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那個俊美爽朗總喜歡溜出書房躲到小池邊接受她救濟、摸著她的發頂取笑她的小叔叔,也已經不復從前,多了妻子的管束,連欣喜地說一聲歡迎她的話都不能了?
蘇雪的眸底禁不住地掠過一抹失落,目光在那個單眼皮尖下巴的婦人臉上落了落,又略略地掃了一眼屋內坐著的幾人,便斂了神情衝坐在主位上的一身暗青色寶花紋襖裙的餘氏屈身施禮,大聲道:“孫女兒蘇雪給祖母請安!”
屋內統共坐了兩男六女八人,除上首的餘氏外,還有東面五人西面兩人。坐在西面最末位的是一位十分年輕的圓臉婦人,容貌秀麗,舉止文靜,約摸二十左右,有些面生,蘇雪並不認識。至於其他幾人,只稍稍地回憶思考了一下,蘇雪便將他們的身份一一對應了起來。
坐在東面首位一身大紅衣裙神情冷淡喝著茶水的,蘇雪只餘光一掃,便覺得無比刺目,與記憶中那張時時浮現的臉重合了起來。雖容貌間多了幾分成熟,眼角微見細紋,卻不是鄒桐豔還會是誰?
在她下手並排而坐的,則是發福得厲害整個人如吹了氣球似的長得肚大腰圓的蘇家老大蘇文昌和他那依舊眉宇間透出潑辣之氣的妻子徐香蕓,並蘇文超夫婦。
西面首位坐著的,是有著一雙狐貍眼,美豔中透著一股子成熟嫵媚與富態、滿頭珠寶首飾的婦人,正是已嫁作他人婦、育有兩子的蘇慧貞。而比起曾經的不喜,此時蘇慧貞看著蘇雪的眸中,還添了幾分憤恨。
沒有任何迴應,蘇雪的話就像投入大海中的石子,無聲無息。對於她的屈身行禮,餘氏更是視若無睹,直接越過她看向鄒桐豔:“明兒你們娘倆兒沒事,不如陪我到皇城寺去上上香。最近咱們府裡也不知是惹了哪路煞鬼,竟是黴事不斷,再不去求菩薩保佑,還不知道又有誰被那煞鬼陷害呢。”
鄒桐豔放下湊到脣邊的茶盞,擡眸掃了蘇雪一眼,微微一頓道:“好,一會兒我讓下人將東西銀兩備好,明兒我和芝娘陪您去。”
“娘!先讓雪娘她……”蘇文超見餘氏不但沒有叫蘇雪起來的意思,還將她說成是煞鬼,心裡有些不好受,想要提醒一聲,卻被餘氏一個冷眼掃過來,喝斥道,“方纔我說的話你沒聽到嗎?你難得休沐在家,放著兒子不教導,忤在這兒做什麼?還不快去自個兒院裡。”
對於餘氏的故意忽視和指桑罵槐,蘇雪也仿若未聞,臉上神情不變,動了動身子,獨自站起來,轉身衝蘇文昌幾人象徵性地屈了屈膝:“蘇雪見過伯父、伯母、叔叔、嬸嬸和姑姑!蘇雪有傷在身,不宜久留,先回房歇息了。”
話音方落,她便自顧轉身往外走去。想用這個刁難她?不好意思,她沒這個耐心與心情奉陪。
“啪!”
一個茶盞迅速飛至蘇雪身旁,落在地上炸開,伴著餘氏氣急敗壞的怒吼:“回房歇息?誰讓你起來了?誰允許你走了?你還有沒有將蘇家這些長輩、將我這個老太婆放在眼裡?”將蘇家鬧得雞犬不寧名聲不再,就這樣就想走了?就這樣就想進她們蘇家的大門了?休想!
將你們放在眼裡?還真沒有過!除了嘲諷、欺凌和暗害,你們可曾將我放在眼裡過?
蘇雪心中冷笑,頓住步子轉身,目光直視著餘氏,淡然道:“站於屋內無人見,出聲問安無人應。我原以爲各位長輩都睡著了,生怕驚著了諸位。卻不曾想祖母竟然自個兒醒過來了,真是奇事。”
說她們睡著了,怎麼不乾脆說他們是死人躺在這兒?
“你……”看著她淡然中似乎還透著幾分認真的神情,餘氏只覺得一口氣堵在喉頭,氣得面色蒼白。徐氏豁地一下站起來,指著蘇雪語重心長地道,“雪娘,你真的是雪娘嗎?你若真是雪娘,十數年未在祖母跟前盡孝,有你這樣向祖母行禮問安的嗎?況且,我們幾人怎麼說也是你的長輩,在你小時也好歹不曾虧待過你,有你這樣敷衍地向我們行禮問安的嗎?”
十數年未在祖母跟前盡孝?爲的是什麼?
蘇雪差點笑出聲來,轉眸看向徐氏,似笑非笑地道:“這麼多年差點死於外面,無人教導,雪兒竟是將以前行禮問安的禮數都忘了。我記得伯母以前是最疼我的,今日還勞煩伯母以身示範,教教我該怎麼向祖母問安,怎麼向叔伯嬸嬸們問安!”
怎麼向祖母問安?當然是跪下磕頭行禮問安!可是,這讓她如何以身示範,難不成跪著教她?
看著她一臉虛心討教的神情和澄澈如秋水的眸子,徐氏到了嘴邊的話不得不硬生生地吞回腹中,心裡暗罵一聲:這小東西竟有著這樣一張厲嘴,一點沒隨了韓氏,倒是個潑辣貨。怪不得公堂之上老二父女幾人,都沒能鬥贏了她。有這樣的人入到府中,只怕以後的日子難以太平。
“你這是什麼話?你這是說是我們害得你差點死在外面嗎?”餘氏一拍桌子,瞪著雙目恨恨地看著蘇雪,蘇雪毫不畏懼地對視,淡淡應道,“蘇雪不敢,只是怨怪天道不公,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
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這是說韓氏早早死去是好人,而她餘氏近六十還好好活著,便成了禍害了?
“你不敢?不敢你會將你爹和你妹妹告上公堂?不敢你會將整個蘇家搞得滿京城皆知,多年來在外的好名聲一昔間全沒了,反而成了衆人茶餘飯後的笑話?不敢你會害得你爹受御史大人彈劾若非芝娘外祖父在皇上面前求情,差點被貶了官職?”餘氏越說越心中氣怒,右手動了動,沒找到茶盞,竟直接將桌上的茶壺扔了出去,“一家人,有什麼話不能關起門來好好說,你非要將整個蘇家踩在你的腳下,將整個蘇府的臉面送到人前拍打,這樣你就高興了?”
可惜她力氣不大,茶壺扔到半途便掉了下來,在蘇慧貞的腳邊炸開,碎瓷和茶水濺了蘇慧貞滿身滿臉。碧綠的茶葉掛在她的發間,貼在她的鼻尖,令她的模樣狼狽至極。
“蘇雪,你個不孝女,你既認爲蘇家待你諸多不好,你還跑回來幹什麼?”蘇慧貞瞬時如炸開的栗子,整個人跳了起來,面目猙獰地指著蘇雪罵了起來,“你知不知道,現在全京都的人都在笑我們蘇家,笑我們認賊作女,真假不分,笑我們被一個該死的奴才玩弄於股掌之間,笑你爹堂堂戶部尚書當朝三品官員治家不嚴,根本沒有資格幫著皇上治國。”
若是他沒有資格幫著皇上治國,被皇上貶了,那倚著他升上去的蘇文超和她的丈夫魏君塵怎麼辦?誰還會像現在這般見面給他們三分顏面?她又怎麼辦?沒了孃家的倚仗,魏家諸人還會像現在這樣仰視奉承著她嗎?
她的最後一句話,讓屋內所有人的神情都一凜,餘氏再次一拍桌子,衝蘇雪吼道:“滾,你個不孝女,你給我滾出蘇家去。我們蘇家門風清正,永遠沒有你這樣將親生父親告上公堂的不孝女。”
綠茵綠蘿二人看著聽著蘇家人如此的態度與言語,終於忍不住落下了淚,輕聲嗚咽了起來,身子卻自然而然地往蘇雪身旁傾了傾,一旦有人上前推搡,她們必然要擋上前去。
怎麼會有這樣的家人?這麼好的娘子,怎麼偏偏出生在這樣一個冷血無情的家族裡?
蘇雪的眼眶微微發熱,卻不是因爲餘氏母女二人的罵語與驅趕,而是因爲綠茵二人幾乎出自本能的相護。先前馬蹄踏來時如此,此刻亦是如此。以心換心,世上總有些人,不是蘇家人這般無情無心的,而是投之以桃,報之以李。
“你們確定,要我現在就離開蘇府嗎?”蘇雪斂去眸底異色,擡頭挺胸,看著餘氏和蘇慧貞一字一頓地道。
“滾……”餘氏張大嘴巴,卻在話聲出口前,蘇文超豁然起身,怒道,“娘,夠了!將心比心,你可曾想過雪娘年幼喪母又被害而流落他鄉十三年,好不容易尋回家來卻被家人拋棄的感受?她也是您的孫女兒,也是孫家的骨肉啊,你們怎麼能如此狠心,如此對待於她?”
“是啊,祖母!”又一道女聲從外面傳來,一身暖白色襖裙的蘇芝快步走了進來,直接偎進了餘氏的懷裡,哄勸道,“姐姐雖所用方式不妥,卻也是情有可願。再怎麼說,她都是咱們蘇家人,您既是祖母,便不能有所偏頗,犯了錯就應該像平時懲罰我們一般,怎能說出如此傷人之話?真要論起來,都是我對不起姐姐。若非我受人矇騙,將那假貨帶進府來,又一味地厚待她,還差點因爲那假貨而誤會了姐姐,大家也不會完全注意不到姐姐的存在,致使姐姐一直在外受苦,最後還差點……”
說到這兒,蘇芝忍不住留下淚來,又衝蘇雪躬身施禮:“姐姐,都是妹妹對不起你,爹和祖母他們縱然有什麼做得令你不滿意之處,還請你看在他們是長輩的份兒上,不要太過計較纔好。”
“同是蘇家女兒,差別怎麼就這麼大?可見,娶妻娶賢,選媳婦還是要好好看看對方的家世出身。”餘氏恨恨地瞪了蘇雪一眼,又拍了拍蘇芝的手,“既有你替她求情,祖母也不可做得太過,便像罰你們姊妹一般,讓她去祠堂跪著抄一月的經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