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音既不太高,也不太低,既不顯得太急,也不顯得太緩,讓人一聽就聯想到這聲音的主人必定是一個很斯文,也很好相處的人。
這聲音雖然不大,卻能蓋過嘈雜的人聲,清晰地傳入在場每個人的耳中,就算是不懂武功的人,也能感覺得到說話的這人絕不是一個普通的人。
嘈雜聲立刻就平息了下來,人群忽然一齊轉過頭,然后就見到一個一襲紫衣、氣態儒雅的中年人。
人群中有人已開始竊竊私語了起來。
“你知不知道那人是什么來頭?”
“不知道,難道你知道?”
“我也不知道,但看他的樣子就知道他絕不會是一個普通的人。”
“依我看,他一定就是這家賭坊的幕后老板。”
“哦?據說這家賭坊的老板是個極富有的人。”
“說起這賭坊的老板,洛陽城內可謂無人不知,據說他的銀子只怕比國庫里的銀子還要多。”
“不錯,光是這條街上的客棧、酒樓、青樓和珠寶店,就有超過半數是屬于他的,連悅來客棧和迎春苑也是他名下的財物。”
“但奇怪的是,所有人都知道他這個人,卻誰也沒有見過他真正的樣子,他實在是一個極其神秘的人。”
“既然誰也沒有見過他的真面目,誰又知道一定就是那穿紫衣的人,難道不可能是你?”
“怎會是我,我看八成是你吧?”
人群中忽然就又發出一陣哄笑聲。
紫衣人微笑地望著人群,目光溫和而謙遜,似乎聽見了那些人的竊竊私語,卻又似乎什么也沒有聽見。
等到聲音已完全平息,他才往人群中走去,人群如潮水般往兩邊散開,他一直走向曹昆站立的位置。
曹昆見了紫衣人,又驚又喜,神情中帶著無法言說的敬畏,一邊朝紫衣人躬身行禮,一邊身子往后退。
紫衣人連看也沒有看一眼曹昆,目不轉睛地盯著云笑天,忽然道:“貴姓?”
云笑天道:“云,云海的云。”
紫衣人盯著云笑天,目中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奇怪神色,過了很久,忽然道:“閣下果然配得上這個姓。”
云笑天道:“哦?”
紫衣人道:“云變幻莫測,閣下亦高深莫測。”
云笑天笑了,笑得很譏誚,道:“我不過是個虔誠的賭徒,而且是個喜歡贏的賭徒。”
紫衣人看了看桌子上的骰盅,忽然嘆了口氣,道:“但既然身在這張賭桌之上,又有誰能永遠不輸呢?”
他忽然又道:“更何況若沒有輸家,又怎么會有贏的人?”
云笑天道:“不錯。”
紫衣人道:“碰巧我也是一個不喜歡輸的人。”
云笑天道:“我看得出。”
紫衣人道:“但你我之間卻只有一個人能贏,盅蓋揭開的那一刻,就是勝負分曉的時候。”
云笑天道:“你為何還不開?”
紫衣人忽然伸出一只手按在骰盅上,卻沒有掀開那盅蓋。
云笑天的目光忽然就被這只手吸引了。
這只手很好看,很干凈,也保養得很好,白皙而瑩潤,就像是用最純粹的羊脂精心雕刻出來的一般,連一絲細微的傷痕也沒有留下,云笑天從來也沒有見過一個男人的手竟會長得如此秀麗,甚至比大多數女人的手還要好看。
這只手也許更多的時候都握著酒杯,也許脫去過不知多少女人的衣服,但如果說這只手曾握過刀劍,傷過人命,只怕絕大多數人都不能相信,但云笑天目中卻透著一種奇怪的神色,似乎并不這樣認為。
紫衣人也在看著自己的這只手,顯然對自己的手也很滿意,忽然目光又移回到了云笑天的臉上,道:“閣下這一局還是要押大?”
云笑天淡淡地道:“在下向來專一得很。”
紫衣人卻忽然笑了,道:“這實在是個值得浮一大白的優點,只可惜賭場之上風云變化,專一卻無用武之地,更非可取之道,唯有隨機應變才有制勝之機,這一局閣下只怕已必敗無疑。”
云笑天淡淡地道:“你既知道變化莫測,便該知道以不變應萬變的道理。”
紫衣人道:“卻不知閣下要如何以不變應局之萬變?”
云笑天道:“心不變,則身不變,身不變,則眼不變,眼不變,則眼中所見萬事萬物皆不能變。”
紫衣人目光忽然收縮,過了許久,忽然道:“閣下對自己倒是很有信心。”
云笑天笑了。
人群已等得焦急不安了,已開始催促了起來。
“有完沒完?還開不開了?”
“你們有什么話,難道不能等到賭完之后再慢慢說?”
“要不是看到這些銀票和這些常來賭錢的兄弟,老子還以為這里是茶館。”
紫衣人宛若未聞,盯著云笑天,也不知看了多久,手上忽然動了,動得很慢。
他的手一動,人群立刻就靜了起來,屏住呼吸,一雙雙目光像釘子般盯著那紫衣人的手,也盯著那骰盅,只見盅蓋一分一分移開,終于慢慢露出了里面的骰子。
然后人群就一起驚得呆住了,目光中透著說不出的驚疑,仿佛不敢相信自己親眼看見的景象。
因為他們雖然明明瞧見了骰子,卻從未見過眼前這樣的骰子,那些骰子已瞧不出一點骰子的樣子了。
三顆精鋼制成的骰子,竟已被擠壓得完全沒有形狀,上面的點數再也無法瞧得出。
云笑天失聲地道:“你這是什么意思?”
紫衣人淡淡地道:“就是這個意思。”
云笑天冷笑道:“你這么做,是不是因為你知道自己已輸了,所以才急著‘毀尸滅跡’?”
紫衣人道:“誰說我輸了?”
云笑天道:“現在骰子上已沒有了點數,分不出輸贏,你自然可以厚著臉皮顛倒黑白。”
紫衣人道:“誰說分不出?”
云笑天道:“還能分得出?”
紫衣人道:“當然分得出。”
他頓了頓,接著道:“因為沒有點數本就是最小的點數。”
云笑天不禁怔住。
紫衣人道:“世上還有沒有比‘沒有’更少的?”
當然沒有。
這答案云笑天也當然知道,卻無法回答出來。
紫衣人道:“所以這一局開的當然是小。”
他看著云笑天,目中透著笑意,道:“閣下這一局卻是輸了。”
云笑天冷笑。
紫衣人笑道:“閣下輸得不服?”
云笑天道:“當然不服。”
紫衣人道:“哦?”
云笑天道:“閣下如此驚人的內力,卻大材小用用來做這種市井無賴的勾當,也不怕辱沒了這一身武功?”
紫衣人淡淡地道:“武功既然在我身上,如何使用,當然要由我決定,況且這樣的無賴偶爾做做,也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情。”
他看了看面前那對銀票,接著道:“贏錢總比輸錢的感覺要好得多,是不是?”
云笑天還是冷笑,道:“閣下非但手段高明,臉皮之厚,只怕也無人能及。”
紫衣人笑道:“那倒未必。”
云笑天道:“未必?”
紫衣人道:“閣下的手段就不見得比我差些,臉皮之厚只怕也不在我之下。”
云笑天道:“哦?”
紫衣人道:“你難道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如何連贏了十四局?”
云笑天盯著紫衣人,看了很久,誰知卻忽然笑了,低頭拍了拍身上的衣服,道:“既然如此,這些銀票就當是我還你的,你也不必客氣。”
紫衣人道:“閣下倒實在是大方得很。”
云笑天道:“只不過大方的人都也都有一個共同的缺點。”
紫衣人道:“什么共同的缺點?”
云笑天笑了笑,道:“就是很窮,現在我身上已窮得連一文錢也摸不到了。”
紫衣人也忽然笑了,道:“閣下此來想必也并不是為了賭錢吧?”
云笑天盯著紫衣人,卻沒有說話。
紫衣人也在盯著云笑天,看了不知多久,忽然道:“我忽然發現自己已上了閣下的當。”
云笑天道:“哦?”
紫衣人道:“以閣下的身手和氣度,絕不像是貪圖錢財的凡夫俗子,縱然真的需要錢財,也有的是法子,又何必要到我這樣的小廟里面用這種不入流的法子呢?”
云笑天不說話。
紫衣人道:“所以閣下此來必是另有目的。”
云笑天道:“我有什么目的?”
紫衣人道:“閣下難道真要我替你說出來?”
云笑天道:“你為何不說?”
紫衣人又道:“閣下現在看來一點也不像個剛輸了銀子的人,但剛才卻故意表現得很在乎輸贏,顯然是在掩飾,為的就是要引我上當。”
云笑天道:“贏就是輸,輸就是贏,既然已是定局,又何必再執著?”
紫衣人道:“但閣下看似輸了,其實是卻是贏家,而我看似贏了,其實卻是輸家。”
云笑天淡淡道:“想不到你竟也是個頗通禪理之人。”
紫衣人接著道:“只因為閣下的目的已經達到,輸贏本就沒有放在心上,況且閣下其實根本連一文錢也沒有花過,我難道不是上了你的當?”
云笑天忽然笑了,道:“你錯了!”他盯著紫衣人,又道:“誰說我一文錢也沒有花,我豈非已輸了整整十兩銀子,而且這十兩銀子全都是借來的。”
他說著話,忽然用眼角斜瞄了一眼身旁一直沒有說話的林語彤,只見她眼睛眨也不眨地聽著,已聽得入神了,一點也沒有察覺到他看她的眼神。
紫衣人忽然道:“閣下兩次大駕光臨我這間賭坊,故意贏走大筆的銀子,豈非就是為了要引起我的注意?”
云笑天道:“我為何要引起你的注意?”
紫衣人道:“因為閣下想逼我現身,逼我出手。”
云笑天道:“我為何要逼你出手,又怎知你一定會出手?”
紫衣人苦笑道:“我若再不出手,閣下只怕就要將我這間賭坊都贏走了,你當然知道我絕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奪走它。”
他忽然又接道:“無論誰若是見了自己辛辛苦苦大半輩子才掙下的這點家業被別人輕易奪走了,心里一定會覺得很不舍、很難受,因為它就像是自己的孩子一樣。”
云笑天道:“閣下能將‘貪財’兩個字說得如此有情有義,只憑這一點,就足以證明閣下能有今天的富貴絕非僥幸了。”
紫衣人卻似沒有聽出這話中的譏誚之意,又接著道:“所以我只有出手。”
云笑天道:“你一出手,我的目的就達到了?”
紫衣人道:“至少已可印證你中的猜疑。”
云笑天道:“我猜疑什么?”
紫衣人道:“當然是我的身份。”
云笑天道:“哦?”
紫衣人盯著云笑天的眼睛,道:“你懷疑我就是你要找的人,卻又不能肯定,所以才要逼我出手試探我的身份,是不是?”
云笑天道:“你知道我在找誰?”
紫衣人道:“我當然知道。”他盯著云笑天,又接著道:“因為我就是你要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