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昆一臉凝重,嚴肅道:“此事非同小可。將軍不在,我已派人趕赴茂郡通城,詳細瞭解事情原委後續,並已寫了奏摺遞上京城。也下令全郡不可鬆懈,嚴防細作做亂。”
龍大不語。
姚昆皺了眉,問道:“將軍,前線是否有異常動靜?”
龍大點頭:“確是。我們於南秦的探子被殺了。南秦將他一家三口人頭隨江送予我看。”
姚昆大吃一驚:“也是這兩日的事?”
“除夕夜?!?
姚昆猛地站了起來,不安地來回走,道:“襲擊東凌使團殺害兩國使節的兇手,也不知是何人。但這事趕得太巧。我們予南秦裡的探子被抓了,於是南秦派來覲見我大蕭皇帝的使節被殺了。他們完全可以說是我們在報復。若是開戰,他們師出有名。我們不但派了細作,還殺了他們的使節……”
姚昆揮著手,忽地停下:“師出有名?!對,這是不是南秦的陰謀,他們勾結了東凌,犧牲幾個使節,然後取得出戰的藉口。且東凌使節團遇襲,東凌也死傷不少人,南秦可趁機與東凌聯手?!?
龍大思索著,沒說話。
姚昆越琢磨越生氣:“他們抓到了我們在南秦的細作,而我們只抓到了我們大蕭自己被南秦收買的奸細。這說出去,也是比不得。他們空口白牙,完全可以說是我們捏造案情,污衊於他。而南秦與東凌使節卻是實實在在死在了我大蕭境內。那史平清也不知是幹什麼吃的,既是要接待使節,倒是把安全守衛做好,如今出了差錯,只得任人拿捏。啊,會不會其實是東凌的陰謀,若是我們兩國交戰,他東凌便能坐取漁人之利。畢竟南秦於我們這處求來訪覲見被拒,於是被東凌鑽了空子。若是當初我們準了那南秦使節的要求,說不定……”
“姚大人。”龍大打斷了姚昆的自言自語。
姚昆停下來,看向龍大。
龍大神情平靜,顯得從容鎮定。姚昆舒了一口氣,也冷靜了些,他坐下來,等著龍大繼續說。
“大人,使節被殺一事,是南秦或東凌亦或其他哪方我不敢定論,但有一事是肯定的——我們於南秦安置的偵察已被對方擊潰。我們抓到細作,與對方交涉,而對方抓到細作,話不多說,先殺了給我們看。若說南秦於此事裡無辜那是斷不可能?!?
姚昆忙道:“所以其實還是南秦?他們想戰,想逼我們大蕭讓步,討得好處,但又懼自己戰力不足,於是拉上了東凌。東凌是個牆頭草,南秦便殺了使節下狠手,好讓東凌下定決心?”
龍大並未附合這推測,他道:“大人,無論如何,有一隻手在把我們往戰場上推。這仗怕是無法避免。大人做好準備吧?!?
姚昆長嘆一聲,好半晌,才道:“二十年前,我便在這裡,看著兩國交戰,兵戈搶攘,百姓受苦,足足三年戰事才平息?!彼聪螨埓螅骸褒垖④姟?
龍大道:“枕戈坐甲,是爲安寧。浴血斷頭,在所不辭?!?
姚昆看著龍大,許久立起,施了一禮。
姚昆與龍大很快商議好諸事安排,姚昆召來各官員囑咐下令,龍大回紫雲樓。
進得紫雲樓,去了衙堂,召謝剛。
紫雲樓亦府亦衙,龍大有事常在自己院裡或是書房處理,鮮少開衙堂。用軍衙處置事務,這事態顯然極嚴重。
很快,這事傳遍紫雲樓。所有人都驚慮。
謝剛很快到了,其他於樓中的軍中重職官將也趕了過來。
龍大端坐堂上,將這幾日發生的事簡單說了。衆人聞訊皆大驚。龍大盯著謝剛,道:“謝剛,你四品校尉,官階比這堂上衆人都高,責任也該最大。你掌管探兵偵隊,前鋒偵察,可是中蘭城內的細作頭目逃脫,軍中出現奸細,軍情一直泄露,如今就連潛伏於南秦的偵查佈局都一敗塗地,你自己說,你還有何臉面享朝廷俸祿,有何資格掌軍中要職?。?!”
龍大說到怒處,一拍堂案,衆人皆垂目正色,屏聲靜氣。
謝剛抿緊雙脣,一臉慚愧,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將軍,屬下知罪。屬下願將功補過,求將軍再給我一次機會?!?
“再給你機會。我怕是再給南秦機會!”龍大怒喝,“現在他們就差跑到我軍帳前撒尿恥笑了!”
謝剛伏地叩首:“將軍,我必會查出消息泄露的真相,抓出南秦的把柄,探出他們的要害……”
“不必了?!饼埓蠛茸杷脑挘f道:“讓你再辦此事,我如何放心。於南秦潛伏的探子,何等隱秘,費了多大心力,你連這些都守不住,我們未戰先敗,顏面盡失,軍威何在?你罪當問斬!”
“將軍!”衆人大驚失色,齊齊喊道。謝剛一聲不吭,伏首不動。
龍大瞪著他,喘了口氣,道:“念你從前有功,先只罰你二十軍杖。如今正是開戰危急之時,我沒時間細細處置你。你給我滾到滄南兵庫待命,待與南秦戰事完結,我再上稟皇上,發落於你?!?
“將軍三思啊?!毙\人又齊聲喊。二十軍杖就算了,滄南兵庫待命?那兵庫是在陲遠荒涼之地,處罰罪犯收容流民,讓他們耕種囤糧打鐵製兵器,若是戰時兵力不足便由他們補上的那麼一個地方。將謝剛發配到那兒,名義上沒什麼,但實際就是直接判了他削職流放重罪了。
周羣周長史道:“將軍。謝大人從前功勳斐然,且一向忠心耿耿,縱有不是,也是低估了南秦謀略,被鑽了空子。將軍,如今正是要用人的時候,如此重罰謝大人,軍中如被砍一指,損失太大。不如讓謝大人戴罪立功,待戰後再論過評罪,細細判罰?!?
李長史去世後,周長史頂了他的職務,在紫雲樓裡處置各軍務文書案錄等事。他是謝剛親自挑選出來的。在李長史出了那樣的事後,周長史感激謝剛對他信任,他自己也兢兢業業,努力勤奮,生怕出半點差錯。如今謝剛被罰,他替謝剛不平。
“如此大的差錯,若無重罰,將官們威嚴何在,兵士心中如何想?軍威不存,軍心渙散,尤如四肢皆廢,豈是被砍一指能比?”
龍大這話一出,大家皆不能語。這道理清清楚楚,無法反駁。重罰威懾,確是在軍中極有效的手段。
謝剛一聲不吭,擡起頭來,眼眶已紅。
“拖下去。”龍大看著謝剛,一臉沉痛不捨。這三個字說得沉聲沙啞,好半晌無人動。
龍大猛地站了起來怒喝:“拖下去!”他一拍堂案,桌子四腳應聲斷裂,案桌霹靂啪啦摔了一地。幾個衛兵嚇得趕緊上前拖起謝剛。謝剛站了起來,甩開他們的手,一言不發轉身出去了。
堂上靜寂無聲。好半晌龍大踢開壞掉的案桌走下來,站予衆人面前開始佈置軍務。如此這般如此這般,分好工派好事,衆人各自領命,這才散了。
龍大離開衙堂後回了屋子,囑咐衛兵自己需靜思,誰也不見。
當天謝剛在衆將的庇護下,受了潦草輕盈的二十記軍杖後,帶好行囊,騎上駿馬,準備被幾個兵士“押送”到滄南兵庫。蔣鬆送他,讓他忍耐,說待過得一段,龍大氣消了,他們找機會勸龍大讓謝剛回來。在回京前弄幾個功勞,這些事就過去了。
謝剛一直神情陰鬱,也不怎麼說話,悶悶應了聲。
安若晨也趕到,準備了好些吃的讓謝剛帶著。她比任何人都要震驚。謝剛予她而言,是恩師一般的人物,且這軍中處罰果斷嚴酷,可比她從前見識過的都來得殘酷意外。
“謝大人?!卑踩舫客耆恢撜f什麼好。
謝剛從她手裡接過包袱,輕聲說了一句:“莫鬆懈。事情剛剛開始。南秦暫時佔了上風而已。你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中蘭城裡的細作形勢,你不可鬆懈。”
安若晨愣了一愣,看著謝剛的眼睛。謝剛對她點了點頭,然後若無其事轉身走了。
這一晚龍大將軍不見任何人。安若晨聽說將軍心情不好,也聽說也許這樣是防別人爲謝剛求情。安若晨不打擾龍大,只將精心準備的食物交予了衛兵。她自己在紫雲樓裡走著,消化著這一日收到的這許多紛雜沉重的消息。
他們大蕭的細作之戰敗了。
安若晨擡頭看看月亮。想著謝剛對她說的:莫鬆懈。
肯定是要打仗了。他們都說這事情板上釘釘,只是看再等多久而已。
安若晨看著滿天星光,想起龍大對她說:一旦開戰,就算取勝,也是血與生命的代價。
“爲什麼要抓細作?”龍大那時問她。
安若晨眨眨眼睛,挺直背脊,沿著龍大領她走過的路,回屋去了。
第二天一早,安若晨聽說龍將軍天未亮便出發去城外總兵營了。安若晨沒在意,並不介意龍大臨走都不與她招呼。她自己也有許多正事要做。她處理了些樓裡的瑣事,趁清點今日廚房的菜貨時,悄聲與陸大娘約了到招福酒樓見面。如今齊徵在酒樓做事,陸大娘常在那兒進出,約在那兒不會惹人耳目。
在去招福酒樓之前,安若晨去了一趟太守府找方元。
原本是計劃過完年與將軍告個假到外郡幫妹妹相看親事,如今出了這事,安若晨自然走不得。但之前拜託了方元,她怎麼也得與人交代一聲。
方元也早已聽說了狀況,安若晨一提他便明白。他想了想,客氣地問安若晨:“敢問姑娘,這事有多重要?”
安若晨也想了想,該如何說呢,若說重要,也是極重要,若說不重要,還真是也可以擺在其它所有事後頭。她苦笑了下,搖搖頭:“這個還真是不好說了?!?
方元也不介意這模棱兩可的答案,他道:“既是如此,那我爲姑娘想著這事,姑娘忙更緊要的事去吧。若有消息,我再與姑娘說?!?
安若晨趕忙謝過了。
出得太守府,安若晨往招福酒樓去,一路走一路琢磨事。路上人多,她走得慢,但卻是有人著急忙慌走路的,安若晨也沒留意是怎麼回事,忽地被撞了一下,她差點摔到了地上,穩住身形後一愣,發現手裡多了張字條。
打開一看,安若晨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
“安若芳活著?!?
五個字,如晴天響雷,在安若晨頭頂炸開。
安若晨猛地回身看,滿街行路人,或蹦跳或慢行或吵鬧,卻看不出誰人是撞她的那一位。
安若晨瞪大了眼睛,瞪著街上每個人的面孔,盯著路上每個人的背影。
沒有人理會她,沒有人有異常,沒有人表現出心虛。
不知道是誰。完全看不出來。
但是有件事安若晨卻是知道的,她看出來了——這五個字的筆跡,與將軍給她看過的“中蘭城中有細作”的字跡是一樣的。有些娟秀,一筆一劃卻是很有力道。
安若晨心跳得極快,那字條緊緊捏在手裡,她完全無法控制自己,就這麼呆呆站在街中,瞪著路上的每個人。
不一會田慶出現在她身邊,他發現了不對勁?!肮媚?,出了何事?”
安若晨下意識將字條揉進掌心,問他:“你可看到方纔有人撞我?”
“未曾。”田慶皺起眉頭,街上人多,他的視線偶爾會被路人擋著?!坝腥俗材??可有受傷?”
安若晨微微搖頭,她的眼睛仍盯著街上,眼珠快速轉著,掃視著街上的每一人。
“發生了何事?”安若晨的反常讓田慶也緊張起來,盧正這時候從另一邊跑了過來。
安若晨道:“方纔有人撞我,似乎說了一句我四妹活著的話,聽不真切,你們幫我看看,也許是解先生。”
“瘦高個,二三十左右,五官端正,斯文有禮模樣?”田慶快速唸叨了一遍通緝貼榜上的相貌描述。盧正與他互視一眼,兩人迅速分兩個方向奔開搜索找人。
安若晨往牆邊靠,儘量找一個僻靜不招人注意的角落站著。
好了,現在她的護衛都走開了。既是留了字條,該是後頭還有話要說吧,她身邊沒人了。來吧來吧,來找她吧。
安若晨甚至故意把後背留了出來,給對手接近她製造條件。
她將手放入袖中,把字條藏了起來。她慢慢恢復了冷靜。
“細作爲什麼不殺我?”她當初問過龍大。她心裡有答案。因爲她有價值。
將軍愛上了她,他當著衛兵的面擁抱了她。
然後這字條就來了。
前線就要開戰了。
然後這字條就來了。
安若晨越來越冷靜。她期待著,無論是誰,無論要對她說什麼做什麼,出手吧。
是要用四妹的生死來要挾她做些事嗎?來吧,來要挾她。
安若晨等待著。
細作之戰我們輸了——每個人都這麼說。
別鬆懈——謝剛這麼說。
安若晨低下頭,把從前方接近她的機會也留了出來。她不鬆懈。有狀況就有轉機??偙仁颤N都沒發生的強。她記得謝剛的教導,就算找到你認爲無用的東西,也比你什麼都沒找到強。
安若晨心跳得快,但她很冷靜。
然而許久之後,她失望了。
田慶與盧正回來了,而那個神秘人卻沒有出現。田慶與盧正當然也沒發現什麼線索。安若晨沒說什麼,只道她想去招福酒樓坐坐。
招福酒樓雅間,安若晨自己一個人坐著。她進大門時是齊徵招呼她,齊徵眨了好一會眼睛,安若晨明白他的意思,陸大娘已經到了。她只需要找個雅間,等沒人注意時陸大娘進來。
不一會,陸大娘快速閃了進來,重又掩上門。她與安若晨對視一眼,安若晨直截了當地道:“前線快打仗了。過兩日恐怕坊間會傳些消息。”她簡略地將事情說了說。
陸大娘問:“需要我做什麼?”
“我四妹可能還活著,也許我是細作的下一個目標?!?
陸大娘吃了一驚。
安若晨還在回憶著街上的那些人與背影,在腦子裡過濾著——轎伕,樵夫,貨郎,尼姑,書生,小姐,婆子,孩童……
字體端正,是個習字人。撞她時輕巧,身上並未帶著貨品。孩子會吵鬧,也不會帶著孩子。女子寫字求秀美,也不會是那幾位相伴閒逛的小姐。用同伴來掩飾雖是個方法,但她們穿得太鮮豔了。
對,衣裳太鮮豔了。安若晨的手指在桌上輕輕無聲的劃敲,思索著。被撞的那一瞬間,她看到了什麼?
陸大娘靜立一旁,未打擾她。
這時安若晨擡頭道:“大娘,你可知中蘭城內城外鄰縣等等,都有哪些尼姑庵堂?”
“姑娘想換換平安符了嗎?”她指的是她們用來聯絡的那些。
安若晨搖頭:“我想去走走,找找線索。”她看到了灰樸樸的顏色,不是出家人的衣裳,便是轎伕的布衣。轎伕當時在擡轎,其他穿灰衣的路人她沒法找,但是尼姑卻是可以的。除非是假姑子。
陸大娘將她知道的廟庵都說了,安若晨記在心裡。
“只這些了,其他的我再去打聽?!?
安若晨謝過,又道:“閔公子定是出逃了。南秦既是敢發難,那城內組織定還在。也許有人接替了他。也許是最近新來的外城人,也許是如劉則這般原本就潛伏的,但最近舉動會與往常不一般。他對城裡的事比對前線的事更好奇,其貎不揚,穩重有禮,不與人衝突,不生事,不招惹官府。只結交不惹人注意的朋友?!睋Q言之,就是另一個閔公子,不一樣的相貌,一樣的作派。
陸大娘點頭。表示會讓人留意。
“如若我是目標,他一定會想辦法接近我。我會常出來走動,給他機會。大娘讓姑娘們也盯緊我,盯緊接近我的人?!?
招福酒樓大門處,一個男子擡頭看了看酒樓招牌,又看了看對面街,然後轉頭進了酒樓。
齊徵上前招呼,“客倌裡邊請。”
那男子微笑點頭,朝著安若晨所在的雅室方向去了。
他中等個頭,細長眼,圓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