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紅花是清角的回憶篇,講述她尋到荊天淵的前因後果。
——就算桑田不復滄海,
也要與你海誓山盟一場。
就算相隔已是陰陽,
也要與你終守地老天荒。
{一}太平紅花
1.
那年搬小凳坐在山裡唯一的桃樹下,她曾問婆婆,身爲懸壺世家,卻爲何要隱居在並無人煙的山間。
婆婆笑而未答,指著她頭頂正茂的桃花,“角兒,你看桃花美不美?”
“桃花美。”她答得不假思索卻皺眉。
“角兒知道嗎,這裡樹木十萬,卻唯有桃樹一株,所以,這裡的桃花最美?!逼牌诺氖謸嵘纤陌l,可是她的眉卻更深,其中因果參不透,畢竟那時還是年僅九歲的她。
她望花入神,良久方道,“婆婆,您是想說,這桃樹若是在紅塵間,便必然會被埋沒,是嗎?”口中如是說,然心中卻思量——她們是懸壺濟世的醫而非這一樹桃花,若是惶恐會被世間繁華淹沒,那麼空餘一身絕藝又何用?
她試探的猜,卻遭婆婆搖頭否認,“若無十里桃花林接納,這一株桃樹不可能在塵世中安身,因爲塵世容不下一樹孤單的桃花?!?
——就像,孤單的我們,無法被洶涌的江湖容下。這一句,婆婆未說。因爲婆婆明白,對於九歲的她而言,若懂得江湖無常,還太殘酷。
“角兒知道嗎,爲你取清角之名,是爲何意?”她聽到婆婆安詳地問,只是這一次搖頭,卻換她。
“太平之世奏《清角》,風雨當至,便成亂世。而亂世之中奏《清角》,遣散風雨,便是太平?!逼牌诺拿寄恐杏邪苍數乇瘋?,而她被一樹燦爛的桃花吸引並未在意。
“那麼現在是太平還是亂世?”
“婆婆不知,而我們最好永遠都不要知道?!?
永遠也不要知道,她是無所謂的,於她而言,這一樹爛漫的桃花,便是世間所有的繁華。擡頭正有一朵桃花落下,她伸手接在掌心,小心翼翼生怕揉碎了這世間的最美麗。然不解風情總是有,背後一隻小手探來,將桃花兒輕巧取走。
“倌送,你還我的桃花!”清角起身去追,而回應的卻是男孩爽朗的笑聲。
“來追我啊,清角,抓到我桃花便還你?!北粏咀髻乃偷哪泻⑹畾q有餘,一雙明目不可方物。
清角奮力地追,第一次如此莫名的執著。她四歲之時便同倌送在一起,於今算來已有五年時光,倌送是婆婆收養的孩子,亂世之中的孤兒從來不缺,可是亂世之中卻少有這樣一雙美眸,哪怕盛滿家破人亡的悲傷,卻依舊泛著不屈的堅強。那是初次見面,年僅四歲的清角因被震撼而一直保留的記憶猶新,亦是在那之後,就算會被倌送無數次戲弄,她依舊會風輕雲淡並不厭煩的原因。
可是這一次,一朵桃花,卻讓她的心空了??盏剿磺淖罚返奖氵B倌送都累了,她依舊不曾停下。
“不跑了,不跑了,不就是一朵桃花嗎!”倌送努起嘴抱怨,卻並無心歸還。
“倌送,你快還我?!彼プ≠乃偷囊陆?,唯恐一放手便會不見人影。
“你喜歡再去摘便是,何必就要這一朵?!辟乃碗p手背後,看著眉清目秀的清角,有意爲難。
“別,別!花兒在樹上成長,不要破壞它們?!彼龔膩聿粣燮茐?,或許本性如此,她天生有著一顆醫者的仁心。
倌送突然間笑意瀰漫,“那你是非要這一朵不可?”
“嗯!”清角重重地點頭,目光之中有期待,有堅決。
“還你也可以,不過……”美目流轉,倌送長腔有意賣關。
“不過什麼?”清角秀眉微皺,憑她對倌送的瞭解,只怕又要變法刁難。
可是這一次,倌送卻是那樣的成人之美。
她聽倌送說,“要讓我親手爲你戴上,看看到底是清角美,還是桃花美?!?
清角臉兒泛紅已有桃花神韻,這樣矯情她與倌送這野孩子又幾時有過,可是她卻不假思索的點頭,她看到倌送攤開手,那朵桃花經過奔波,卻在倌送的掌心依舊保存完好,舒展的花瓣似帶著笑。
倌送輕輕爲她帶,甚連呼吸皆謹慎,桃花在發間綻放,只是還未來得及欣賞,卻有呼嘯的駿馬從身邊奔騰而過,捲起風兒落了清角發間的桃花。
清角有感覺,她與躺落在地桃花之間的距離,竟遙遠如隔著天涯。
2.
馬上的來者是江湖客,同來的還有其病入膏盲的妻與襁褓之中的幼子。
見到註定會有生離死別的一幕,清角已經對唐突的男子不再怨,只因除卻男子灰色衣衫沾染的血跡妖嬈如花令她敬畏外,她還看到男子的雙眸,竟比倌送還悲傷,清澈到只能盛下如水的淒涼。
男子是婆婆早年結識的江湖人,得妻生子準備放下攀滿殺孽的屠刀,歸隱一方清淨的天地從此太平,卻不料半路遭遇仇家埋伏,男子武功蓋世,卻有手無縛雞之力的妻兒需要守護,故而被圍攻的敵人尋了破綻,那一掌本該他承受,卻是身後的妻奮不顧身的爲他擋下。他最終殺盡了敵人,可是敵人的掌卻亦改了他妻子的命數,山高路遠再到此,就算婆婆醫術冠絕,但所能做亦不過是短暫的續命——十五天是最後的期限。
十五天後,再是傾世佳人,亦然只是昨日黃花。
清角不去怨,可是倌送卻有不甘,美好的一幕被陌生男子的馬蹄踏破,一個十一少年郎所醞釀的款款深情慘淡收場,清角悶悶不樂望花失笑的神色一閃而過卻在他腦海長久停格,這些皆成爲倌送介懷的原由。安和的隱居生活如逐水的浮萍,就算遭遇小小的風浪,亦有可能引起改變全局的動盪。而陌生男子周身盤旋迴蕩的深沉戾氣,不啻於同倌送安逸了五年的生活南轅北轍。
所以,倌送是抱有敵意的。他希望男子速速離開,這裡,容不下一個江湖客。
然抱有敵意的倌送,亦被它抱有深深敵意。而它,是男子來時所乘的駿馬。
那本該白如勝雪的毛色染上風塵已不再純潔,可是嘹亮的嘶鳴依舊證明它的健碩。倌送一次次接近試圖攀上馬背,但馬兒卻已看破般與他始終保持三丈,便是他辛苦採來青草意欲討好皆無機會。
倌送努嘴一聲嘆,只是馬兒嘆得比他深沉。倌送突然間,竟覺得白馬鬃毛上染得那抹血,便是世間最刺目的顏色,褪得了觸目驚心的猩紅,亦然褪不了這段歲月。
倌送匆忙搖頭喚醒自我,一隻畜生,竟讓他浮想聯翩了那麼多。而他的初衷,不過是想征服馬兒,帶上清角瀟灑跑一遭。他願意將所有的快樂同清角分享,抑或,於他而言,只有能同清角分享的,才能被稱之爲快樂。
可清角,有著如婆婆一般的淡隱心性,對於各種藥物敏感異常,卻少會對其他物什在意,包括對待倌送。
當倌送急急忙忙找到清角之時,清角正在小屋外熬藥湯,清淡的空氣中,有蒸騰的藥苦味飄揚。
“清角,清角,你看我帶什麼來了!”倌送骨子中有熱烈的奔放,以致於他一到清角身前,罐中的藥便一同沸騰起來。
清角緩緩擡頭去望,與倌送石破天驚般的叫喚相悖,他的掌心是一朵盛放的清純桃花。
“我怎麼告訴你,花兒長在樹上,不要破壞它們!”清角低頭熄了火,掠奪來的美麗她幾時想擁有過?
“我纔沒有破壞,這朵花是自然而落,我不過恰巧路過,就撿來給你罷了。”明明等了半個時辰又三刻,可是倌送的口中卻這樣說。
而此,清角的面頰方泛起了笑,“謝謝你,倌送?!苯舆^花兒順手戴在耳上,清角起身往屋中送藥。留在原地的倌送沒有跟隨,望著清角入屋的影,沉默欣賞,只是他單薄的身,今時此刻,竟孤單如空中的飛鳥,一劃而過,迎向夕陽。
一道門,隔住明媚春光,男子沙啞的聲音似爲屋中流轉的悲傷起調。
“你是?”男子問道,劍眉星目,卻也滄桑。
“婆婆上山採藥還未歸,我是她的孫女,您叫我清角便可。”她想擠出一抹笑,可是嘴角卻劃不出那彎弧度。她何嘗勉強地笑過?而如此迫切的想平復他人的憂愁,又何嘗?
“謝謝?!蹦凶咏舆^清角手中湯藥,起勺慢慢翻攪,直到試出合適的溫度,方小心送到女子脣邊。一舉一動,與清角想象之中的江湖野客,有太大的出入。
女子蒼白的脣微動,而此清角方注目牀上羸弱的女子,然一瞥之間,竟收不回目光。
雖只是九歲的小丫頭,可依舊時常對著一面清澈的湖水顧影自得,她有姣好的容貌,清麗脫俗似採了這山水之間的靈秀??墒遣¢街咸撊醯呐?,卻讓她連羨慕的資格皆無,縱連發間的桃花,皆庸俗的失去了顏色。
她第一次明白了一個詞,叫做聖潔。
“姊姊,你好美?!鼻褰钦嫘牡淖摎U,以至於忘記,她應該主動的離開,讓病人多休息。
“以後,你會比姊姊還美?!迸訙赝竦男α?,眉目之間,滿是安詳。
“婆婆的醫術高明,姊姊你的病,一定會好的?!边@句話,清角輕說??墒撬秩绾涡欧??婆婆妙手回春,卻也不過依靠藥物爲女子續命十五天。而此,江湖的殘酷清角未經歷卻已認識的一清二楚。江湖如淵,即便有無雙的容顏,亦難以倖免。
“謝謝你,清角,辛苦你們了。”女子如是說,然語中無奈掩蓋不了。那蓄力一掌,她柔弱的身,如何承受?能活到今時,已是奇蹟?,F在,她只想再看一看屋外的夕陽。
“天淵,陪我到屋外坐坐,好嗎?”女子輕聲徵求,男子頷首,小心翼翼,還是小心翼翼,扶住他的妻,踩著一地餘暉,走向黃昏美景。
可那是清角看過最爲慘烈的落日景觀,遠方的青山肅穆昏沉,半空的霞雲支離分散,春風之中有未盡的餘寒,流逝的光影馬不停蹄帶來黑暗。
殘忍便是連女子懷中的嬰兒亦嚶嚶而泣,女子怎樣哄皆無濟於事。清角不懂這種夕陽到底有何可流連,以至於女子受著傷痛折磨,眸中卻仍有深情萬丈。
一曲簫音悠揚,清角聆聽細賞,腦中雜亂蕩然無存,似有一道清明,從普天之上流照在她心上。
就算桑田不復滄海,也要與你海誓山盟一場。
就算相隔已是陰陽,也要與你終守地老天荒。
女子的懷抱不再搖了,可是嬰兒的哭聲卻止了。藤花躺椅搖起來了,可是女子卻安詳的睡著了。
簫聲絕,桃花落。天地安靜無聲,清角卻莫名流淚了。男子竹簫收起,負手而立,天色已沉,卻未能收斂男子眉間微皺的悽清。
“江湖到底是什麼樣子?”明明是想安慰,然這一句卻不自覺而問,清角抹掉眼中淚,昂頭望著男子的面容。
“江湖是猛虎。有人征服,有人葬於虎口。有人騎虎難下,有人卻能騎虎馳騁?!苯措U盡在其中,可是男子言語卻又淡又輕。
“那你又屬於哪種人呢?”清角問,這一刻她竟迫切想知道,關於男子的種種。
“殺虎不成,反葬虎口者?!蹦凶硬患偎妓骰氐溃男囊阉?,軀體之中所承載的靈魂,亦已不是真實的他。
“殺虎不成……”清角口中默吟,心神剎那爲之一驚。有人執劍爲功名,有人執劍爲尋仇,有人執劍爲揚威,而有人執劍爲蒼生!清角出奇的確認,身旁的男子便是最後一種。
因爲與她對視的那雙眸中,並非是單純的悲傷,所涵蓋更多的,是對蒼生的悲憫!
殺人的劍與救命的醫亦有相同。所以清角願意對他說更多,那些從婆婆那裡,得知的一些便是倌送她亦不曾說過的往事。
“我的父母也是死於江湖,身爲醫家,卻也會得罪人。爹孃醫術高明廣爲人知,可是樹大招風莫不過如此。在我兩歲那年,爹孃因爲不願醫治邪派中人而被殺,婆婆帶我逃離從此隱居在此。婆婆念起往事便會悲傷,可是她卻認同當年爹孃的做法。她對我說,醫治一個壞人,便不知等於害了多少無辜之人,醫者應有仁心,但是仁心不是一視同仁。而婆婆爲你盡心盡力,所以,你一定是好人。”清角對於父母已無記憶,她語氣平穩如訴別人的事,可是心中波瀾又有誰知?看著熟睡女子懷中,顧自玩弄口水與世無爭的嬰孩,清角心中一種感情突然氾濫,那種感覺,叫做同病相憐。
“江湖因爲兇險,纔會有英雄出現。你父母做事無愧於心,令人傾佩?!蹦凶庸笆謱δ咸?,骨子之中浩氣使然。
清角微微一笑,卻並不由衷。若是能平凡相依一生,她寧願不要爹孃被冠上英雄的名號。
而是不是所有的英雄,都要經歷生離死別,承受悲傷與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