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舍裡木魚的敲打聲一下又一下,不急不徐,極有節(jié)奏。
小篆般的佛煙自面前嫋嫋浮過,映著朱小朵蒼老中卻風(fēng)韻猶存的面容。
她默唸著早已爛熟於心的佛經(jīng),一手敲著木魚,一手撥著佛珠。久年沾染著這些佛家之物,面上的那些滄桑悲涼早已不復(fù)存在,換之而來的是滿面慈悲與釋懷。
木門外忽而響起敲門的聲音,她手中的動作戛然而止。
誰還會來這裡?
已經(jīng)有許多年,不曾有人來過她的茅舍了。還是十八年前,十歲的安安在癡癡呆呆中欣然而逝,那渡了她的聖僧來過一次。帶走了夭折的安安,留給她幾本經(jīng)書。算一算,她已經(jīng)在這裡吃齋唸佛有二十六年有餘了。
從豆蔻年華到知命之年,整整二十六年啊。
擱了手中的木魚捶,緩緩起身,邁步間她已有些力不從心了。敞開木門時,不由沉沉問道,“誰啊?”
“夫人……”擡眸望去,一男一女駐立門前,男的年約六旬,女年四旬有餘。她半瞇著眼來打量他們身上錦織的衣裳,想來是有錢有家才穿得上如此繡工精美的衣裳。時至春季,這女婦穿著一襲上紺下皁的廣袖長裙,微有銀絲的髻發(fā)上釵著流光熠熠的寶飾,倒有幾分風(fēng)韻。再細細一看,他們身上的衣物都是中原風(fēng)格。這裡是北域之巔,是漠國,怎麼會有中原人來。
朱小朵收回目光,微微嘆了嘆,“你們是來自中土吧。”
六旬男子邁步進來,激動地望著她,矍鑠目光中融著久違的親切與喜淚,“夫人,你認不得在下了嗎?”
“這裡沒有夫人,貧妮幸得聖僧賜了一法號,絕塵。施主直喚貧妮法號吧。”她一邊說著,一邊往回走,手裡依然不急不徐地撥著佛珠,背對著他們說道,“想必你們是路經(jīng)此地,貧妮這裡也沒有好生招待的,放眼數(shù)裡亦無其他人家,就留至此地用過晚飯,留住一宿再趕路吧。”
只把他們當成是路人而已,卻不知身後四旬有餘的女子急急撲過來,聲音急切地說道,“朱姑娘,你不認得我了嗎,我是採青。採青,你還記得嗎?”旋即又拉來這六旬男子,急急解釋道,“我你不認得,那他你肯定認得吧。他是趙燕將軍,他是十四郞啊。”
十四郞,採青?
驀然轉(zhuǎn)身,二十餘年前的往事在這一瞬間歷歷在目。她以爲日復(fù)一日的念
佛打坐,早已讓她望記了過去,卻不曾想所有的往事又在腦子裡排山倒海地過了一遍。不覺間,已經(jīng)滿目是淚,望著銀絲滿布的十四郞與容顏老去的採青,不由驚疑,“怎麼會是你們?”
“朱姑娘,二十年前我們結(jié)爲了夫婦。這些年找了你許久,現(xiàn)在終於知道你的下落了。”採青的眼裡亦早已有了淚,動容地握緊她的手,才發(fā)現(xiàn)她雙掌枯瘦如柴,佈滿了皺摺的細紋,不由一陣心酸,“這些年,你都是這麼過的嗎?”
朱小朵隨著採青的視線望去,茅舍清寒,滿屋索繞著香蠟煙氣,不由淡淡一笑,“我已皈依佛門了,即使還身在塵世,也已容顏老去,早不是什麼朱姑娘了。”語畢,望了望相依不遠的十四郞與採青,見他們?nèi)绱硕鲪郏颤N也不去過問。既已結(jié)爲夫婦,必是有緣之人。包括十四郞是如何擺脫了攝魂術(shù),也絕口不問。
這世間的萬事,都有原由。
那是十八年前的那個清晨,她看著癡呆的安安說沒了就沒了後,終於相信了聖僧的話。如果能早些時候放手,讓他將安安帶走,也不至於害她幼年夭折。
聖僧說,執(zhí)著是苦。
她一直抓著的那些親情愛情,終究還是都離她而去了。
若早日放手,也不至於害人害己。
禪悟這一切,心裡極淡極淡,再沒有任何喜怒哀樂。
沉默了良久的十四郞望著一臉淡然的她,不由冒昧,“夫人,敢問西琰皇帝可還安好?”
此次前來,他是替陸遠之打探而來的。看著她一身出家打扮,想必未能如陸遠之所想,可以和完顏靜歌長相廝守安好一世。
朱小朵淡然的眸光不由一閃,那些早已久遠的人久遠的事再次浮出腦海,她以爲可以忘懷,卻還是揪著心的痛著。卻把這陣心痛隱藏得極好,又是淡淡一笑,“完顏施主已在二十六年前逝世。師父曾說他欠下無數(shù)命債一身戾氣,應(yīng)在無間地獄受苦吧。我長年久坐青燈古佛前,也是原渡他早日脫離苦海輪迴轉(zhuǎn)世。”
聞言,十四郞難免憂傷,不由又問,“那安安少主她……”
朱小朵一陣苦笑,“她也去了。人各有命,命中註定的劫數(shù)躲也躲不過。”
十四郞不由唏噓,在這陣陣唏噓聲中,三人又各自話聊許久,卻沒有人提起陸遠之的近況。
“夫人,難道你就不想知道東家現(xiàn)在
身在何處嗎?”十四郞終是憋不住氣,不由又冒昧了。
對於十四郞對她的稱呼,她已不再糾正,多年前他也是這樣喚她,從來都是忠心耽耽的。她待十四郞,終究還是有一份主僕之情,淡淡一笑後,只道,“師父曾告訴過我,他亦苦修佛法,踏破布屐,行遍善事。”
語畢,從她微有皺紋的脣角掠過一絲淡然笑意--如果甚好,陸遠之也是殺生無數(shù),想必欠下的命債也是一樁又一樁,能行善修行,倒可以化解自身的戾氣。百年後,或許不用遭受靜歌那般下了無間地獄的苦難。
思量片刻,她又道,“他曾先於我皈依佛門,亦拜在師父門下,也算是我的師兄。聽師父說,賜了他絕緣法號。絕緣師兄能有緣向佛,也是幸事。”
十四郞細緻地打量她滿臉的淡然,不由質(zhì)疑,“夫人,你當真不擔(dān)心東家嗎?”
朱小朵垂了眸,不急不徐地撥著手中的佛珠子,笑了笑道,“有佛主庇佑,想來絕緣師兄也是安好的。”
聽聞她如此道來,十四郞頓時緘默。
有佛主庇佑,想來是安好的。
淡淡的一句話,撇清了曾經(jīng)的所有種種。而她長坐青燈古佛前,只爲渡化完顏靜歌早日脫離苦海輪迴轉(zhuǎn)世。想來,在她心中,早已沒有了東家的地位。
十四郞長長地嘆一口氣,再不說什麼。
這些年,東家是苦楚無人能知,尤是他去了怨氣最重之地,遭受的凌遲之苦,簡直是慘不忍睹。
憶起那一年,陸遠之翻山越嶺回到了已成了端木銳地盤的昔日皇城,將他擒拿於午門,執(zhí)行了凌遲之刑。當寒光閃閃鋒利無比的刀刃一片一片割下他身上的血肉時,他卻咬緊牙關(guān),一聲不吭,也不求饒。
端木銳就此冷眼旁觀,卻聽他說著,若能抵消欠了他的恩仇,寧願凌遲受死。
當他奄奄一息的時候,是僧者的出現(xiàn),救他一命,並化解二人的家仇國恨。
從此,陸遠之又踏上了遠征之路,如聖僧所說,走遍千山萬水,行遍所有善事,雖是微不足道,卻誠心拜佛。
十四郞離開了北域之巔,再見陸遠之時,已是兩年後。他與朱小朵的對話,他字只不提,只與陸遠之說,她過得安好,不必擔(dān)心。
又是十五年後,某個風(fēng)清雲(yún)淡的春日,朱小朵盤坐佛前,欣然而逝,亨年五十七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