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就像金本位,遲早會取消的。
——簡雪
夕陽踩著不變的步伐,緩緩墜入海中。晚霞映照下的真愛家園,增加了幾分莊嚴的寧靜。
簡雪愜意地靠在椅背上,望著天際邊的落日余輝,仿佛在欣賞一幅油畫。莞爾坐在她旁邊,微微蹙著眉頭,手里拿著一杯芒果汁,漫不經心地望著主席臺。
市長正在講話,極盡贊美之詞,還特別提到《真愛》已成為中國報刊品牌,是藍城的一張名片。
簡雪朝主席臺望了一眼,忍不住嘲諷道:“也不知收了路大維多少好處,這么賣命說好話。”
莞爾嫣然一笑,“反正好話又不上稅,空手送人情唄。”
還好,市長講話言簡意賅,沒占用多長時間。接下來是向來賓頒發禮品——純金版《真愛》時尚版。先是路大維向市長贈送禮品雜志,市長很配合地擺了個POSS,讓記者拍照。然后,由集團其他領導向臺下嘉賓頒發,原本安靜的會場頓時熱鬧起來。
“這是整個發布會我最感興趣的東西。”簡雪欣賞著臺上的表演,笑呵呵地道。
“唔,你什么時候也成了拜金女!”一個寬厚有力的聲音道。
簡雪回身一看,是楚天承。他身著白色T恤衫和灰色西褲,很休閑的樣子,在今天這樣隆重的場合,顯得有些隨意,也十分搶眼。來賓都西裝革履,正襟危坐,他這位公司副董,倒像來參加周末沙龍似的。
倒不是為了吸引眼球,楚天承天生不愛穿西裝。天愛曾開玩笑說,她哥哥只有兩套西裝,一套用來出席婚禮,一套用來參加葬禮。這不是夸張,他對服裝確無興趣,這一點,兄妹倆截然不同。他的興致在車上,獨擁三輛坐駕。一輛軍用吉普,是那種最老式的,都可以進博物館了,他卻愛不釋手,一有時間就和以前的戰友駕車出行。還有一輛路虎,也是他的最愛。這兩駕坐騎都不適合辦公,公司又給他配了一輛凌志。這樣一來,他的坐駕比他的西裝還多。不過除此之外,他很低調,生活隨意,并不奢華。身為房地產公司副董,居所只有一百平方米,普通的兩室一廳。開發真愛家園時,路大維給他留了套躍層,被他回絕了。他覺得一個人沒必要住那么大房子,空蕩蕩的,能量都被吸走了。他雖然已婚,但是獨居,夫人袁琳去美國了。
“天承哥,你怎么才來?”簡雪站起身,親熱地道。
“去上海出差,剛從機場趕來。”
“真遺憾,你錯過了市長講話。”
楚天承聳了下肩,不以為然地道:“我不認為這比天愛的演唱更重要。”
簡雪看看他,俏皮地道:“這可不像CEO應該說的話。”
“我不是CEO,不知道CEO應該怎么說話。”楚天承笑了笑,略帶譏諷地道。
簡雪知道,這位出身名門、參加過特種部隊又赴美深造過的楚家大公子,從心往外瞧不起土生土長的路大維,對于天愛下嫁給他,一直耿耿于懷。現在,他是路大維的副手,擔任真愛集團公司副董事長、副總經理,內心感受不言而明。
簡雪用下巴朝主席臺一指,輕聲道:“快去吧,伴君如伴虎。場面上的事別讓人挑理。”
楚天承點點頭,俯身靠近簡雪耳邊,壓低聲音:“山中無老虎,猴子當大王。”
簡雪呵呵一笑,楚天承拍了一下她肩膀,又和莞爾打了個招呼,向前面主席臺走去。他一邊走,一邊和遇到的熟人打招呼。正在應酬客人的天愛見哥哥來了,忙扔下客人迎過來,兩人親熱地說著話。
“天承哥真有范兒,就是穿上睡衣也像布拉德·皮特。他和天愛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簡雪忍不住感嘆。
“可惜上帝讓他們成為兄妹,而不是伴侶。”莞爾道,以欣賞的目光打量著這對兄妹。上帝真是偏愛他們,一個英俊帥氣,一個天生麗質。
簡雪想說什么,這時一位穿著淺灰色套裙、梳著齊耳短發的中年女士走過來,后邊跟著一位英俊帥哥,是雜志策劃總監周陌,他手里捧著一大摞雜志。
“大家好,這是于總,我們集團公司的財務總監。”周陌介紹道。
于總板著臉,帶著領導慣有的威嚴,與嘉賓一一握手。周陌跟在她后面發禮品,他給了簡雪兩本雜志,她隨手給了莞爾一本。
“雪姐,這兩本都是你的。”周陌說,指著她向于總介紹,“這位就是簡雪。”
于總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目光中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疑惑,緩緩開口道:“你好,剛才楚總吩咐,他那份禮品送給你。”
“謝謝于總。”簡雪說,沖她笑笑。
“不用謝我,謝楚總吧。”她也笑了一下,笑容也是死板板的,眼神卻銳利得像刀鋒,冷颼颼的,仿佛能穿透皮夾數清里面有多少錢。
簡雪猛的想起,這位于總她見過,在天愛的婚禮上,她那天喝醉了,在洗手間里吐,簡雪和莞爾剛好碰到,還幫忙送她回家。她趴在莞爾耳邊告訴她。
莞爾忙向于莉望去,驚訝地道:“真的是她嗎?變化太大了,我都沒認出來。”
“我開始也沒認出來,但她說話的聲音沒怎么變,還有她那專業的會計目光,還是那么古板乏味,跟賬本似的。”簡雪戲謔地道。不知為什么,她一共才見過她兩面,卻本能地不喜歡她,不喜歡她那冷颼颼的目光,讓人一見就想到審計署。
莞爾開玩笑道:“看來會計不是份好職業,特別是對女人。”
“為什么?數錢會讓人變老嗎?”
“應該不會,除非數的是別人的錢。”
“哈哈,當然是別人的錢。否則就不是會計,而是老板了。”簡雪道,埋頭給楚天承發了條短信,“天承哥,謝謝你。”又發去一個調皮的笑臉。
禮品頒發完畢,嘉賓自行用餐。為了給酒會祝興,楚天愛為來賓演唱《歌劇魅影》插曲《TheMusicoftheNight》(夜之音樂)。她一身潔白的長裙,踏著紅色地毯走向舞臺,身后的“真愛家園”像維多利亞時代的白色城堡,讓人有一種時光倒流的錯覺;遠處天際邊似火一樣燃燒的晚霞,給人一種夢幻般的激情,仿佛要拋棄一切沖向未來!
天愛深情款款地演唱起來,音色甜美,充滿激情:
夜色降臨,心情激動不已,黑暗到來,想象力都被喚醒,寂靜之中,感覺奔放不羈,路大維望著舞臺上的妻子,心中充滿甜蜜的喜悅;楚天承望著舞臺上的妹妹,由衷地為她感到自豪;藍小柔望著舞臺上的好友,異常羨慕她優美的嗓音;簡雪則暗暗想,她肯定受過專業訓練,這完全不是票友的水平!莞爾剛聽了開頭,手機響了,忙躲到一邊去接電話……
讓你的心靈踏上旅程,進入嶄新的世界,順從靈魂的引導,去你渴望的地方,到那時你才會屬于我。
天愛優美的聲音回蕩在星空下的真愛家園,幾乎每個人都被打動了,沉醉在神秘的音樂世界中,只有一個人除外——財務總監于莉,她眼前又浮現出七年前在雜志社第一次見到她的情景:那個長發飄飄的女大學生,就像一個天外來客,闖入雜志社,闖入她的生活……
夜色漸濃,酒意正興的人們聚集在一起,不愿離去。當然,市長除外,他堅持聽完楚天愛的演唱,告別而去。路大維沒有挽留,身為一市之長,管理500萬市民,可謂日理萬機,他不能霸著人家不放。
再說,市長一走,他也可以輕松些,不用緊繃神經,可以開懷暢飲。
路大維酒量過人,敬了一圈酒,仍然談笑自如。天愛已有些微醺,她本來就不勝酒力,又不諳社交技巧,別人敬酒她就喝,再這樣下去非醉不可。當年他們結婚慶典上,她就喝醉了,折騰了一夜,害得路大維洞房花燭夜都沒能盡興。當然,今天倒不是擔心這個,等會兒還有精心導演的節目,她若是醉了,可就白導了。所以不等敬完酒,路大維就把她送到簡雪和莞爾的座席上,讓她倆照顧她。藍小柔臨時擔當起女主人的職責,陪他應酬嘉賓。
簡雪也有幾分醉意,平日就談鋒銳利,此時借著酒精的激發,更是妙語連珠,讓全桌人大飽耳福,比觀賞戲劇還過癮,略去了那些做為鋪墊和枝節的水戲,只留下精彩的對白,很是享受。
此前,她正向大家發布“婚姻是兩個人的股份公司,應該像管理公司一樣,用MBA理論去管理和經營”的理念,把鄰桌的杜晶晶都吸引來了。她那精明的頭腦立刻意識到其中的商機,鼓動簡雪去電視臺做講座。
簡雪不喜歡國內的電視節目,覺得膚淺而無聊,當即回絕了。
“為什么?”杜晶晶不解地看著她,“說不定你一講成名,像易中天一樣。”
“我不想出名,當公眾人物很麻煩,好像在頭頂安了個探照燈,一天24小時照著你,太不自由了,會失去很多樂趣。”
杜晶晶像看恐龍似的看著她,也難怪,身處電視臺那樣的名利場,她和身邊的人每天想的是如何才能更有名,以便帶來更多的紅利。而簡雪追求的簡約、閑適的生活方式,已經超出了她有限的思維。
“可是出名能賺錢呀!難道你不想賺錢?”
“我想賺錢,但不想出名。生活本身用不了多少錢。”
杜晶晶吸了口氣,好奇心被極大地調動起來,“那你想做什么?”
“她在寫小說,要當作家。”莞爾插嘴道。
“中國沒有作家。”杜晶晶不屑地道,“這不是我說的,是一個德國評論家說的,他說中國人缺乏想象力,所以寫不出真正有震撼力的作品。”
“誰說中國人沒有想象力?”簡雪反駁道,“能夠想出把三聚氰胺加到牛奶里,這需要多么豐富的想象力!你們能想出來嗎,反正我想不出來。”
大家先是一驚,繼而大笑。簡雪又道:“中國作家的想象力,都被商人偷走了。他們把商品當藝術,什么三聚氰胺,蘇丹紅,硫磺,福爾馬林,毒你沒商量!花樣之多,下手之狠,效果之驚人,比當下所有文學作品都令人震撼!”
“是啊,現在是商人為王,作家被邊緣化,給商人做嫁衣了。魯迅先生說過,他吃的是草,擠出來的卻是奶,現在作家吃的是奶,連草都長不出來了。”杜晶晶譏諷地道。
大家談興正濃,由于楚天愛的到來,暫時中斷了。其實天愛也是率真之人,為人又和善,只是礙于她的身份,大家感到有些拘謹,談話不如之前輕松了。
只有簡雪除外,在她眼里,天愛還是兒時好友,而不是什么董事長夫人。“天愛,”她舉起酒杯,“來,敬你一杯!你剛才唱得真好。”她說著,不由哼唱起來:“去漫游,陌生的新世界多開闊。這歌詞寫的多好,它揭示了生活的本質:熟悉的地方沒有風景,生活永遠在別處!現在我理解了,為什么男人要出軌,女人會私奔!”
簡雪的思維是跳躍似的,剛剛還在談三聚氰胺,現在一下轉到男人出軌,一般人還真不適應,好在莞爾習慣了,她接過話道:“所以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啊!”
簡雪搖搖頭,“NO,是墳墓還好了,至少可以得到永恒的安寧,要我說,婚姻就是監獄,還不如監獄呢,監獄是有期徒刑,婚姻是終身監禁。所以才會有出軌、私奔啊,誰不想越獄呀?”
杜晶晶看看她,“照你這么說,這世上沒有真愛了?”
“有哇。”簡雪隨手拿起桌上的《真愛》雜志,指著封面上兩個金光閃閃的大字,“這不是嗎,純金的。”
杜晶晶忍不住哈哈大笑,“那婚姻呢?”
“婚姻就像金本位,遲早會取消的。”
杜晶晶剛喝了口果汁,差點兒笑噴出來,她放下手中的杯子,親熱地摟著簡雪的肩膀,“你這話太經典了,我簡直愛死你了,我一定要和你合作節目。”
天愛不解地看看杜晶晶,有些不悅地道:“那你為什么要結婚呢?不怕被取消呀!”
“不怕,我們有婚前協議,規定了彼此的責任和義務,以及違約責任。如果因一方過錯導致離婚,要在經濟上賠償無過錯方。”
“這樣不是不負責任嗎,還沒結婚就想到離婚?”天愛執拗地問。
簡雪接過話,為晶晶辯解道:“我覺得這樣恰恰是對婚姻負責,就像一個人健康時就要給自己買好保險,以防患于未然。總不能等出了問題再去填保單吧,那就來不及了。”
天愛半晌不語,過了一會兒又問:“是不是所有的婚姻都會出問題?”
“當然,”簡雪不假思索地道,“就像一個人活著,總會生病。出問題是正常的,關鍵看怎么處理。”
“怎么處理?”
“對癥下藥唄。如果是感冒發燒,吃藥就可以,比如及時溝通,看心理醫生,或者找婚姻顧問;如果積勞成疾,變成腫瘤,光吃藥就不行了,恐怕得動手術——輕者分居,重則離婚。”
“離婚?”天愛喃喃地道,臉上掠過一絲陰霾。
莞爾用手肘碰了一下簡雪,把話題岔開:“天愛,今天這個發布會其實是為你搞的,是大維送你的生日禮物。他對你真好,都結婚七年了還這么寵你。”
天愛遲疑地笑了笑,笑容透著一絲酸楚,和剛才舞臺上光彩照人的她判若兩人。“他要是不這么寵我就好了,那樣我或許不會——不會這么難受……”
莞爾感覺她好像在發抖,伸手摟住她的肩膀,憐惜地看著她,“天愛,你怎么了?你喝多了吧,先進去休息一下。”
“我沒喝多,我現在很清醒,”她兩眼空洞地望著遠處,喃喃自語道,“我知道,我和你們不一樣,我過的是寄生蟲的生活。所以你們都看不起我,有意疏遠我——”
“我們沒有,你誤會了!只是大家比較忙,以后我們要找時間經常聚。”莞爾急忙道,“等會兒結束了,去我酒吧,我要送你一個特別的生日禮物。”
“我不是怪你們,你們都忙,只有我是閑人。”
“天愛,”簡雪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你不必自責,謀生是很艱辛的,沒必要非去嘗試,再說,全職太太也是一種工作,管理一個家庭不是件輕松的事。”
天愛自嘲地笑笑:“我的工作就是花錢,不知道花了多少,毫無價值,不過——”后面的話被來客打斷了。是方凱和夫人孫梅。
“天愛!”孫梅走過來,親熱地拉著她的手,“我找了你半天,想跟你打聲招呼,我們先走了。”
他們是來告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