他行了一個禮,于是他拉上了木窗。
帕薩里安有點兒奇怪。我走開了兩步,皺起眉頭。他似乎正在進行某種法術的準備,而那種法術甚至比記憶傳奇魔法更令他疲憊。他的馬車里有淡淡的血腥氣和硫磺、木炭之類物品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離開古魯丁的時候他帶了一個不小的箱子登上了馬車,那里面似乎是他從那個村莊里所收集的一些施法材料……然而是什么樣的魔法需要耗費這樣長的準備時間、令他疲憊到如此地步呢?那血腥氣又是怎么回事?
這時背后傳來了落葉破碎的聲響,我猛然回頭,看到的卻是安德烈。他的眼睛里還有血絲,眼下發青,似乎一夜沒有睡好。我從身邊的一叢白刺的枝子上扯下一枚討人喜歡的鮮紅色小果實丟進嘴里,然后對他說:“一會你就可以出發了。帶上湯姆森和強尼——我不想你的這次行動出任何差錯?!?
他看了看我,欲言又止——又是這種優柔寡斷的模樣。我嘆了口氣,將自己的身體挪到從林間縫隙當中透射過來的陽光里感受了些暖意,然后攤了攤手:“你又怎么了?”
“我們要殺的人是一個無辜的人。僅僅是為了不暴露的你身份,就要殺死他?!彼抗?,面龐在那光線的照射下微微發亮,“我在想,如果這樣開了一個頭,以后我們還會做出什么事情來?”
我盯著他,他盯著我。但逐漸明亮起來的陽光最終刺痛了他的雙眼,他低下了頭。新日在我身后的林間慢慢升起,我的心里也因為這暖意而變得有些燥熱起來。
“以后?以后我們還會牽連更多的無辜者,殺死更多的無辜者——僅僅因為他們是你通往王座那條道路上的阻礙,或者即將成為阻礙。但這種無聊的道德感慨與歐瑞的皇冠之間的分量,你自己衡量吧。記住一句話——一將功成萬骨枯。但如果你想要繼續做那個道德高尚的傭兵團長,那個見到歐瑞王國的貴族就要屈膝行禮的傭兵團長,那個要對德爾塔王室俯首稱臣的傭兵團長……你馬上就可以選擇帶你的‘騎士’們離開?!蔽艺f完這些話,憤怒地轉身離開了那里,留下一地打著轉兒的枯葉。
我對于安德烈幾乎已經到了忍耐的底限。如果不是因為他皇族后裔的身份,如果不是礙于迪妮莎“白槿花皇室的守護者”這個身份,我寧愿像我最初打算的那樣,讓珍妮成為我心目中的那個北方之王!
我與他簡短的爭執并沒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除了珍妮。她似乎剛剛從河邊洗漱歸來,正遇到了一臉怒色的我。這個姑娘吃了一驚,握著她的那塊毛巾問我:“發生了什么事?”
我轉身在昨夜我記憶法術的那顆樹下坐了下來,遠遠地看著還站在林間的安德烈的背影,低聲道:“有些時候我真希望你是一個男人。”
她愣了愣,然后慢慢放下手巾:“……為什么忽然這樣說?”
“——那樣你就會得到比安德烈那么家伙大得多的成就。那個家伙——我真懷疑他是不是一個女人!”
“僅僅是因為這個原因?”她的神色忽然黯淡了下來,然后走向還在熟睡中的羅格奧,俯下身去為他拿掉頭發上粘著的枯葉,將背對著我。
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因為憤怒而說錯了話。因為我想起了在去往古魯丁的路上,她對我述說的那些不愉快的記憶——“其實這一切都因為,我是一個女孩子?!边@女孩在前不久還曾對我表露過愛意,而我如今“僅僅是因為這個原因”就想要她變成一個男人……
女孩子的心思總是這樣細膩,總是喜歡在這種只言片語上糾纏不清,真是讓人頭痛。但現在我實在沒有心情再去哄一個情竇初開的小女孩,于是我不再說話,繼續盯著遠處的安德烈,直到看見他將腰間的長劍拔出來、揮了揮,然后還劍入鞘、轉身離開了那片林子。
接著他開始大聲呼喝那些傭兵們起床,同時我隱約聽見了“湯姆森”、“強尼”的聲音。
他們用了大約十分鐘的時間分配完了任務、確定了留守的人員,然后安德烈帶著六個人上了馬——整個過程之中他沒有看我一眼。
但另一個人,湯姆森,在馬上遠遠地回了一下頭。他的眼中是隱忍的怨毒……而我終于在這個早晨找到了些許能讓我開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