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詭也算是個說話算話的人。惦記著答應了挽眉的事,第二天一大早就決定去尚藥局尋找孟辛梓。
她停落在尚藥局的院庭中。早朝的時間剛過,這個時分大家都開始工作了。人多她也樂得方便,隨意套了一個尚宮的外殼在尚藥局中走動,比起用飄的,實在快捷便利得多啦。
醫署之中通常是男子的身影,時而會有些宮女尚宮走過。院庭之中隱約有些苦藥的氣味,那種味道有種特殊的魅力,讓人感到清新而安全。
女詭尋覓至醫婆工作的處所外,看見有位三十來歲的婦人在陽光底下晾曬草藥。她走了過去,很有禮貌地打了個招呼,然後問道:
“請問,這裡哪位是孟辛梓孟醫婆?”孟辛梓沒有死吧?女詭心裡有些忐忑地想。
那婦人停下手中的動作,擡了擡眼皮,很賞臉地看了她一眼,然後無視她的笑臉又低下頭去繼續做自己的事。
既然無心回答她的問題,那她就不會自找沒趣。女詭識趣地轉過身,看見有位年輕一些的婦人剛好朝這邊走來。
婦人看起來身份略低於女詭現在的軀殼,這時她朝女詭看來一眼,許是看見她衣飾和醫署中的尚宮有所不同,知道是外來的人,於是急步上前行禮問好,態度謙遜。
“這位尚宮娘娘有什麼事嗎?”
來的正好。女詭微笑:“這裡哪位是孟辛梓孟醫婆?”
“您找她有什麼事嗎?”婦人驚訝地問。
女詭挑了挑眉:“難道這個也要跟你說明纔可以嗎?”
婦人知道是自己多事了,連忙擺手搖頭解釋道:“當然不是,娘娘別要誤會。只是孟醫婆耳聾口啞怕是很難跟娘娘交談啊!”
女詭聽罷心底不由得驚訝了一下,有點替她惋惜,但面上仍是微笑:“那孟醫婆沒有連眼睛也瞎了吧?”
婦人不解:“自然是沒有的?!毙难e補上一句,若又聾又啞還眼睛瞎了,那倒不如不要活了。
女詭點點頭:“那不就可以了嗎?身爲醫婆難道還能不識字?你把她帶過來吧!”這面吩咐道,聽見婦人應諾,心裡不由得嘆了口氣。身份高貴一些,果然比較好辦事。
婦人轉身就要離開帶人過來,卻乍然看見女詭身後的女人。她停下腳步,指了指她說道:“娘娘,此人就在您身後啊?!?
女詭回頭看了剛剛沒理會她的那個女人,有點明白爲什麼剛纔此人會如此無禮了。點了點頭,支走了那名婦人。
女詭見人已經走了,於是走向孟辛梓。她在孟辛梓的三步開外停了下來,靜靜地察看這個人。
孟辛梓工作十分專注,加之又聾又啞,似乎並沒有察覺到身側有人在打量著她。女詭見她毫無反應,遂更加大膽地觀察。
常年接觸草藥的孟辛梓,在陽光下看去,皮膚出奇的細緻白皙。模樣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年輕許多,而且眉宇之間也和孟挽眉有些神似。然而論及相貌的話,是挽眉的眉較爲動人。
認真看去,很容易就能發現,這對姐妹有個獨特之處,便是她二人五官之中分別有一處尤其突出。而這個孟辛梓臉部突出的地方,就是她的嘴脣。那真乃是菡萏生華,好一個無煩的絳;又能與櫻桃比豔,凝朱如露滾動在蓮蓬之上。即使已是徐娘半老,卻不僅僅是風韻尤存,若單單隻看那紅脣也是能與少艾爭一高下。
女詭看了她好一會兒,孟辛梓卻依然沒有留心別處。女詭笑了一下,轉身看見圍牆之上棲了幾隻小麻雀。於是放了那名尚宮,準備附身在鳥兒身上。
既然已經見到了孟辛梓、知道她長什麼樣了,以後就好找得多了?,F在還是先去找荼浩羽說說情況吧!這眼下還有其他人在場,她也不便跟她說些什麼?;蛟S可以到夜裡借用諸善的軀殼再來找她也可以的。
女詭思忖著扭身回看孟辛梓,卻見她此刻擡起了頭,正對著她的方向輕輕扯起了嘴角。
女詭震驚,腦中似乎有什麼在轟鳴,卻在這恍惚之間看見那名尚宮從袖中掏出一張小紙條塞在了孟辛梓手中……
莫非她誤打正著,把原本就要來找孟辛梓的尚宮引到這裡來啦?那個,太令堂的巧合了。
這個倒還沒那麼要緊,最值得她關注的是——這人究竟是哪個殿裡的娘娘派來的呢?
想到這裡,見那尚宮將東西交出之後就離開,決定在找荼浩羽之前先跟那個尚宮走一趟。
女詭附身在環佩之上,等著這個尚宮到她主子那裡覆命。一路行走夾道,並沒有見她進入哪一處宮門。她似乎很謹慎,應該從事這一項工作有些時日了,對於怎樣在宮中行走而不被人注意很在行。尚宮神情自然,並且她有一張在宮中不易被記住的臉,應該是個專門被挑選出來幹這種秘密事的女子。女詭一面打量她,一面如此分析。
又過了很久,方纔見她拐進一條夾道。
宮門有士兵把守,監察嚴密。尚宮伸手到腰間拉起身份名牌,士兵湊近略略一看,點了點頭就讓開道了。她匆匆進內,直奔主殿。
女詭往周圍看了一眼,不禁愕然。
這裡不是別處,正是皇帝的寢宮——甘露殿。
這尚宮是荼浩羽殿裡的。也就是說,荼浩羽跟孟辛梓有些什麼牽連?;蛟S他們之間還有更深的一些羈絆也說不定。那她就很不明白了,孟挽眉要求他將辛梓放還出宮,怎麼荼浩羽答應得這般輕易?難道他肯放過一個身懷著他不爲人知的秘密的人離開自己的視線範圍嗎?
跟著尚宮走進了荼浩羽的內殿。這還是她在荼頌寧死後頭一次進入這個地方,於是她有些好奇地四周打量。
眼前的擺設和荼頌寧時期的已經有了很大區別。
房中的擺設不像他本人一樣雍容而複雜,倒是有幾分古樸之風。整個臥房以簡約爲美,黑白爲主,卻沒有絲毫壓迫感。內室的窗戶被全部打開,清新的陽光投射在房中各處,滿屋都是書香。
屋內很靜,荼浩羽倚臥在窗前的小榻上懶洋洋地曬著陽光,看側臉似乎正處於昏昏欲睡的階段。風吹得有些猛,文案上隨意擺放的書被風翻動,發出凌亂的聲音。這間臥房令她有一種錯覺——這裡根本不是皇宮,而是京郊的一所小宅,裡面住著一位懶散的風流文士。
而這裡的氣味,屬於陽光。
如果忽略掉牆上那幅毫無遮掩的有著陳舊墨跡之感的水墨畫,那樣的話,這間內室就可堪稱爲全皇宮最溫暖的地方了。
畫裡濃稠陳舊的墨跡敘述了一片蓮海的咸池。悵惘、孤獨、恐懼、茫然……如同一片片漣漪,由畫中滲進房間,鼓盪得連陽光也彷彿暗淡下去。難以抑制地對這幅畫產生了抗拒,那是一個悲傷的世界,正在與現實畫上等號。在電光火石之間,女詭想起了——
“已經送去了嗎?”荼浩羽忽然說話,女詭驚了一下,完全忘記剛纔想起的是誰。
“是的,陛下?!鄙袑m恭敬地回答。
荼浩羽點點頭,沒有回看尚宮:“退下?!彼@樣命令,冷酷而不容拒絕。
既然是他身邊的尚宮,那就沒有什麼好顧忌的了。女詭一笑,轉而附身在尚宮身上,站著沒有走。
“幹什麼?”荼浩羽側臉,陰沉地看著女詭。不,尚宮。
女詭繼續笑。不予理會。
荼浩羽呆了一下,陰沉的臉忽然雨過天晴似的,臉似綻開了一朵花。他這一笑女詭就納悶了。他幹嘛呢?不是有什麼不好的主意要加在她頭上吧?
他站起,從窗前向女詭走近。她不由得退開了一步,因爲他的房間沒有壓迫感,他本人卻是有的。
“怎麼不趕我走啦?”
“怎麼可能趕你走呢?你可是女詭啊?!?
女詭嘻嘻一笑:“你這樣是會嚇著我現在這位宿主的哦!”
說罷女詭笑容一止陰陰地道,“你要我這位宿主幫你辦什麼事???竟然攤到那醫婆頭上來了。不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吧?”
荼浩羽的笑容還在臉上,卻是轉開臉,四顧左右而不答。
“我表現得這麼感興趣,你就不能坦白點告訴我嗎?”
他的臉忽然轉回來,目光如炬:“你認識那個孟辛梓吧?”
“是認識啊,你不是也知道嗎?就是因爲孟挽眉才認識的呀。”女詭眨眨眼睛,“你該不會那麼快就忘了吧?”
“我的意思是,你以前是否就已經認識她。”
“怎麼可能?!”女詭怪叫道:“陛下你怎麼會以爲我跟她一早就認識呢?”
“如果非要說個理由的話,那大概是直覺吧?!?
女詭翻了翻白眼:“這個先不說。孟挽眉的身份名牌你什麼時候給?好歹給點兒報酬哦!”
荼浩羽呵笑:“你那婢子你現在管不住,不如放在我這裡麼?”
“哼,倒不是管不住。”
“是已經不想管了?”荼浩羽跟女詭相處了兩天,大概已經摸清了她的脾氣。知道她喜歡給別人製造麻煩,又怕麻煩沾身。
“嗯,看起來我比較吃虧?!陛焙朴鹈掳汀?
“有啥吃虧?這麼漂亮的婢子。更何況,是陛下你的父皇留下的人,好使好用啊。”
“好說。你是曉得事理的鬼,何嘗不知道,她效忠的只是我父皇?!陛焙朴鹦Γ皇切Α?
“若不能令她效忠於你,那就是陛下你的問題了。不是我的。”女詭立刻撇清了關係。“總而言之,孟挽眉的事,除了我答應的,其他歸你管啦?!?
荼浩羽無奈地聳聳肩,“你何必這麼快就想抽身。你難道不喜歡看熱鬧?跟在我身邊,可是有許多?!?
“你的提議比較好,不過前提是——”
“只要麻煩不沾身。對不對?”荼浩羽接話說。
女詭聽罷,眼睛一亮,興奮地點點頭,直引爲知己。
“想不到竟是你們父子二人知我最深。”
荼浩羽漆黑的瞳仁遽烈一縮,抿了抿脣。
午後的陽光灑進房中,映出了一室的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