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夥計實在是話多失禮,請幾位莫見怪。“”不妨事。“那麻子臉食客又擡起了頭,”掌櫃的,你是回回?“”正是。“”來歸化多少年了?“”算不清了,先生,有好幾代啦。“”哦?“麻子臉食客閃過一絲驚訝之色,”那可真不容易,這塞外古城畢竟還是苦了些。“”呵,您老過獎了,苦不苦的,總是家鄉啊。“馬貴笑道,”更何況,這歸化城以後的日子,肯定要變好的。“”你怎知道?“”當今聖上是位愛民如子的好皇帝,必不會任憑百姓受苦,只是這些年老打仗,還顧不過來,且等平定了噶爾丹,聖上一定會好好治理歸化和這大草原的。“”掌櫃的,你說得好!我就告訴……“一直沒吭聲的那位食客脫口而出,卻被麻子臉食客用微笑制止住了,麻子臉重新夾起一個燒賣。”掌櫃的,這燒賣可有別名麼?“”沒有。“馬貴搖搖頭,”怎麼了,先生?“”我看,它還可以叫做'稍美'。“麻子臉食客將筷子夾著的燒賣傳示衆人,”你們瞧,這燒賣開口綻放之形,可像麥子抽芽之時那麥稍上的霜花?“”像,太像了!“不怎麼吭聲的食客搶著贊同。”稍美之名,既貼切,又文雅,主子您起得好啊!“滿面和氣的食客拍掌道。”您老果然是個有學問的!“馬貴想了想,向那麻子臉食客施了個禮,”我想與先生商量一下,您有所不知,小店從祖輩起,開了這麼多年,因爲一般來的都是熟客,講究不多,所以一直也沒個正式的名號,可我老覺得這不是個事兒,今天有幸遇到先生,便請您爲小店琢磨一個,就當飯錢啦。“”好啊!“麻子臉食客爽快地點點頭,”掌櫃的,我想出來之後,你可請得到人題寫?“”呀,這個,我還沒考慮哩。“馬貴爲難道。”我一併也給你寫了如何?“”那太好啦!多謝先生!多謝先生!“”如此則請備筆墨紙張。“片刻工夫,餐桌就改成了文案,衆人圍成一圈兒,夥計阿丹也好奇地湊了過來,只見麻子臉食客提起蘸好墨的筆,略一思忖,便胸有成竹地要落毫紙上。
忽然,店外大街上傳來一陣喧譁,似有大隊人馬急急趕來,馬貴不由一怔,還未等他出去查看,卻見一位全身披掛的武將闖進店來,徑直向那麻子臉食客行叩拜之禮,口稱:”奴才費揚古迎駕來遲,還望聖上恕罪!“”什麼?“馬貴難以置信地看著麻子臉食客,”您是,您是……皇上!皇上恕罪!“”皇上恕罪!皇上恕罪……“驚惶失措的阿丹也跟著馬貴一起連連磕頭。”起來,都起來。“麻子臉食客,也就是康熙皇帝笑道,”掌櫃的,你何罪之有?“”草民,草民……“站起身的馬貴被問住了,對呀,自個兒有啥罪呢,難不成還要算上給皇上吃燒賣?”費將軍,你且暫候,朕付了'飯錢'就走。“康熙又提起了筆。”不不!“馬貴慌得連連擺手,”草民怎敢要聖上的墨寶?“”哎,朕答應你的,怎可失信?“康熙二話不說,伏案揮毫,不一會兒,便見紙上現出了三個飄逸的行草大字:慶凱軒。”掌櫃的,你這頓燒賣可是賺了,哈哈。“那滿面和氣的食客大笑起來,他便是隨駕督辦軍務的內閣大臣明珠,另一位則是理藩院尚書阿喇尼。”不敢,不敢……“馬貴不知說什麼好了。”皇上……皇上萬歲!“阿丹高呼道。”皇上萬歲!“”皇上萬歲!“店外響起了應和的聲浪,康熙和明珠等人一怔,不由走了出去,卻見大街上已經擠滿了聞訊趕來的歸化百姓,他們隔著排成護衛人牆的清兵,不停地向康熙歡呼致敬。過了半個時辰,王相卿醒了過來。”放了我!快放了我!“五花大綁的王相卿躺倒在地,胡蹬亂踹地掙扎著,同時心裡一個勁兒地埋怨:怎麼自個兒來了這口外,就落了讓人捆的命?他現在已經完全清醒過來了,也看明白了所處的地方:這是個一人多高、兩三丈長寬的方形土坑,卻佈置得像住家一般,炕頭、桌椅、爐竈一應俱全。坑口蓋著窗格狀的木架子,覆以樹枝雜草,在外面是看不出來的。不過他跌進來時撞開個大洞,還未被修復,只暫時用木板等物胡亂遮掩,陽光因此也照進來更多了。一羣漢子正聚在坑內一角,對王相卿的叫嚷充耳不聞,自顧自地七嘴八舌地商議著。”咱們的地窨子被他看到了,這可咋辦?“”是啊,這可是個官兵啊,鬧不好就是來抓咱們的吧?“”不會不會!我剛纔出去查看了,後面沒有人,應該是這小子自個兒誤闖進來的。
“”就是,這地方哪個能找到啊?“”反正是不能讓他活著走了!“”甚?你們這幫愣貨!敢殺二爺?!“這句話王相卿聽得真切,不禁又怒又懼,”知不知道,二爺是撫遠大將軍費揚古帳下一品馬伕……“”我說,這好歹也是條性命,大夥兒再商量商量,看有沒有別的法子。“說話的是個一副愁苦模樣的老漢。”老叔!“王相卿驚喜地叫起來,”聽口音是太谷鄉黨啊!“”嗯,“那老漢離開了還在爭論的同伴,走到王相卿面前,”其實我早聽出來了,你是城裡還是城外的?“”城外,武家堡!您知道麼?“”知道!“老漢點了點頭,”我是北洸村的。“”北洸村?好地方!我也知道!老叔咋稱呼?“”我姓馮。“”馮大叔!咱們都是鄉黨,又無冤無仇的,這殺我是做甚啊?“”不殺你,你就回去報官啦,我們咋辦?!“那邊一箇中年漢子吼道。”我憑甚報官啊?我都不知道你們是甚人。“王相卿粗聲迴應。”甭胡撇啦,你這個當兵的還不知道我們是甚人?“”我就是不知道!我今年開春纔來的口外,就是個民夫,如今穿這身軍服是因爲在大營裡給費大將軍養馬,算哪門子兵啊!“漢子們一時沉默了。”那你來這兒做甚?“有人又問道。”費大將軍的馬丟了,派我出來找馬。“”這後生不像是哄人咧。“馮老漢轉向衆同伴。”我哄您做甚?馮大叔,你們爲甚住在這坑裡,又爲甚怕官府?“”哎,後生,告訴你也無妨,我們和你一樣,都是走口外的,在這兒給蒙古的王爺們開荒種地,可是官府不讓,抓著了,輕則遣送回家,重則發配充軍,橫豎不是活路,沒法子,就只好住在這地窨子裡躲著。“”原來如此,那大夥兒都是窮苦人,互相幫襯還來不及呢,咋還能加害?我只找我的馬,決不會去報官的,您老快放了我吧。“”嗯,說得在理。“馮老漢蹲下身爲王相卿鬆綁。看得出他在這個地窨子裡頗有些威信,其他人也沒有反對。沒用太久,王相卿便和這些流民坐到了一塊兒,像熟人一樣嘮了起來。”馮大叔,你們這日子過得也慘了些。“望著馮老漢和衆人那因久缺日光而發白的臉色,王相卿嘆息著搖了搖頭。”呵呵,還成,還成。“馮老漢苦笑道,”這年月,窮人家能填飽肚子就是福氣嘍。“”您老來這口外有多久了?“”記不得啦,光曉得剛來時我這辮子還是黑的,現如今,嘿,就剩下這點兒黑的啦。
“”那可有年頭咧!“王相卿心思一動,”老叔,你在這兒可認識別的太谷鄉黨麼?“”早年是有一些,再往後也都各奔各道兒了。“”有沒有一個叫王貴的?“王相卿的身子又止不住有些顫抖。”王貴?唔,我想想,好像是有過一個姓王的兄弟,是倆兒字,可後面的名兒實在想不起來啦。哎,人老了,怎麼?“”那是我爹,“王相卿低聲道,”我要找他。老叔,您說的這個姓王的,後來去哪兒了呢?“”鬧不太清,聽說是從軍了,做採買什麼的……“”啊?“王相卿一時竟有些出神,馮老漢後面說的話全然沒聽見。”王大哥!“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後生嚷了起來,驚醒了王相卿,”這草原上丟匹馬,十天哪找得回來,我看那什麼大將軍就是折騰你!你別找啦,也別回去啦,留下來和我們一起種地吧。這兒的地都肥著呢,收成可好了,只要賣力幹,交夠王府的租,餘下都是自個兒的!“”兄弟的好意我領了,“王相卿搖搖頭,”可我既然答應了,就得守信用,哪怕找不著,我也得回去!“”你不必在這大草地上亂尋摸,“剛纔那個一直嚷嚷不讓王相卿活著走的中年漢子開腔了,”就到歸化的馬橋去。甭管什麼人偷了馬,終歸都要到那兒找買主的。
不過像這回的'買賣'做得大了點兒,他們未必敢把馬牽出來。你可在馬橋放出風去,就說是替什麼什麼大買家尋馬,開價千金,他們說不定就主動找上門來了。另外你也可以到城北馬橋旁邊的後沙灘去候一候,那裡是買主遛馬的地兒,萬一馬已出手……“”這位大哥,你咋這清楚呢?“王相卿忍不住問道。”我原來就是個馬賊。“中年漢子面不改色。”啊?“王相卿的目瞪口呆正好襯出了其他人的無動於衷。”哎呀王大哥,你莫要這樣大驚小怪好不好,“那個年輕後生樂了,”慢說馬賊啦,我們這兒還有六品官呢,老陸,老陸,你站起來讓王大哥瞧瞧嘛!“”哎,這,這……“一個氣質斯文的流民面色羞赧,連連擺手往後躲,”慚愧,慚愧。“”咳,慚愧個啥!“年輕後生又轉向王相卿,”只因爲在公文上寫錯了一句話,便要發到關東去!老陸實在不服,就跑了。說起來這當官又有啥好,都是提著腦袋乾的,還不如我們這樣土裡討吃踏實。“年輕後生的話引起了衆人的再次沉默,王相卿的神情尤其凝重。”相卿兄弟,“馮老漢道,”這說話就快到黑夜飯了,你不如留下與我們一起打遷打遷,歇息一晚上,明兒個再去找馬吧。“”好,我聽老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