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前的木料場上,康熙信步走來,顯得興致勃勃,孫書同則在其身旁不遠亦步亦趨。他們后面跟著一群隨從,小心地保持著距離。”做軍不做民,好,好啊,不愧是做買賣的,主意果然算得精,比朕的那些大學士強多了。“康熙就像嘮家常一樣與孫書同敘著話。”圣上過獎,微臣愧不敢當,一切還是仰仗圣裁。“說老實話,孫書同現在還是驚魂甫定。沒想到剛剛在弘德殿里,皇上聽罷詳陳,會那么痛快地采納他的計策,而且自己還得到了伴君散步的”榮幸“。”那邊的木料,“康熙突然站住腳,抬起胳膊在空中畫了個大圈兒,”就是你和另外七家專門從兩湖辦來的,還記得么?“”微臣記得。“孫書同怎么會忘呢,那些上好的木材都是他親自去南方一根一根挑的。”八大皇商,嗯,向來知國恩而圖報,朕是知道的。“康熙有點兒動容了,”當年我大清龍興遼左之時,爾等就以貿易效力。八旗健兒軍械充備,旗中百姓日用無缺,爾等功不可沒,這才有了世祖御賜'皇商'稱號的佳話。不過,八家因此受了些委屈,朕也是知道的。“不喜虛言假意、而寧愿把話說透,是康熙的一大特點。
孫書同明白皇上在指什么:大清開國都好長一段時間了,八大皇商還因在明末走私資助關外滿人政權而為前朝遺民所竊罵。他略一思忖,正了正身子。”圣上,微臣淺見,為商之道,最大者乃在天數。微臣一家和諸位同仁不過是順天行事,無愧也。“康熙凝視起了孫書同,他趕忙又低下頭。”孫卿平日忙著做生意,也讀書么?“”回圣上,閑暇之時,微臣還是盡量翻一翻的。“”這便好!“康熙贊許地點點頭,”錢財總是身外之物,唯開卷者益澤終生。“”微臣謹記圣訓。“”說起來,孫家對蒙古之地也算熟嘍。“康熙繼續開始踱步。”回圣上,微臣的祖上在前朝就常往各邊市與蒙民交易。“孫書同老實答道。”嗯,那這一回,你們也是故地重游了。“”是,是。“孫書同對皇上這句話有點兒摸不準,未敢多言。”孫卿,“康熙的語氣變得嚴肅了,”照你剛才在殿內所奏,由孫家先墊資將第一批軍糧運往郭多里,但這運費四十兩一石,朝廷是省了銀子,然到頭來你也無利可圖了。“”為圣上分憂,為國家效命,是微臣的本分,怎敢貪利?“康熙皺了皺眉頭:”卿忠心可嘉,不過朕一向也力主賞罰分明。
孫家出了這樣大的力,豈能讓你們掙不著錢呢。朕意已決:今后大軍在塞外的軍需供給,全部交由孫家辦理!“連驚訝帶激動,孫書同”撲通“一聲跪下了:”謝圣上隆恩!“”孫卿回去后,即速開始籌備,三個月之內,首批軍糧務必要運至郭多里,交予費揚古將軍所部!“”請圣上放心,微臣愿以身家性命為此行擔保!“一只修頎的手伸到了孫書同低伏的面前,”孫卿起來吧。“”謝圣上。“站起身的孫書同剛一抬頭,就迎上了康熙和善的面容。”對了,前幾年賜宴時,朕賞給卿的那個蟈蟈葫蘆呢,不帶在身邊嗎?“孫書同不得不嘆服皇上的事無巨細:”回圣上,御賜之物,微臣哪敢隨身招搖,現供奉在家中祠堂,早晚叩首,如見圣上親臨……“康熙爽朗的大笑回響在空曠的紫禁城。我就是把你辦了事不宜遲,孫書同從京城回到家中后,馬上調兵遣將:大先生屈有財最了解市面,留在太谷籌銀備糧;兒子孫文舉年輕腿腳好,先行趕去郭多里大營,等待接收糧草;他自個兒前往塞外重鎮歸化城,那里少不得要與官場打交道,同時也利于協調內外。而孫文舉關于提前動手的匯報則又給孫書同增了一份驚喜。”……就在爹回來前,已有五千石糧備齊,正陸續趕運殺虎口。招募民夫的告示我也命人做好了,只等晉、陜、直隸三省的撫臺衙門收到上諭和戶部公文,就可在各地張榜公布。“”好啊,文舉,你辦得漂亮!“孫書同這回也不吝褒獎兒子了。”哎呀東家,你夸文舉不要緊,可別忘了這點子說到底是香玉出的啊。“屈有財留意到了一旁眼巴巴地看著幾個男人談正事的外甥女。”老舅!“香玉的臉有點兒泛紅,”我那就是胡說一氣,還是爹把最難的'坎兒'邁過去了,辦實務更要靠大哥和您……“”不,香玉。“孫書同笑道,”你老舅提醒得是,你這功勞是跑不了的。你和你哥,一個出主意,一個出干勁,哎,爹有你們這一雙兒女,真是老天賞的福氣啊。“香玉和孫文舉相視一笑,她已決計了,這兩天就向父親坦陳實情,說不定還有機會,替王相卿在這趟”皇差“里找個事由做,也算是答謝,若能令其走上正途就更好了……香玉正想著,一個家仆跑進了廳堂,垂手立到孫書同面前。”老爺,曹老爺來訪。
“”哦?“孫書同先是一怔,又不由樂了,”呵呵,這個曹胖子消息夠靈通的,我這剛回來,他就上門了?八成是要和咱們商量,在這軍供買賣里摻一股。“”哼,他若還是只出一萬兩,我看就免了。“孫文舉不屑道。”香玉,你回避一下。“孫書同已經站起身,整了整衣領,”請曹老爺進來。“”老,老爺,“家仆吞吞吐吐道,”曹老爺說,他在院子里等著見您。“孫家的人皆是一愣。四個紅漆大箱子隨便地擺在前院里,孫書同驚愕的眼神一一掃過,最后落在了曹廣發那冷冰冰的胖臉上:”曹兄,你這是?“”孫兄,“曹廣發的話里夾著一絲嗔怒,”府上先前送來的訂親禮,我如數奉還,請查點。“孫書同如夢方醒:”你,是要——退親?!“”犬子才疏,實在高攀不上令嬡。“跟在孫書同身后的孫文舉和屈有財面面相覷。”曹兄,你可能還有所不知。“孫書同努力定了定神,”我這次上京,在皇上面前討來了天大的恩典,不光不用借銀子了,且得了一樁大買賣……“”孫兄!“曹廣發打斷了孫書同,”你誤會了,曹某要退親,不是因為這事。
“”那又是為何?“”孫兄這些日子是出門在外,可難道連家里人也沒聽說么?“孫書同隨著曹廣發,回頭望向孫文舉和屈有財,但二人依然是大眼瞪小眼。”曹掌柜,都是鄉里鄉親的,您有話就明說吧。“屈有財干巴巴的嗓門響了起來。曹廣發咬了咬牙:”也罷,反正現如今整個太谷都傳遍了,曹某也沒啥難以啟齒。孫兄,你們村可有個后生叫王相卿的?“”他怎么了?“孫書同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但還不及細想。曹廣發冷笑一聲:”聽說這后生,已和令嬡私訂終身了。“晴空之下,孫書同卻直覺得心里炸開一個響雷,好半天才平復。”曹兄!“他緩過來的第一反應是怒火躥升,”退親就退親,你有什么苦衷,直言無妨,何必橫誣小女的清白?!“”清不清白的,孫兄可自去問問令嬡。話說回來,這大腳的女娃子還真是不守規矩,到處亂跑,這回都跑到……哼,告辭了!“曹廣發說罷,一甩袍袖,帶著家丁們揚長而去。院子里陷入了一片寂靜,突然,廳堂之中傳來一聲尖厲的哭號,隨之迅速地傳遠,直奔后院而去。孫家炸開了鍋,孫書同從京城帶回來的喜悅氣氛蕩然無存。繡樓閨房里,地上扔著一只還帶著零亂線頭的香囊,香玉趴在床上,痛哭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