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愛過,笑過,哭過,/我曾經滿足,也曾經失落,/現在,當淚水慢慢沉澱,我發現原來可以一笑置之。
——FrankSinatra的《我的路》。
傢俱都安置好了,原本空蕩蕩的房間看上去有了家的味道。
簡雪長舒口氣,指著新買的沙發對楊一道:“來,坐下歇會兒,忙了一下午,累了吧?”
“不累。”楊一笑著搖搖頭,剛纔幫著擺傢俱,累了一身汗,他想回家衝個澡,“沒事了吧,那我走了。”
“別走,坐下歇會兒,等會兒請你吃飯。”
“不用了。”
簡雪瞪了他一眼,“你這個人怎麼這麼矜持?你知不知道,成全別人也是一種美德。人家誠心誠意請你吃飯,你說OK就完了唄,哪那麼多客套!”
“好好,OK。”楊一走到沙發旁坐下,環視著周圍,“你打算什麼時候搬家?”
“等下個月吧,剛裝修完房間有味。”簡雪說,也在沙發上坐下,把茶幾上的礦泉水遞給他,“以後我們就是鄰居了,你要是不願一個人吃飯,就來我們家入夥吧,我媽廚藝可好了,保你吃了這一頓,還想下一頓。”
楊一被她逗笑了,“你不會是爲了想拉我入夥纔買這的房子吧。”
“你別自作多情了,這個小區是真愛集團開發的,我家那片舊城區改造也是他們公司負責,舊房直接折價抵了一半房款,還給我優惠了10%,這麼大房子一共才付了30萬,都是天承哥的功勞,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謝他!”
“那還不好辦,以身相許唄!”楊一打趣道。
“庸俗!”簡雪慍怒道,抓起沙發上的靠墊向他擲去。
楊一伸手接住,放在身後倚靠著,笑嘻嘻道:“對,我就一俗人,你開著他的路虎,住著他的房子,讓我這俗人怎麼想?不把你當二奶就不做錯了。”
“那他還給你介紹案子呢,照這麼說你就是二爺了?”
“那不一樣,我是律師,我得給他出力辦案子,你做什麼了呀?”
“我——”簡雪噎住沒話說了,有些氣惱地看著他,“你給他辦什麼案子?”
“不知道,他說是他一個朋友,我覺得有點兒蹊蹺,還沒見過當事人,就付了五萬元給我,他說律師費一共十萬元,立案前全部付清,我還沒接過這麼大的案子呢。我最近黴運不斷,好像要時來運轉了!”
簡雪也覺得有點兒蹊蹺,十萬元律師費不像是小案子,可那天吃飯時楚天承說案子不大,就是普通的民事案,但轉而一想,也許在他眼裡這點兒錢不算什麼。於是道:“上帝很公平,不會讓你總走黴運,你情場失意,商場得意。嘿,這回你得請我吃飯了。”
“豈止是請你吃飯,我得給你傭金。”
“你怎麼這麼俗啊!朋友之間談什麼傭金!”
“必須的,這是規矩。”
“必須個鬼呀!趕緊請我吃飯!現在就去,我餓了。”
“好好,說吧,去哪兒?”
“嗯,去個新地方吧,小南國都吃夠了。我們邊走邊想。”
兩人起身往外走。簡雪掏出鑰匙鎖好門,和楊一進了電梯。
“對了,把鑰匙還給你。房子裝修好了,我不用再過來了。”楊一說,從包裡拿出鑰匙,這段時間簡雪忙著策劃節目,房子裝修也顧不上,就把鑰匙給了他一把,讓他抽空過來望一眼。
“放你那吧,你早晨過來把窗戶打開,放放味兒,晚上回來再關上。我大老遠的來一趟不方便,反正你順路,就麻煩你了。”
“好吧,”楊一把鑰匙放回去,戲謔道,“我都快成你秘書了。”
“我可僱不起你,你一個案子就賺十萬,都快成百萬富翁了。”
“一百萬算什麼富翁?那是十年前的行情。現在物價上漲這麼快,一百萬頂多算箇中產階級。”
“中產階級有什麼不好?富人有富人的麻煩,錢太多不是什麼好事,你知道嗎,現在新好男人的標準是,收入養得起一個家,養不起第二個家,這樣就不能包二奶了。”
“這麼說,我是新好男人了,那怎麼還被人甩呢!”楊一自嘲道。
簡雪不滿地看了他一眼,“什麼叫被人甩呀,婚姻和職業一樣,需要雙向選擇。楊一,你不要總是這種消極心理,你應該這麼想,我現在自由了,我可以重新選擇更好的,”說到這,她忽然靈機一動,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道,“乾脆,你上《挑女進行時》吧,我幫你物色個女嘉賓,找個80後,年輕漂亮,怎麼樣?”
“我看行,管她是誰,先牽手再說,免費去普羅旺斯度個假。”楊一笑呵呵道。如果是從前,簡雪這麼說,他不發脾氣也得生悶氣,但經歷了逃婚風波,很多事情他都看開了,連性格和喜好也不知不覺發生變化。以前很不習慣簡雪這種信口開河、口無遮攔的說話方式,覺得她是熟女扮少女——裝純,但通過這段時間相處,他發覺,她是天性如此,就是這種心直口快的脾氣,好像透明人一樣,心裡怎麼想,嘴上就怎麼說,不像小柔,好像設了一道防火牆,有事總是悶在心裡,讓你半天捉摸不透。
人就怕比較,楊一現在越來越喜歡和簡雪在一起,無論說什麼她都不介意,不用賠小心,不用看臉色,嬉笑怒罵皆自然,他喜歡這種無拘無束、輕鬆自在的感覺。
兩人來到地下停車場,楊一說:“我們開一輛車就行了,不過我的車可沒你好,坐得慣嗎?”
“那就開我的,有好車爲什麼不坐?我累了,你開吧。給你車鑰匙。”簡雪大大咧咧道,好像那輛路虎真是她的似的。
楊一喜歡她這股率真勁,他接過鑰匙,他還是第一次駕路虎,好車就是給力,他不由得讚歎道:“真爽!”
簡雪是那種你快樂、我也快樂的人,見楊一高興,她也來了興致。“那就讓你多爽會兒,去海邊兜會兒風吧。”
“你不是餓了嗎?還是去吃飯吧。”
“沒事,多餓一會兒,等會兒可以多吃點兒,你難得請次客,還不好好宰你一刀!”
“瞧你說的,好像我是葛朗臺似的。”
“做葛朗臺你還不夠資格,你以爲葛朗臺隨便就可以做的,那可是人間一絕!”
“哈哈,既然做不成葛朗臺,那咱就奢侈一次!”楊一開心地道,掉頭駛向濱海路。
濱海路是藍城風景最優美的地段,一面環山,一面臨海,蜿蜒的盤山路在山水的環抱中延伸開去,像一個懷春的少女恣意地舒展著美麗的玉體。時值初春,沉寂了一冬的樹木發出新綠,散發出植物特有的清香,平整的海面也是藍中透綠,涌動著一股暖暖的春意。楊一不覺放慢車速,一邊欣賞風景,一邊聽著音樂。音響裡播放的是簡雪喜歡的FrankSinatra的《MyWay》。
……
我曾揹負不能承受之重,但自始至終,就算充滿疑惑,我還是克服困難戰勝了它。
我挺直身軀,勇敢面對,用我自己的方式。
我曾經愛過,笑過,哭過,我曾經滿足,也曾經失落,現在,當淚水慢慢沉澱,我發現原來可以一笑置之。
……
聽著聽著,楊一不禁被打動了,那渾厚飽含深情的聲音,那樸實富有哲理的歌詞,正是他此時的心情寫照,從小柔棄婚而逃,到現在整整四個半月了,他揹負著不能承受之重,心中彷彿壓著一塊石頭,憤怒,痛苦,怨恨,沮喪,消沉,麻木……他經歷了所有的一切,但還是挺直身軀,走過來了!是的,走過來了!走過來才發現,窗外依然有晴天!他望著碧藍如洗的萬里晴空,淚水情不自禁地涌了出來……
前面是觀景臺,他把車靠邊停下,扭頭望著窗外,靜靜地流淚。簡雪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把CD機音量調成最高,把播放模式選成單曲循環,然後輕輕打開車門,轉身下車。
簡雪走到觀景臺前,兩手扶著欄桿,眺望遠處的大海。波光粼粼的海面,光滑平整,像一張鬆軟的地毯,把礁石和暗流埋在了下面。她多麼像女人的情感,初始總是溫婉柔和,嫵媚動人,越往深進入,越強硬突兀,危機四伏,讓男人渾然不覺翻了船。即使不溺水而亡,也是嗆水求生。浮出水,已是經年。
可見,出水的未必是芙蓉,還有情場失意郎。銀幕上的故事很少在現實中上演。生活不是電影,生活比電影艱難多了,正因爲如此,人們才需要電影,需要各種高於生活的藝術。藝術有兩大功能,滿足人的意淫,或者藉此療傷。
此時,楊一坐在車裡,用歌曲療傷,開始只是聽,後來就跟著唱,與其說是唱,不如說是嚎,就像一隻受傷的狼。唱到聲音嘶啞,筋疲力盡,終覺釋然。
他把音響關掉,轉身下車,走到觀景臺前。簡雪回身看看他,“好了?”
“好了。”
簡雪舒了口氣,感嘆地道:“知道嗎,那張CD是我前男友的。那首歌是他最喜歡聽的。”
楊一表示理解地點點頭,問:“你還愛著他?”
“不!”
“那爲什麼還留著他送的禮物?”
“不是他送的,那是他的——”簡雪回過身去,望著海面,語氣低沉地道,“遺物。”
“啊!”楊一驚歎一聲,想問什麼,但忍著沒開口。
“是車禍。”簡雪語氣平靜、像是訴說別人的故事,“那是我剛去美國不久,我們相識才三個月,他就出事了,當時我在旅行社取機票,還有兩天是我生日,聽媽媽說,我出生那天下雪,四月雪,這在藍城很少見,簡直就像一個奇蹟,所以給我取了這個名字。可惜後來奇蹟再也沒發生,我從來沒在生日那天看過雪。他就說等我生日時,送我一個奇蹟——陪我去挪威看雪。可惜,悲劇比奇蹟先到。”
楊一嘆口氣,憐惜地看著她,“比起人爲的分手,天爲的分手更殘忍!你當時一定很傷心,一個人在國外,怎麼撐過來的?”
“不是傷心,是絕望!你知道什麼是絕望嗎,就是在死去男友的車裡看到女人的高跟鞋——出事時他們在一起!”
楊一訝異地道:“怎麼會?他對你那麼好,他們也許只是普通朋友。”
“我當時也是這麼想,可是他的手機裡都是他們的短信,連個讓我欺騙自己的機會都不給。”
“真是難以理解,你們才認識三個月,還是熱戀期,怎麼可能這麼快就有第三者?”
簡雪嘲諷地笑了,“其實我纔是第三者,她是他原來的女友,因爲愛上別人離開他,他很痛苦就來找我。我以爲那就是愛,其實他只是用我療傷。後來那個女人和新男友分手,又回來找他,他開車去接她,回來的路上發生車禍。她只是受了傷,反害他丟了命,自私的人總是命大,活的比別人長。”
“你就別記恨他了,原諒他吧,他已經爲他的錯誤付出了代價。”
“我早就不恨他了。他出事後,我常常做噩夢,半夜醒來,一個人躺在牀上,望著天花板,內心充滿恐懼,連空氣都透著寂寞的味道,我實在受不了那種感覺,好想有一個人抱著自己,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他,也不再恨他了,因爲我也做了和他同樣的事——找一個人療傷。其實人是很脆弱的,只是外表堅強而已。”
“那後來呢?”
“哪有什麼後來?就像溺水的人抓一棵救命稻草,等你上岸了,也就不需要他了。”簡雪帶著幾分惆悵,回過身來看看楊一,“那天我們在酒吧喝酒時,我不是對你說過,用新人忘記舊人,這是最好的療傷方式。”
“可是這對新人不公平,既然不愛她,就不要去招惹她。”
“你這傢伙,讓我說你什麼好?哪有那麼多愛情呀,不過是在一起相互取暖。”簡雪嗔怪道,靜默了一會兒,又帶著幾許讚賞的口氣道,“不過我還是挺敬佩你的,一個人走出來了。”
楊一笑笑,沒言語。其實他不是沒想過,也不是沒有機會。有一次他一個人去酒吧,正好碰到吳倩,她已經喝得半醉了,滿嘴噴著酒氣說喜歡他,想和他在一起。他鬥爭了半天,還是拒絕了。她氣得罵他:楊一你這個老古董,你是不是覺得和誰睡一覺,就得娶誰當老婆!現在都什麼年代了,告訴你,我不用你負責。他回答她說,你用不用我負責那是你的事,但我得對你負責。他怕她一個人在酒吧不安全,硬是拉著她出來,打車把她送回家了。
楊一不想和簡雪說這段事,畢竟這涉及一個女孩兒的。於是轉換話題道:“對了,你快過生日了吧?”
“咦,你怎麼知道?”簡雪驚詫地道。
“剛纔在你家,聽你和莞爾打電話時說的。”
“噢,她這人心真細,還記得我生日,我自己都忘了,她說去普羅旺斯趕不回來,不能給我慶生了。”
“那正好,我給你慶祝。”
簡雪撇了下嘴,“31歲,有什麼可慶祝的,慶祝青春已逝?”
“31歲怎麼了,我都34歲了呢。每個年齡有每個年齡的樂趣。說吧,想要什麼禮物?”楊一豪爽地道,一副敢上天攬月的架式,見簡雪俏皮地看著自己,趕緊補充一句,“別讓我陪你去挪威看雪。”
“呵呵,放心吧,我已經過了相信奇蹟的年齡,那是女孩兒玩的東西。”簡雪有些傷感地道,忽的想起什麼,“哦,對了,今天是他的忌日,在我生日前兩天,我怎麼給忘了。”
“噢,你想怎麼紀念他?”
“嗯,就來一個爲了忘卻的紀念吧。世上沒有未完的故事,只有未死的心。其實就算他不出事,我們也會分手,只是這種方式太決絕,才讓我這麼久放不下。現在該是忘卻的時候了。”說罷,她向楊一要來車鑰匙,她要把車上的CD取來,爲昔日的戀情劃上最後的句號。
楊一望著她的背影,猶豫了一下,快步跟了過去,拿起車上的公文包,取出一張U盤。
“這是什麼?”簡雪問。
“情書。”楊一苦笑了一下,“我們分手後,我把她的東西都還給她了,只有存在電腦裡的情書沒捨得刪掉,存到U盤裡了,你剛纔的話提醒了我,不留它了,就在這爲它舉行一個海上葬禮吧!”
簡雪點點頭,微笑著道:“男女間的感情,都是一段一段的,起的作用也不同,有的人,是用來療傷的,有的人,是讓你成長的,有的人,是讓你去愛的。愛情也有生命週期,到了無法挽留的時候,與其痛哭流涕,不如灑脫一點,優雅地告別。也許愛的時候不夠完美,但結束一定要有風度。”
“你說的對,再好的東西,也有消失的一天,再深的記憶,也有淡忘的一天,再愛的人,也有遠走的一天。該放手的時候,就不要挽留。該謝幕的時候,就揮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
兩個人順著觀景臺一側的階梯,來到山角下海灘,楊一揮手把U盤扔進大海,滿載著昔日情感的小小U盤,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拋物線,砰的一聲落入水中,擊起一片小小的水花。
簡雪嗔怒地看著他,“你急什麼呀?這哪是海葬,這是丟東西呢。”
楊一望著遠處的大海,神色黯然道:“葬禮就是丟東西——丟了一個生命!”
“所以要搞個儀式,生命這麼寶貴的東西,不能這麼隨便丟哇。”
楊一回頭看看她,“什麼儀式?這又沒樂隊,沒法演奏《葬禮進行曲》。”
簡雪其實也沒想好怎麼做,他這一說反倒提醒了她,“OK,我要選個曲子。”
她在手機上翻找著,“就這首吧,《TimetoSayGoodbye》(告別時刻)。”
在莎拉·布萊曼舒緩深情的歌聲中,簡雪將手中的CD輕輕放入水中,一陣海浪涌來,CD漂走了,越漂越遠,漸漸消失在遠處,再也看不到了。
只有莎拉·布萊曼和安德烈·波切利的歌聲,迴響在空蕩蕩的海面。
……
是時候該說再見了
我們之間不要如此再繼續下去了
是時候該說再見了
你傷透了我的心,我要離開你
所以,現在是時候說再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