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啪……”
北風颳著插在製衣廠大門邊的紅旗,響了一整夜。楊楚生身上揹著書包,走過廠門外,擡頭看著紅旗在笑。
就跟他每次要往濱海市一樣,天還沒大亮,他就得上路,坐頭班車。
冷,這天還沒大亮的時候最冷,北風夾帶著露水的溼氣,吹得楊楚生打了一個哆嗦,擡手往冷得不得了的耳朵一摸,感覺耳朵還會變硬。
“砰砰砰……”楊楚生乾脆小跑,這五公里到縣城的路,要是這樣走,到了縣汽車站,恐怕連掏錢買車票的力氣都沒有。
濱海市,楊楚生一定要走一趟的,第一是回家瞧瞧,第二是請張主任,請他參加他們元旦的投產剪彩儀式。最重要的,還是看一下劉雪貞,這頭一年高考的入學時間,是春節後。
因爲這個剪彩儀式,楊楚生還跟在省軍區幹休所的郭書記,還有省外經委,他認識的那位副主任寄去邀請信。
嗯,陽光真好!車一到站,楊楚生一下車,就看了一下刺眼的太陽。不是要跟劉雪貞見面的嘛,她的家就在附近。不過他還是先往家裡走,因爲跟她見面,可能有很多話要說,所以吧,還是先回家,下午再找張主任,晚上再找她吧。
“鈴鈴鈴……”楊楚生從人行道邊,纔要轉入往他們家的那個巷口,卻聽到巷子裡響起一陣自行車聲的鈴聲。他也往巷口邊閃,等著自行車出來唄。
“唰!”一車也是全新的鳳凰,從巷子裡一衝而出,騎車的人往他一瞧,“吱”一下就將車剎住,然後笑著喊“楊楚生,你回家啊?”
楊楚生一瞧,也笑一下,是王升,這哥們的樣子挺鮮活的。笑著說“是啊,剛下車,你考得怎樣?”
“應該能考上。”王升從車上一下地,笑著說。
也因爲兩人的關係並不怎麼好,話不投機半句多,就只說幾句客套的,然後各走各的了。
“哎呀,老大,你來了,我正想到你那呢。”弟弟楊楚豪也慘,大冬天在門前的開闊地,雙腳踩在煤堆上面,看見哥來了,就叫上老大。
楊楚生看著這傢伙,頭上還是那樣,不知道是抹頭油還是花生油,反正頭髮就是油得發粘。笑著說“你叫我老大,我是流氓呀我?”
“嗨,你落伍了,現在誰還叫哥。”楚豪一說,走出煤堆,別的不說,先往他哥的口袋裡伸,這傢伙已經沒錢,戒了三天的煙了。
“譁,三五!”這哥們美滋滋地說,又美滋滋點上一根。
“考得怎樣?”楊楚生的口氣和目光,都不是客氣的,反正這傢伙要考不上,非得被他揍。
“嘿嘿,放心了。”楚豪說話時,那得意的神情,就是需要獎勵的意思。
楊楚生看著楚豪在洗腳,就往屋裡走,不過一進門就大聲喊“喂,我跟省委書記握手的照片,是不是你裝進照片框裡的?”
“嘿嘿,不是我還有誰。”楚豪邊洗腳還邊說。
昏,楊楚生真想揍這傢伙兩拳,他跟趙書記握手的照片,是從報紙上剪的,然後跟他已經入土爲安了的爺爺的畫像擺一起,一個左一個右。
“你給我取下來!”楊楚生很不爽地喊。
這兄弟倆還在你來我往地一人一句,兩個妹妹也放學回家了,然後父母也來了。
“大哥,你可出名了,我們學校的老師,還說要向你學習呢?”大妹笑著說,她的學校,也是楊楚生的母校。
“你跟老師說,我謝謝他們了。”楊楚生也笑。
“嘿嘿,老大,我考上了,有什麼嘿嘿。”楚豪又來。他纔不管他們的母親,在朝著他瞪眼睛。
“行,給你五十塊,當然,你讀書的費用我拿給媽,不會拿給你。”楊楚生一說完了,兩個妹妹就大笑。因爲她們的二哥,說大哥最少會給個一千八百。
“楚生,你不單是來家裡吧?”當母親的也問。
“下午我到地委找一下張主任,晚上到劉雪貞那裡。”楊楚生邊吃飯邊說。他當然知道,她問的,可能就是劉雪貞。
一聽到找張主任,楚豪就最爽了,因爲這又是他跟別人吹的材料。雖然老大才獎勵他五十塊錢,但衝著這材料,他也願意。
下午見到張主任,這地區革委會主任最樂,就是有這個小傢伙的建議,現在整個濱海地區的農業生產,穩穩地領先於全省。聽說他們的製衣廠元旦要舉行投產剪綵,這張主任最樂,還跟楊楚生透露一個消息,就是陳書記要調到地區任經委主任,頂他的是一個女的。
楊楚生知道了就行,反正陳燕的爸調到地區,也是早晚的事。
吃了晚飯,楊楚生本來立馬要找劉雪貞,卻不想孟躍進卻跑來了。好傢伙!楊楚生看這孟哥們,一身的衣服,全部都是進口的面料,已經有著暴發戶的初步跡象。
“哈哈,我是在路上碰上王升,聽他說你來了的,走,今晚不醉不歸!”孟躍進大聲就喊,然後楊楚豪也朝他們坐近,不醉不歸四個字讓他著迷。
“你這傢伙,越走越大了?”楊楚生還笑著問。
孟躍進看了一下手上的手錶,炫耀的,正宗的西鐵城,帶夜光的。笑著說“當然了,不過現在有時候拿不到貨。”
“你去的地方不行,拿我這個,到那個地方,找一傢俬人開旅館的女人。”楊楚生將自己印的所謂名片給孟躍進一張就說。
“真的啊!”孟躍進太樂了。
“今晚不能喝酒,我要到劉雪貞那裡。”楊楚生又說。
孟躍進也知道是不是,站起來說“行,快去吧,明晚不喝就走不了。”
楊楚生還是揹著書包,裡面是花生米,這東西可是城市裡的家庭最喜歡的。一個人往劉雪貞家裡走,什麼街燈,什麼自行車多和少,他都不想看。
“雪貞!”楊楚生一走到劉雪貞家的門邊就喊。
劉雪貞聽到他的聲音,可是用上跑,站在楊楚生跟前,還能聽到她深深的呼吸聲。小聲說“你來了?進來吧。”
“哎呀,楊楚生,你這名頭可出大了!”劉雪貞的父母一見,立馬就招呼。
“這是我自己有的花生。”楊楚生打開書包,拿出一大包花生米就說。
劉雪貞等著她的父母跟楊楚生客套完了,小聲說“到外面走走吧。”
入夜的北風,刮飛起馬路上的紙片,劉雪貞也不由自主地,雙手抱在胸前。
“冷嗎?”楊楚生小聲問,擡手解著外衣的扣子。
“不冷!”劉雪貞小聲說,看楊楚生已經解開了兩三顆釦子,擡手將他的手抓住,然後往下按,又小聲說“我真的不冷。”
兩人還是走進他們曾經一起進過的公園,雖然北風呼呼,但公園裡,也能看見幾對戀人,或是坐著,或身子相挨慢慢地走。
本來公園裡就有些昏暗,走在樹影下,也讓腳下變得更加昏暗。
“聽陳燕說,你考的成績很好。”楊楚生小聲說。
劉雪貞點點頭,但圓臉上,卻沒有笑容。看著前面,就是他們曾經坐過的那棵金鳳樹,小聲說“坐一會吧。”
“你坐這邊。”楊楚生朝著樹桿的地方說,這地方比較擋風。
已經坐在石椅另一邊的劉雪貞,擡頭看他一下,然後身子就往他說的地方挪。
昏暗裡,也能感覺到,些許被風吹落的金鳳樹葉,輕輕地掉落在他們的頭上。兩人一時間也沒有說話,還是楊楚生先打破沉默“能考上就好。”
劉雪貞低著頭,風聲中,突然聽得出她的抽泣聲。
楊楚生當然聽到了,此時他也有一個挺爲難的話題,劉雪貞的家裡並不寬裕,想拿些錢給她上學之用,卻怕她誤會爲,這是在向她做出什麼補償。
“你爲什麼不回來呢?”劉雪貞終於忍不住,邊抽泣邊說。
“如果你三年大學讀完,想跟我在一起,我張開雙手等著你。”楊楚生小聲說。
“三年。”劉雪貞小聲說著,搖搖頭,又說“你在紅光大隊,即便是跟省委書記握手,還登了報紙,但有什麼用?你是公社的農辦主任,但有什麼用?”
“當然,我這農辦主任,說起來還不是什麼國家幹部。我要是讀了三年大學,畢業後,待遇和前途都比我現在的好,但擺在我面前的路,我已經走上去了,再也不能回頭。”楊楚生又說。
劉雪貞轉臉看著他,昏暗裡,也能看見她閃著淚水光澤的臉。眼前的楊楚生,她心裡是還愛著他的,只是現在兩人的前路,比以前更不相同。
“爲什麼?”劉雪貞哭著又說,這三個字,所含的意思,是在問什麼?
“春節過後,我就要到學校了,以後知青們都走了,那邊就只有你自己一個人。”劉雪貞說完了又哭,此時她的心裡,又有一股衝動,張開雙手,緊緊地抱著楊楚生,將閃著淚光的嘴脣,朝著他的臉,他的嘴巴就是一陣狂吻。
這一陣吻,不是身體的衝動,是心的衝動。也許這一吻,三年後他們又重新吻在一起,也許也是他們的人生,各奔前程的吻別吧。但不管怎樣,只有情,也纔有這深深的一吻。
三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前程不定,劉雪貞不敢跟楊楚生有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