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三, 高長老下葬。
高長老的小院里沾滿了人,崔長老、四大總管和四大堂主都在,除此之外還有準備抬棺的弟子。
莫辰親自將棺釘敲入棺蓋。
短短幾日, 他形銷骨立。一張臉蒼白如紙, 嘴唇干裂, 眼底一抹烏色, 活像剛從棺材里爬出來的鬼。
“島主莫要哀思過度啊。”崔長老領著崔無月過來, 拍了拍莫辰的胳膊,勸道。
“勞師叔記掛了。”莫辰頓了頓道,“師父走了, 師伯也走了,我身邊也就只剩下師叔一個親人了, 以后島上事物都要師叔多費心了。”
莫辰這番話是發自肺腑的, 他雖然并不喜歡這個師叔, 但到底這是師父的師弟,看著他從小長到大的長輩。
他希望這番話, 崔師叔能真的聽進去。
“那是自然,師侄放心。”崔長老道。
莫辰抬頭望向他,卻沒從他眼里看出半點真誠,只看到了他眼中的期待和興奮。莫辰眼底的期待慢慢褪去。
馬堂主在一旁提醒道:“島主,時間差不多了, 該請高長老入土為安了。”
莫辰頷首, 幾名弟子正要上前抬棺, 崔長老突然上前一步道:“島主, 按照島上規矩, 執法堂長老下葬之日,應當當著眾位兄弟的面, 宣布下一任執法堂長老人選。”
崔長老說完,抬手一指,指向院內外站著的眾人。
“師叔,師伯說了,新一任的執法堂長老要等他下葬之后再當眾宣布。”莫辰道。
“胡說,島規上明明說的是下葬之日。”崔長老瞥了一眼馬堂主道,“馬堂主,你說是嗎?”
馬堂主見矛頭指向自己,為難道:“這……屬下實在記不清了,但這好像也沒什么區別啊……”
“是沒什么區別。”莫辰眼神黯了黯,所以,他所擔心的事情,終究還是來了嗎?
莫辰在心底嘆息一聲,他道:“今日師伯下葬,別因為這些事擾了師伯的清凈,耽誤了時辰。馬堂主,你速去把那木盒取來。”
島主都發話了,馬堂主便只能道了聲是,親自去取。
馬堂主出去之后,院子內外雖然站了許多人,卻格外的安靜,一陣風吹過,一旁的紙錢撒了一地。
師伯就這么走了,那木盒子里會寫誰的名字呢?
如果不是崔長老的話,那也就只有四大堂主和四大主管的地位最高,這其中首推朱雀堂堂主馬震威。
可馬堂主說不會是他,財務總管趙宣又是剛做不久,除此之外聲望最高的恐怕就是白虎堂堂主白壽天和青龍堂堂主周期同了,他們一個負責訓練新弟子、安置各地眼線,一個負責訓練島上高手。
莫辰看向他們,猜測著會是誰。
又站了片刻,莫辰覺得傷口有些隱隱地疼,他對徐小良耳語了幾句,徐小良去捧了個碗來,莫辰接過來,酒香撲鼻。
他幾口飲盡,烈酒仿佛順著喉嚨一路燒下去,整個人也清明了一些。莫辰吐了一口氣,再撐幾個時辰,便能歇一歇了,這種時候可不能倒下,不然枉費他把自己折騰成這般模樣,就為了讓那個疑心病很重老狐貍師叔放松警惕,自己露出尾巴來。
不多時,馬堂主就捧著木盒子回來了。
“請島主開啟木匣。”馬堂主將木匣捧到莫辰面前。
莫辰從袖中拿出一把鑰匙,當著所有人的面,將木盒子的鎖打開,然后開啟木盒,從里面拿出一張折起的信紙來。
莫辰展開信紙,先是一怔,旋即抬眼望向小院外面,卻沒有看見那張熟悉的臉。
一瞬間,無數個念頭略過莫辰的腦海,他壓下那些不理智的幻想,總算從中找到一條還算有說服力的。或許師伯寫下這個名字,只是在給他們拖時間。
“島主,請念出名字。”崔長老負手,昂首挺胸,一副里面必然寫的是他的名字的模樣。
莫辰動了動嘴唇,卻沒有發出聲音,最終還是將那紙遞給馬堂主:“你來念。”
馬堂主接過來,也愣了一下,這才清了清喉嚨,高聲念道:“傅楚希。”
“什么?”崔長老大喝一聲,“這怎么可能?拿來我看。”
馬堂主直接將那紙翻轉向其他人,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傅楚希”三個字。
“傅楚希?傅楚希早已不是我們陌塵島的財務總管了!”崔長老氣道,“高長老怕是臨終之前腦子糊涂時寫的吧?我看這不能作數!”
崔無月跟著喊:“就是!不能作數!”
外面立刻有人附和起來。
其他總管和堂主也都交頭接耳小聲地議論著,暫時沒有人表態。
莫辰的視線一一掃過人群,此時有些人已經按捺不住,要站在崔長老一邊了。
“執法堂長老人選豈能是島外之人?還請島主重新擬訂!”崔長老道。
白虎堂堂主白壽天也道:“是啊,傅先生都走了快一年了,莫不是高長老忘記了?”
莫辰道:“不管如何,既然是師伯寫下的名字,便找人去問問傅先生,若他——”
崔長老打斷莫辰的話:“島主,這不合規矩吧?執法堂長老接任必須在既定之日,也就是今日。既然傅楚希不在,我懇請島主重擬人選。”
門外,不少弟子也高呼要重新選人。
莫辰攏著袖子望向他們:“諸位可有人選推薦?”
莫辰話音才落,白壽天就道:“執法堂長老當選德高望重者居之,屬下認為崔長老是不二人選!”
玄武堂堂主和兩位總管也都附和。
“我知道,崔師叔德高望重,若論資排輩,自然是應該崔師叔來坐這個位置。”莫辰抬眼望著崔長老,“只是陌塵島的規矩,向來是由上一任執法堂長老決定,如今高長老不在了,至少應當遵循他的意見去問問傅先生,若是他愿意就請他回來,若是——”
崔長老再次打斷莫辰的話:“既然是執法堂長老,那就更應該守島上的規矩。按照島規,若此刻傅楚希出來領了這執法堂印鑒,自然就是執法堂長老。但若是今日他不來,那最遲明日,島主就要另做他選!”
莫辰咬了咬牙,故作淡定:“那是自然。”
他話音未落,一個聲音朗聲道:“那恐怕要讓崔長老失望了。”
莫辰渾身一震,他望向院子入口,入口處的弟子們都紛紛退到兩邊,他便看見傅楚希穿著一身玄色暗紋廣袖長袍,淡然地走進了這院子。
“島主,屬下來遲了——”傅楚希的視線落在莫辰身上,整個人一怔,他送莫辰走時,莫辰還只是有些虛弱,怎么才幾日不見,竟消瘦成這般模樣?
傅楚希抿起嘴唇,袖中的手緊緊捏成拳,他眼底閃過一抹慍色,望向崔長老時那抹慍色已經不見:“方才崔長老說,傅某出來領了執法堂印鑒,就是執法堂長老了。多謝崔長老的支持。”
崔長老冷聲道:“你私自離島近一年,按照島規,當罰多少?我記得至少五十鞭起吧?”
“是我讓他去的。”莫辰道。
莫辰一開口,傅楚希就忍不住看向他,但一看見他白色穿著孝袍站在那,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只有干裂的嘴唇不時滲出血絲,傅楚希心中就有火往上冒。他實在不知道莫辰是怎么把自己搞成這副樣子的,難道一個島上的人都沒人關心他的死活了嗎?
“島主莫要為他狡辯了,”崔長老道,“去年島主耗費朱雀堂大把人力財力,就為了尋找一個失蹤的財務總管,這可是全江湖都知道的事。”
莫辰動了動唇:“傅先生,我給你的玉佩可帶了?”
傅楚希回過神,從身上拿出島主玉佩,順著莫辰的話道:“屬下差點忘了,如今完成島主交待的事,這枚島主玉佩應當歸還的。”
傅楚希拿著玉佩走到莫辰的身邊,將玉佩交還給莫辰,莫辰伸手拿走玉佩,沒敢看傅楚希的眼睛,只低頭摩挲玉佩道:“回來就好。”說罷看向崔長老,“如今傅先生回來了,那便按照前任執法堂長老的意思,傅先生以后便是執法堂的掌管者,掌管執法堂印鑒。都見過新長老吧。”
“見過傅長老!”
除了崔長老外,其他人都躬身行禮。
“時辰不早了,該送師伯入土為安了。”莫辰道。
抬棺的弟子將棺木抬起,紙錢灑向空中,如白色的雨落下。
莫辰邁開步子向前走,他站了太久,又喝了一碗烈酒,走的第一步竟有些踉蹌,傅楚希立刻伸手去扶他,卻不料才碰到莫辰的衣袖,他就抽出了手,獨自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