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帝都降下了立秋以來的第一場雨。小雨淅淅瀝瀝的下個不停,帶走了大半的暑氣,也帶走了這個不平靜的夏天。
縱然在打開信封前甘藍已做了無數種猜想, 但當她看到信封里的東西時還是有一剎那的失神:兩本護照、兩張機票和一張折好的信紙。有那么一瞬, 她懷疑許明媚拿錯了東西。
帶著疑問, 她翻開護照, 沒想到映入眼簾的竟是她自己的照片, 另一本則是多多的,再仔細一看,兩人的名字都用了英文, 國籍填寫的也是某歐洲國家,而簽證頁的首頁上已然貼好了美國簽證。甘藍連忙拿過兩張機票, 果然, 出票人的名字和護照上的一模一樣, 日期卻是黎明島圍/捕當天。甘藍立刻明白,陳柏給她和多多辦了假護照, 并用它置辦好了去美國的機票。
可是陳柏為什么要這樣做?
打開信紙,熟悉的筆跡躍然紙上。
“甘藍,想必護照和機票你已經看到了吧。明天上午九點三十五分有一架從黎明島飛往紐約的航班,如果7點半我還沒回來,那么你立刻帶著多多去機場搭乘這趟航班, 到了紐約會有人接應你。我國也好, N國也好, 因為卷入K-5的利益紛爭, 或許在這兩個國家你和多多都無法安生, 而我在美國還有些朋友和資金,他們會幫助你們度過難關。
原諒我擅自為你們做了這樣的決定, 我想你會理解我的,對嗎?明日赴約,變數頗多,如果我出了什么事,麻煩你替我照顧好多多。我知道,有許多事你大概不方便告訴我,不過沒關系,有你陪在身邊的這段日子我和多多過得很開心,無論你是誰,感謝你來到我們身邊,無論怎樣,我都希望你能幸福。
有句話一直想問你,怕被你拒絕所以遲遲未開口,今天之后,怕是不問就再沒有機會了:
甘藍,如果我能回來,我們一起看多多長大好不好?
陳柏
*年*月*日于黎明島”
信是用黑色鋼筆寫的,陳柏曾說過,他喜歡用鋼筆寫信時的感覺,一筆一畫,力透紙背,而看信人如果有心,或許能讀出他將心意貫注于筆尖時的誠摯。甘藍讀到了。像在悴不及防間被人攥到了手里,她的心猛然一疼,那些她強迫自己忘記的關于陳柏的畫面如沖破堤壩的洪水,肆無忌憚地在她的腦海中蔓延。一幕幕,一出出,那些曾被她刻意忽略掉的含情的眼神與笑容在這樣的回放中被無限放大。她將散落在病床上的機票和護照一樣樣收好,連同信紙一起緊緊的抱在懷里,良久,一聲壓抑的低泣從她佝僂的身軀里溢出,一聲連著一聲,最后變成撕心裂肺的嚎啕。
甘藍從不知道自己竟有這么多眼淚,竟可以哭的這樣大聲。
她忽然明白,一直以來,她都是錯的。
她以為自己忘記的,其實只是被深藏了。
她以為自己不曾動心,不過只是自欺欺人。
她以為遠離他是為了開始新的生活,但事實上,她始終只是在逃避,逃避自己的心,逃避陳柏的愛,逃避她心中的愧疚與恐懼。她騙自己說無所謂,不過是為了工作罷了,終究大家會忘記彼此。可是如果真的不在乎,又為何會不敢去想關于他的事情,為何會在聽到他的名字時心中隱隱作痛呢?
甘藍,你不過是個懦夫。
信紙在手心越攥越緊,像是要將上面的每個字都融入血肉,她哭夠了,靠在雙腿上的身子卻依舊止不住一起一伏,腦子似乎被她哭出了一片空白,于是便有了空間容她做出新的決定。
這次,她想好了,哪怕僅有百分之零點一的希望,她也要拼勁全力好起來。好起來,然后用一輩子的時間去償還父母的恩惠,去找陳柏,說出那些埋藏在她心中從未說出口的話,告訴他,她愿意和他一起,看多多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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霉運就像夏天的雷陣雨,隨著秋天的到來而逐漸遠離。甘藍態度的轉變讓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對于大夫安排的各種治療計劃,她不再抵觸而是積極配合,林爸林媽臉上終于現出久違的笑容,盡管不知女兒因為什么改變了想法,但只要甘藍不放棄治療,他們就有了希望,這個家也有了繼續存在的意義。
進行第三次化療前的兩天,與甘藍相熟的小護士興奮的跑到她的床前,低頭趴在正在看書的甘藍耳邊小聲說“告訴你個好消息,跟你配型的骨髓找到了!大夫一會兒就過來~”,甘藍合上書,看著小護士笑得瞇成一條線的眼睛,心想她的梅雨季大概真的過去了。
骨髓移植手術定在十天之后,許明媚幾乎每天下班都要來醫院,有時還帶著江煜然,經過兩個月的沉淀,兩人的膚色終于日趨接近中原民族,這也讓江學長看許學姐時臉蛋上泛起的紅暈更加明顯。甘藍覺得許學姐似乎有什么事瞞著她,不過兒女情懷誰沒有幾個小秘密,她心里琢磨著八成是因江學長而起,等手術結束后一定要好好八一八。張風雷也來過一次,帶來一堆水果牛奶*白金,不知道的還以為他來醫院探望產婦,甘藍有些哭笑不得但心中著實感動,硬生生的把“主任,我生病期間工資照發嗎?”的話憋回了肚子里。
其間,林媽還帶來了一個好消息:醫院方面決定減免甘藍一半的手術費,這徹底打消了甘藍心中的后顧之憂和“人民醫院宰人民”的長期偏見,雖然搞不明白醫院為何突然大發慈悲,但這種好事既然落到自己頭上就還是乖乖的承下謝主隆恩就好。
每天吃過護士拿來的大量藥劑之后,甘藍就會搬出小板凳坐在窗邊,滿足的曬會太陽,在腦海里勾勒出于億萬人之中與她擁有一樣的骨髓,并樂于與她分享的人的樣子,只是無論她怎樣努力,這個人的輪廓都是模糊的,只有ta背后像來自天堂一般溫暖的光芒,成為了這副模糊肖像畫里永遠的底色。林媽說這是老天有眼,好人等來了好報,甘藍知道母親說的是她曾當過骨髓捐獻者的事情,于是不置可否的笑笑,不再說什么。之于她,那并不是一場美好的記憶。高中畢業時,她也曾為一個與自己配型成功的白血病患兒捐獻過骨髓,據說手術非常成功,只是,沒過多久那個孩子還是死了,死在了一場天災里。
自打化療開始之后,甘藍覺得時間似乎被無限拉長,有時疼痛突然來襲,她躺在床上疼的不知如何是好,汗水把枕套都浸濕了,以為過了幾小時,可抬頭一看卻只過了五分鐘。但當手術日定下來之后,時間似乎又被無限加速,十天的預備期轉眼而過,眨眼間,便到了手術的日子。
這是個可以用秋高氣爽來形容的好日子,病房里擺滿了同事們送來的鮮花,甘藍像是要去參加重要儀式似得,換上干凈的病服,在征得大夫的同意后,讓許學姐幫她畫了個淡妝,然后舉著小鏡子,仔仔細細地在雙唇涂上最愛的杏紅色唇彩。
“緊張不?”
“有點。”
“加油,等你做完手術咱們去擼串,讓江煜然請客。”
許明媚緊了緊甘藍微涼的手,向她做了個必勝的手勢。林爸林媽過來抱住女兒,眼里噙著淚,臉上卻帶著笑,甘藍沖他們眨眨眼睛,千言萬語融入粲然一笑之中。
兩名護士將甘藍推入手術室,白色大門閉合,門楣上“手術中”三個紅色的字亮起。
打完麻醉針,罩上氧氣面罩,甘藍靜靜地躺在手術臺上等待麻醉生效。不知是不是麻醉帶來的錯覺,她聽到護士說了句“十分鐘后開始手術”后便再也聽不到其他聲音,手術室靜得讓她發慌,以前讀過的麻醉致殘的消息開始在腦子里竄來竄去。還好,此時手術室的大門適時發出一聲輕微的響聲,有人緩緩走了進來。甘藍這才松了口氣,但心中的緊張感卻被剛才的“自我驚嚇”激起,一發不可收拾。為了緩解緊張,也為了驗證自己的發聲器官沒有被麻醉致殘,她開始抓緊意識消失前的最后幾分鐘,絮絮叨叨地跟剛走進來的大夫“搭訕”。
“醫生,今天就辛苦您了。”
站在手術臺旁的高個大夫沒有吱聲。
甘藍在氧氣罩里偷偷撇了撇嘴,心想這大夫真無趣,繼而轉入了半自言自語模式。
“我知道骨髓移植手術成功率只有30%,即使成功了后期成活率也達不到70%,但我還是懇請您為我爭取這三分之一的希望。我不想給您施加壓力,只是我太想活下來了。
您心里一定在想我是個怕死鬼吧?呵呵,沒錯,我的確是個怕死鬼。如果擱從前,我可能不會這么怕,不過現在我懂了,人之所以怕,是因為心中有了牽掛。我爸我媽就我一個孩子,萬一我沒了,他們的天就塌了,我放不下他們,所以我要好起來。等我好了,還要去找一個人,無論他在多遠的地方我都要找到他,告訴他我有許多許多話想對他說,請他不要嫌煩,坐下來聽我慢慢講。
只是……不知道還能不能等來那一天……”
“會等來的。”
一直默不作聲的高個大夫開口說道。他的聲音低沉而溫暖,竟透著說不出的熟悉。
麻醉藥已開始生效,甘藍吃力地運轉著麻木的大腦,在腦海中搜索著與這個聲音匹配的記憶。電光火石間,她想到了答案,不可思議地看向手術臺旁的“大夫”,與此同時,高個男人緩緩摘下口罩,露出口罩下雕塑般的臉。
“陳柏?”
“嗯,是我。”
男人居高臨下的看著她,在他頭頂,驟然亮起的圓盤狀手術燈明亮而刺眼,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他慢慢說道:
“如果不是許明媚聯系了我,你是不是永遠不會告訴我你生病的事情。”
不知為何,甘藍忽然覺得自己像是做錯了事被家長發現的孩子,心虛得不知該如何作答,在與陳柏斗嘴方面,她從來就沒贏過,更何況現在她只能用半個腦子思考。甘藍聽見自己綿軟的聲音,像只被大型犬堵在角落里的小貓似得嚶嚶道:
“我,我頭發都沒了……不好看。”
話一出口,她確信自己已被麻醉到胡言亂語的地步了。
陳柏似乎在觀察她光禿禿的腦袋,頓了頓,說:
“嗯,是不好看。”
不自覺的,她的心還是涼了一下。
可是轉瞬間,忽降的黑影遮住了刺目的光,陳柏彎下身,眉目清晰地呈現在她的眼前,他摘掉頭上的醫用帽,纖長的手指在沒有一根頭發的腦袋上撫過,微微一笑,如暖陽傾城:
“可是我愿意陪你一起丑。”
望著陳柏和自己一樣的光頭,一陣暖流從甘藍心中淙淙流過,她不敢再看他含情的眼睛,垂下眼眸,低聲嚅道:
“你不用專程來看我的……”
“誰說我是來看你的?多多現在就躺在旁邊的手術室,我是來看他的。”
盡管大腦已接近停滯的邊緣,聽到多多的消息,甘藍還是強打起精神:
“多多怎么了?”
“你放心,他沒事。他只是來做個樂于助人的手術,把骨髓移植給一個需要它的人。”
時間仿佛驀然停滯。
雙手隔著消毒手套,陳柏將甘藍的右手輕柔地攏在手心。他俯在她身邊,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的耳邊:
“甘藍,難道你就沒有想過多多的名字為什么叫陳陌南嗎?因為陌南,是我帶他回來的地方。而那時,我叫你小櫻桃……”
眼前的景物開始模糊,由具象幻化為大塊的色彩,最后變為晃動的光影,一道白光飛快地閃過麻木的大腦,瞬間照亮了許多年久不曾碰觸的角落,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卻又說不清究竟是什么,沿著這道白光,甘藍似乎又踏入了夢里無數次到過的地方,青石橋,白瓦房,遠處青山,近處流水。
她知道這個夢最終將在一場天翻地覆的大地震中結束,只是這一次,她不再害怕。
因為在夢的盡頭,他會站在那兒等她。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