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隊伍持續地前進著,途上平靜無波,並無意外發生。
路映夕照常喝藥進食,沒有露出異狀,也沒有流淚,只是變得沉默寡言。
慕容宸睿看在眼裡,心中滋味難辨,一股無力感充斥全身。那日在戰場上,他未有一絲猶豫,全力以赴地投入戰鬥,甚至在射殺南宮淵時隱隱有種傲然的成就感。如果事情重來一遍,他也會做同樣的事。但南宮淵死了,且可能是死於他之手,映夕的心自此蒙上陰影,恐怕一生都揮散不去。
這幾日,他也經常想起姚凌。最初相識時,她的笑顏俏麗爛漫,但後來漸漸看不到她笑,他曾一度懷疑,他是否真的認識她,是否真的瞭解她。到如今,他已非常清楚她是怎樣的人,也知道她與他都不是彼此命中註定對的那個人。可一切已矣,無法重新來過。
不可否認,他感到傷懷,感到痛楚。但這種哀傷與映夕心中的悲痛必然是不相同的。
“夕,王軍醫開了一張新的安胎藥方,你要不要過目一下?”嘆息咽回肚內,他神色如常地溫聲詢問。
路映夕倚躺著,擡眸看了他一眼,搖頭不語。
慕容宸睿也不再多言,徑自命馬車停下,然後躍下車,不知去辦何事。
路映夕合上眸子,神思飄遠。她還記得第一次看見師父時的場景。那時她才五歲,父皇領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到她面前,要她行拜師大禮。她疑惑地看著那少年,張口喚道“師傅哥哥”。那少年揚脣笑起來,那笑容像冬日的陽光般,淡淡的,卻又是暖暖的。
也就那一次罷了,後來她再也沒有那樣喚過他。身在宮廷之中,禮節繁多,而他又是極爲內斂嚴謹的人,她跟著他也學著循規蹈矩起來。
年紀再長一些的時候,她曾經偷偷在心裡喚他的名字。南宮淵,南宮淵。雖是獨自偷偷的,但她還是不敢放肆地叫一聲“淵”。
他們之間好像有一條無形的鴻溝相隔著,自第一次見面她向他下跪行拜師之禮開始,她與他就註定很難跨越那條溝壑。
“屬下王婕參見皇后娘娘!”
正幽幽地陷入回憶中,馬車外一道利落的脆聲驚醒了她。
車簾被掀起,一個五官豔麗的女子上了馬車,屈膝行禮。
“你是?”路映夕靠坐起身子,凝眸看她。
“屬下王婕,是隸屬司徒將軍主營下的一名軍醫?!蹦桥訂蜗ス蛑?,但面上表情甚是平淡,不卑不亢地道,“皇上命屬下向娘娘彙報新安胎藥方的成分?!?
路映夕輕輕“嗯”了一聲,注視著她美麗的臉龐。之前不斷聽慕容宸睿提起這位王軍醫與範統的事,倒沒有想到原來是長得這般冷豔的女子。她的輪廓精緻而深刻,濃眉大眼,俏鼻紅脣,一眼看去只覺豔光逼人,但再細看,會發現她眉宇間凝著一抹剛毅神氣,沒有絲毫嬌媚矯揉。
聽著她報出一串草藥名稱,路映夕頷首淡淡一笑:“這藥方很好?!?
“謝娘娘讚賞。”王婕微微傾身,再道,“可否容屬下爲娘娘把一把脈?診脈過後才能調配更佳的藥?!?
路映夕伸出手腕,一邊語氣隨意地道:“王軍醫,你覺得範統此人如何?”
王婕的手勢頓了片刻,平靜地答道:“王婕愚鈍,不太明白娘娘的意思。”
“他的腿疾能治得好嗎?”路映夕換了一個方式問。
“如果精心治療,也許花三五年的時間能夠治得好。”王婕一面回答,一面搭上她的腕脈,開始細細診斷。
路映夕見她神情專注,便不再出聲打擾,待她收回了手,纔開口問道:“如何?”
王婕擡起眼來,微皺著眉,沉吟道:“娘娘的脈象有些奇異,似虛又似強,兩股力量交錯交融,王婕才疏,暫未想出是何原因。不過娘娘請放心,胎兒安穩,未受旅途顛簸的影響?!?
路映夕淺淡地抿笑,道:“我體內那股強大的力量,是一位高人灌注予我。而虛脈則是因我有天生心疾之故?!睅熥鹌评隣懰\治,或許便是因爲如此而延誤了他尋找師父。思及此,脣邊的一點笑弧垂斂了下去。
王婕點了點頭,心中有一絲訝異。她本以爲宮中娘娘皆是矜貴高傲,但她眼前這位皇后娘娘似乎沒有絲毫嬌氣,且也不以“本宮”自稱。坊間傳言,皇上愛美人棄江山,現在想來倒也似有幾分道理。不過依她所見,皇上應是既愛美人又愛江山。
此時馬車外又響起一道稟聲:“皇后娘娘鳳安,範統求見?!?
路映夕不由詫異,揚聲應道:“有請。”
厚布簾子再次被掀起,兩名侍衛攙著臉色略顯蒼白的範統上馬車,安置範統靠壁坐穩,便就退了去。
“範兄,傷勢可好些了?”路映夕關切地詢問,心念轉動,已明白慕容宸睿安排王婕和範統來見她的用意。是不希望她一味沉溺於憂傷悲慟之中吧?所以特意找一些事讓她分散精神。
“多謝皇后關心,範某已無大礙。”範統正襟危坐,表情嚴肅,雖然氣色尚差,但一雙炯目已恢復精氣。
王婕忽然低低地嗤了一聲。
範統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但忍住沒有說話。
路映夕莞爾,溫言問道:“王軍醫,不知何事好笑?可否說出來與我分享?”
王婕斂眸回道:“回娘娘,屬下方纔只是突然想到,先前給範將軍敷藥時他痛得打人的事。”
“打人?”路映夕大奇,覷向範統,見他面色愈發僵硬,不禁更感好奇。
“範將軍忠君愛國,一心想要快些康復,保護皇上和娘娘安全回朝。他要求屬下用效果最好的藥,不過重藥的藥性必然劇烈,所以……”王婕止口,瞥了範統一眼。這般死鴨子嘴硬的男人她還是第一次見,明明痛得渾身冒冷汗,卻硬是忍著不肯吭聲。她好心拿布團讓他咬著,卻被他下意識地揮開,那力道大得駭人。
路映夕看著他們二人的神色,微笑道:“範兄,你好生養傷便是,現在有一整隊精銳士兵保護皇上,你無需過於擔憂?!?
範統繃著臉,道:“據範某所知,修羅門的人正四處查探皇上的行蹤,範某隻是不敢掉以輕心,並非過於擔憂?!?
路映夕挑了挑眉梢,不作聲。
範統自覺失言,又補道:“範某無意頂撞皇后,還請皇后恕罪?!?
路映夕笑看他,揶揄道:“範兄,你被人激得失了分寸。”
範統抿緊了脣,斜睨向一旁的王婕。爲何他總是遇見這種奇怪的女人?身爲女兒家,不做女子該做的事。拋頭露面行醫濟世也就罷了,居然還從軍!軍中全是三大五粗的男人,她一個姑娘家整日混在男人堆中,成何體統?
“王軍醫?!甭酚诚D而對王婕道,“你剛剛說範兄的腿疾需要三五年的精心治療,如果我請求你做這一件事,你可願意幫這個忙?”
“娘娘言中了?!蓖蹑济友詰溃诌t疑地頓住,沒有回答願不願意。
範統見狀冷哼,不屑道:“範某隨瘸,但仍有一身武藝,不需強人所難?!?
王婕緩緩轉眸看他,冷冷道:“我有說爲難嗎?”
路映夕不出聲,饒有興致地旁觀。
範統見她一副看好戲的樣子,有些惱怒地道:“皇后何必徐尊降貴請求這個女人!”
路映夕揚起黛眉,到:“這個女人?”
範統蔑然回道:“她既能稱呼我爲“這個男人”,我爲何不能稱呼她爲“這個女人”?
路映夕驚訝地一怔,隨即忍不住笑起來,邊笑邊道:“你們怎會這樣互相稱呼?”
範統和王婕同時低哼了一聲。
“範將軍批判我“這個女人”不似女子,目視男人胸膛當做平常事,不知廉恥?!蓖蹑脊е敾卦?,但美眸中顯然有著薄怒,射向旁邊的範統。
“王軍醫不也罵我古板迂腐,木訥蠢鈍?”範統反脣相譏,瞠目迎上她的目光。
“難道我有說錯?你不古板,不迂腐嗎?”王婕神色冷淡,但話語卻是不甘示弱。
“我也沒有說錯吧?你哪裡似女子了?有女子像你這樣,今日看男人的胸口,明日看男人的後背嗎?”被她的話一激,範統衝口便道。
“那是爲了看診治人?!蓖蹑嫉捻腥计鸹鹧?,語聲卻反倒像冰霜似的冷。
路映夕見火藥味甚重,也不打圓場,一徑淺笑。
範統粗著脖子不再說話,而王婕冷著俏臉收了聲,兩人視線對上,似有火花“噼啪”地飛濺。
車廂裡安靜了下來,路映夕脣畔噙著笑,但眸光漸漸黯沉,不自覺地擡起手捂在左胸,感覺到心口微微抽痛。
這人世間依舊有令人欣喜的事,但是師父再也看不到了。原來,死別的感覺,這樣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