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人圍著桌子靜靜地坐著,卻沒有人說話。
客棧的小二托著一壺酒擺了上來,招呼了一聲,便離開了。
酒是胡秀月叫的,她這一生從來也沒有喝過酒,可是現在她卻想喝酒,因為她要說的是一個痛苦而屈辱的故事,若沒有酒,她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勇氣說得出來。
她的痛苦和屈辱有多深,她需要的勇氣就有多大,她忽然一把抓起那壺酒,就往嘴里倒了進去。
林語彤吃驚地望著胡秀月,她實在想不到像胡秀月這樣清秀文靜的女人竟會這樣喝酒,但她卻知道胡秀月的心中必定藏著很深的痛苦。
只有心中埋藏著很深的痛苦的人,只有一心想醉的人,才會用這樣的方式喝酒,林語彤目中不禁露出了悲傷與同情之色。
但蘇燕燕卻似乎并不覺得吃驚,她的目中透著同情與理解,因為她知道胡秀月的痛苦,也知道只有酒才能讓胡秀月有勇氣說出那個痛苦的故事,她本要替她說出那個故事的,可是胡秀月卻拒絕了她的好意。
酒并不像胡秀月想象的那樣甘醇,辛辣而刺鼻,可是她卻一點不在乎,她甚至覺得有種病態的快意。
辛辣的酒灌進她的喉嚨里,她的眼淚也像泉涌一般跟著流了下來。
胡秀月將那壺酒幾乎灌了一半下去,才放下了那酒壺,趴在桌子上沉默了許久,似乎是在整理著思緒,忽然道:“我生在一個書香之家,家中對我雖然并不算太差,可是跟大哥比起來便是天壤之別。”
她頓了頓,又道:“十歲那年,我與大哥一起拜入青城派掌門青曜子的門下,成了師父的關門弟子,師父對我很好,比對任何人都要好,甚至比我的親生父母還要關心我。但這也引來了其他師兄弟的忌妒,他們想著法子欺負我,好在師父只要知道了,就必定會對他們痛加責罰,那時我心里就忍不住會暗暗歡喜,覺得自己的運氣實在很好。”
她接著道:“在我十六歲那年的一天,師父要去中原少林參加一個武林盛會,說要帶我出去見見世面,我開心得一個晚上都沒有睡著覺。”
她又接著道:“師父一路上對我還是像以前一樣體貼關心,絲毫也沒有什么不同,而我不但領略了一路上的風景,還在少林寺見到了武林上各路英雄的風采,見到了少林寺雄偉壯觀的場面,那陣子實在是我這一生之中最開心的日子,我以為我這一生都會這樣開心下去。”
她這一次停頓得比之前要長了一些,似是在努力控制情緒,然后才又接著道:“在回來的路上,師父帶我去了一家酒樓,那里的菜很好吃,但不知為何,我吃著吃著就覺得越來越困。”
林語彤不禁緊張了起來,似已猜到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事了,忽然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厭惡。
胡秀月已接著道:“那時我心里以為是自己這陣子奔波得太過勞累,心神一松就睡著了,可是等到我醒來的時候,卻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床上,而他……青曜子就躺在我身旁。”
她眼中忽然露出了怨恨之色,道:“我這才明白發生了什么,腦中忽然一片空白,呆呆地躺在那里,也不知過了多久,才低聲哭了起來,驚醒了熟睡中的他。他卻露出一種令人作嘔的笑,一邊安慰我說要納我為妾,會像以前一樣好好對我,一邊威脅說我若不聽他的話,他就要將我當成是門派中的叛徒清理出門戶。我那時很害怕,不敢反抗,也根本不知道該怎么辦,就只有忍氣吐聲,自認倒霉。”
她又道:“從那之后,他就更加肆無忌憚地對我為所欲為,我既不敢向任何人說起,也無法逃脫他的魔掌,只能強忍著痛苦和屈辱。”
她頓了頓道:“但那個時候,他雖然經常對我……對我那樣,卻從未折磨過我。直到十多年前,我一不小心泄露了……泄露了一個秘密,被他聽到之后,遭到了他的毒打和逼問。從那之后,他非但要對我做那惡心的事,還常常故意折磨我。”
蘇燕燕目中透著復雜的神色,同情、哀憐、悲傷,還有氣憤,甚至還帶著一種說不出的神情。
胡秀月忽然笑了笑,可是她的笑容中卻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悲傷,無論誰若是見了她現在的笑容,只怕心都要碎了。
云笑天嘆了口氣,移開了目光。
就聽胡秀月又接著道:“在別人面前,我是令人羨慕的‘青城雙秀’之一,是風光無限的女俠,是我師父最疼愛的弟子,可是背后里,我卻不過是……是他的玩偶。他可能會因為任何一件事而對我羞辱和毒打,就在昨天夜里,因為之前在蘇州城的時候我多瞧了幾眼……一個男人,他就又對我鞭打了一晚。”說話時,她的目光似有意無意地瞧了一眼云笑天,云笑天卻瞧著門外大街上的人群。
林語彤已聽得滿腔怒氣,恨不得立刻就將那個禽獸不如的青曜子碎尸萬段,忍不住道:“他現在在什么地方?”
胡秀月再也控制不住,伏在桌子上痛哭了起來。
蘇燕燕忽然道:“接下來的事情,就由我來說吧。”
她頓了頓,才接著道:“我昨天在城外辦完了事情,就準備連夜趕回城內,經過一條偏僻的山路,卻忽然隱約聽到人在叫喊,我怔了怔,就立刻停下來仔細分辨,果然聽到有人在呼喊,那聲音雖然很小,卻聽得出很凄慘,我尋著這聲音就找到山腰上一座廢舊的寺廟,卻在寺廟里看到了一幅駭人的景象。”
蘇燕燕忽然停了下來,似乎一想到當時的景象還會覺得心有余悸,過了一會兒,又接道:“我看到青曜子手里握著一條長鞭,用力地抽打著胡姐姐,已將她的背上打和血肉模糊了,任憑胡姐姐如何慘呼哀叫,他卻還是不肯停手。”
蘇燕燕道:“我雖然那時還并不認識胡姐姐,但瞧見一個大男人如此欺負一個女流,心里就氣憤得要命,闖了進去,就看到一個身形高大的漢子畏縮在一處墻角,身體在不住地發抖,在離門口不遠的地上掉落了一柄長劍,我顧不上許多,拔出那柄劍就向青曜子的背后刺了過去,他乍然轉身見到我這一劍刺來,似乎意想不到,吃了一驚,竟然忘了閃避,就被我一劍刺進了胸口,當場斃命了。”
林語彤恨聲道:“殺得好!只可惜就這樣殺了他,實在是太便宜他了。”
蘇燕燕道:“我后來才知道躲在角落里的那個漢子就是江湖上聞名遐邇的‘青城雙秀’之中的胡云松,也就是胡姐姐的大哥,卻怎么也想不到他竟如此……如此膽小,我打發他走了之后,就帶著胡姐姐回到了城內,本想在這里先安頓一陣子,養好胡姐姐的傷,再作打算,誰知道就遇到了你們。”
林語彤道:“胡姐姐,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胡秀月黯然道:“愈是熱鬧的地方,愈只會令我想起那些不堪的往事,我已不想留在這里了。”
林語彤忍不住道:“胡姐姐你要去哪里?”
胡秀月道:“我要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在那里等一個人。”
幽深的庭院,疏落的梅林,精致的小樓,溫馨的閨房,柔軟的大床,漆黑的夜晚,還有黑夜中陌生卻又似乎熟悉的人……
這一切往事中的畫面,不斷地縈繞在她的腦海里,就像是苦海中的一盞明燈,給了她最后的希望,也給了她勇氣。
胡秀月忽然站起了身子。
林語彤吃了一驚,道:“胡姐姐,你難道現在就要走?”
胡秀月點了點頭,勉強笑道:“總是要走的,不是么?”
林語彤道:“可是你為什么不等養好了傷再走呢?”
胡秀月道:“這樣的傷,我早已習慣。”
林語彤有些急了,道:“可是……可是……”
胡秀月忽然笑了,雖然依舊帶著一絲凄涼與悲傷,卻看得出是發自心底的笑容,道:“謝謝你,妹妹!”
她忽然又瞧著云笑天,道:“也謝謝你!”
云笑天不禁怔住。
胡秀月已接著道:“我本來已對這世上不再抱有幻想和希望,也不知以后的日子要怎么過下去,若不是見到了你們,我實在無法下定這個決心。”
她說完這句話,就頭也不回地朝門外走去,漸漸消失了身影。
林語彤望著她的身影消失,忽然幽幽地道:“我瞧著胡姐姐的背影,都覺得是那么孤獨,那么憂傷。”
蘇燕燕嘆了一口氣,道:“無論誰若是遭遇到了她這樣不幸,只怕都會變得很孤獨、很悲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