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三廢一如既往平淡又怎麼都似乎在陰陽怪氣的聲音響起,就像是窗外的霜露簌簌落在了趙肅睿的頭頂,讓他猛地冷靜了下來。
“沈三廢,你家丫鬟犯了錯,你說我該怎麼罰她們呢?”
手中把玩著短刀,趙肅睿坐回了文椅上。
將短刀拉出鞘,正巧有一抹燈光映在了刀刃上成一抹流彩。
趙肅睿冷冷一笑:“你的丫鬟說朕不教而誅,你倒是告訴朕你在誅人之前都是先怎麼教的?也讓朕長長見識。”
今日,沈時晴把林妙貞留在西苑繼續籌措考校女夫子一事,自己則又移駕回了幹清宮。
只因爲她起復了楚濟源,羣臣的奏摺飛也似地堆滿了幹清宮,她索性也不去看那些奏摺裡的各種看似中心的推諉之言,只挑了些各處軍戶的屯田消息來看,各處都司下轄的軍戶衆多,爲了能貪墨軍餉、侵佔軍屯的田畝,往年這些都司都喜歡報災而不報喜,敲碗砸盤地跟朝廷要錢,之前沈時晴問罪前萬全都司指揮使章詠,就有一條是侵佔軍屯田畝,倒是讓靠近京畿的一些都司老實了些,看著似乎也比往年風調雨順了些許。
看著他們的摺子,沈時晴自然還是不滿意的,卻也知道這些事只能慢慢來,她本想著從昭德帝那兒問出些讓各處都司老實些的法子,沒想到卻聽了一耳朵的喊打喊殺。
將手裡的摺子放下,沈時晴站起身對一旁侍候的嶽素娘說:
“今日這安神茶倒是不錯,嶽女官用心了。”
嶽素娘跪下恭恭敬敬行了一禮:“微臣一點微末之方,不敢得陛下誇獎。”
一雞站在一旁沒有說話。
這幾個女官自打來了御前伺候,行動間總是遮掩不出的拘謹,與他們這些常在御前的比起來也就少了跟皇爺的親近。
越是如此,一雞反而放著她們去表現,要是能得了皇爺的眼,那是她們的福氣,要是因此讓皇爺疏遠了……那也就顯出了他們這些貓狗畜生的好處。
“菊花、石菖蒲、遠志、杭菊,這方子穩妥,嶽女官回頭將方子抄一份兒,朝中的些老臣都有不能安神的毛病,讓他們斟酌著喝些我倒覺得比用什麼安神藥穩妥些。”
嶽素娘連忙應下,正不知道說什麼,一旁的一雞輕聲提醒:
“嶽女官,還不趕緊謝陛下恩典,陛下這是讓你去閣老們面前露臉呢!”
“微臣謝陛下!”
沈時晴擺擺手,示意嶽素娘站起來,她自己緩步走向幹清宮裡的水晶鏡前::“你們是朕身邊的人,去朝臣面前露臉的難免的,朕知道你們從前都在深宮裡,到了前朝不免繃著心思,只管把心思用在怎麼好好做事兒上,餘下的有朕替你擔著。一雞他們這些內官也是一樣,說到底最大的仰仗也並非是天威,而是知道如何能在朕的規矩裡做事,規矩以內,直言犯上亦非不可,規矩以外,忠心事君也難逃一死。這其中差別,就是你在爲誰想,你爲百姓想,就算愚笨可笑,朕可以教你,你只爲自己功名利祿想,就算乍一看是順了君心民意,也總有露出馬腳的那一日。”
“微臣,謝陛下教誨。”
嶽素娘雙手放在身前,深深行了一禮。
沈時晴面上帶著淺笑,在心中說:“陛下,我教人的法子已經一字一句地告訴您了,您可是懂了?”
小小的莊子裡,趙肅睿看著面前跪在地上的圖南冷笑。
“沈三廢,又是教人愚頑犯傻,又是教人犯上直言,你還教人擯棄私心,你怎麼不去教人當聖人呢?朕今日可真是打開了眼界,難怪你能教出阿池這樣的蠢貨,還有圖南這樣自以爲是的蠢人!”
幹清宮裡燈火通明,沈時晴揹著手,看著水晶大鏡裡的“昭德帝”,神色平淡。
“陛下,‘故不教而誅,則刑繁而邪不勝’,我用人是爲了讓人爲我所用,既不是爲了彰顯我的威儀,也不是爲了看著別人受刑受苦,見則教之,有過則誅之,有功則賞之。圖南就是我這般教出來的,我倒覺得圖南實在是再好不過了。”
一雙眼睛看著自己面前的短刀,在那一瞬,趙肅睿動了殺念。
對圖南。
他倒要看看,這個沈三廢眼裡“再好不過”的圖南要是就因爲他一時之怒慘死當場,沈三廢會不會知道是她做錯了害了圖南的性命。
“不會。”
沈時晴幽幽說道:“陛下你爲了自己的威勢而殺人,可殺天下人,唯獨不會讓我懼怕後悔。陛下您的威勢無邊無際、無影無蹤,猶如風雪,讓人輕易不敢沾惹,只能倉皇逃竄,誰也不知道風雪何時來,也不知道風雪的邊緣在何處,只知道風雪一來就是天大的禍事。可也正是因此,一旦有人已經身不由己地走入了風雪之中,便只能一往無前,才能謀取一線生機。我如今竊占皇位,有一多半是因爲怕死,因爲我冒犯了陛下的威勢,這話也可以反過來說,如果這世上沒有人會因爲冒犯陛下的威勢而死,我也許早就將皇位還給陛下了。”
“詭辯!”趙肅睿冷冷地打斷了沈時晴的話,“我明明饒了你的性命。”
“陛下,你也知道,是你‘饒’了我。我戰戰兢兢、虛與委蛇、殷切奉承,才能換來一個您天威之下的‘饒’字,可我只要竊占皇位不還,就不需要這天下的任何人來饒恕我。”
鏡中的昭德帝高大俊朗,天生一段狂傲之氣,他不要人來饒恕,他只需要別人匍匐在地,盼著他不要生出讓人承受不起的怒火。
這就是皇帝。
不,應該說,這就是昭德帝。
一位將自己的威勢看得比什麼都重,不允許別人有些許輕慢和冒犯的皇帝。
沈時晴曾經畏懼過,也在他的皮囊裡享受過這樣的威勢,可她也知道,這樣的“威勢”是用什麼換來的。
是權術,是謀劃,是言談時的喜怒不定,是彈指間的生殺予奪。
只有這樣,才能讓天威和風雪一樣讓人無從揣測也無法躲避,只有動輒得咎才能讓所有人匍匐在皇權之下。
孔子說:“不教而殺謂之虐。”
昭德帝的皇權,就是靠這樣加諸於百姓百官頭上的“虐”而得來的。
“時刻擔心被凍斃於風雪之中,又或者成爲手握風雪之人,陛下,天下人都會知道該怎麼選。”
短刀被抽出直接紮在了桌案上,趙肅睿面色陰冷到了極致,心中殺意翻涌:“沈、三、廢,你是在教朕該怎麼爲君?”
“陛下說笑了,我並不知道該如何爲君。”
沈時晴慢條斯理地對著鏡子理了下身上的襴袍:
“我只是知道該如何爲人。”
趙肅睿看著刀鋒,如果沈三廢此時在他的面前,他早就白刃入紅刃出,讓她知道就算沒有皇權威勢,他趙肅睿想要殺了她也是易如反掌。
“爲人子女,你連父母舊宅都守不住,嫁爲人妻,你連嫁妝都被人搜刮殆盡,沈三廢,你連人都沒做好,竟然也敢假模假樣地說什麼爲君之道,實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沈時晴卻沒有氣惱,反而在心裡笑了:
“是,我連沈時晴這個平凡之人都做的辛苦,愧對父母,也愧對自己,可是陛下,您也是連人都未曾做過。口口聲聲說要在沈時晴的這副身子廢、腦子廢、性子廢的皮囊裡做出些不一樣的事,可您至今所做的種種,哪一樣不是以爲君時的弄權之術做成的?又有哪一件出格之事不是要靠著皇權之威替您兜著?”
轉身,看向幹清宮的御座,沈時晴心中說話的語氣越發放肆:
“嘴上說得好聽,什麼雄才大略都要以沈時晴的身份使出來,說到底人卻還是躲在權術之後,一個莊子上也不過百多號人,比起您從前所統御的九州四海不過點滴微塵,可您竟然能爲了這麼一點微塵似的權力喊打喊殺,恨不能殺得血流成河。原來,這就是陛下你的手段,這就是陛下你的威勢,這就是陛下您的底氣。”
沈時晴頓了頓,似驚似嘆:
“哎呀呀,陛下,您好——大的威勢!好——大的權柄!真是讓我這身子廢、腦子廢、性子廢的三廢之人嘆——爲觀止。”
手上青筋暴起,趙肅睿只覺得自己的耳朵似乎都只能聽見血涌之聲,胸中心跳幾乎停滯。
從來!從來!沒有人敢跟他這般說話!
沈三廢!
沈!三!廢!
她!她!竟然用這種口氣嘲弄他!
“這麼一想,我倒覺得當皇帝沒什麼難的,雖然我連人都當不好,那也總好過陛下連人都不會當啊。”
煌煌燈下,一雞與一衆太監女官無聲肅立,他們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在他們面前的“昭德帝”已經快把他們真正的皇帝陛下給氣死。
“沈三廢!沈三廢你以爲朕!你以爲!”
更聲響起,趙肅睿霍然起身,將桌上已經徹底冷了的烤鴨砸在了地上。
圖南擡起頭,就見“自家姑娘”雙目赤紅地看著自己:
“你們都給我滾!那個邵志青!留著他的狗命!滾!滾!滾!滾!”
一腳將木凳踢翻,卻踢得腳趾生疼,趙肅睿忍著痛抄起那把短刀,環顧四周,過了許久,他一把將刀扔到了地上。
幹清宮裡,一雞突然發現“皇爺”的頭上沁出了汗。
“皇爺,可是殿裡太熱了?”
“不是。”
端起桌上涼了的安神茶一飲而盡,沈時晴長出了一口氣。
“一雞。”
“皇爺。”
“三貓平日說話用那等欠揍討打的語氣,你們是真的沒想過要揍他嗎?”
一雞眨眨眼,不明所以:“皇爺,您可是要賞三貓板子?”
“不是。”沈時晴擺擺手,“下次出宮,給三貓多帶些好吃的。”
如果有一日她和趙肅睿換回來,那一定要先讓三貓躲起來,不然趙肅睿聽見三貓說話就回想起她今日的語氣……貓命豈不休矣?
趙siri:已經被氣炸了,勿cue。
沈時晴:謝謝貓貓老師,打賞小魚乾。
*出自:戰國·荀況《荀子·富國》“故不教而誅,則刑繁而邪不勝;教而不誅,則奸民不懲;誅而不賞,則親屬之民不勸;誅賞而不類,則下疑,俗險而百姓不一。”
章節標題“不教而殺謂之虐。”出自春秋·孔子《論語·堯曰》
這是非常難寫的一章,在沈時晴適應權力掌握權力和利用權力之後,趙肅睿要從一個已經被權力“異化”的個體中走出來,之前已經有了很多潛移默化的描寫,這裡可以說是一個重錘了。
在對兩個人的相處描寫來說,一直以來都是趙肅睿在評價沈時晴,從現在開始沈時晴要評價一個叫“趙肅睿”的人了,也可以說從這個時候開始,兩個人真正進入到了人格的較量。
爲什麼發燒會失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