揣測賀晉平很可能是因為自己回家太晚而生悶氣,喻遙又給他打過兩次電話,但回復的話毫無轉圜余地。喻遙漸漸明白覆水難收,也覺得低聲下氣一直找他不太好,就不再打電話了。
冬天變得一天比一天冷,喻遙穿上了厚厚的羽絨服,捧著平板蜷在床上看電影,窗外是紛飛的大雪。往常這時候,他總是縮在賀晉平的懷里。
痛苦的滋味,像醇厚的酒,挑著傷人的余韻。
周煜這幾天一直回來的很晚,大半是醉醺醺撲進屋里,問了才說,他纏著賀晉平喝酒呢,就不信灌不醉他,套不出他心窩子里的話。但兩個人都是酒量很垃圾的菜雞,一桌子果啤,你喝一口,我喝一口,顯得鄭重其事,但誰也喝不過誰,情況就是喝一會兩人都難受得說不了話,商定改日再約。
喻遙給逗的沒辦法,他倆感情直觀,以為感情是電影里的劇情,可有些話不是一杯酒能勸出來的,大部分時候充滿了雞零狗碎的齟齬。
不是沒經歷過失戀,喻遙正打算把一切都托付給時間時,公司休假,周煜突然組織了一個短程民宿旅行,邀請喻遙一起去。
喻遙從他秘而不宣但過分亢奮的神情里,已經猜到賀晉平肯定也在此次兩日假期行程中,但怔了一會,假裝什么也沒看出來,藏著一點點自私的心思,假裝推脫兩句,果然被周煜再三相邀,裝作“哎那好吧只能陪你去了”的樣子點頭答應。
喻遙將圍巾,帽子,加絨內衣,秋褲,化妝品整理到行李箱,周煜背了個旅行包出來,團團亂轉地打量了一會,贊賞:“精致!”
“不是精致,這人歲數大了不注意身體不行。”喻遙跟他開玩笑,心里念著一會看見賀晉平該怎么辦,一瞬間萌生了退意,但已經答應了周煜,這會退縮反而掩耳盜鈴。
記吃不記打,還不死心。喻遙暗暗罵自己,又無可奈何。
周煜開車,領著他往郊外跑,出了城后沿途白雪皚皚,喻遙還以為中途會停下跟賀晉平他們匯合,沒想到周煜一騎絕塵,直接往約好的民居跑去。
估計是怕半路上兩人遇見尷尬,轉身就走,計劃泡湯。所以先斬后奏,斷人退路,不得不說周煜這做法真的很強勢,不愧是用掛打敗氪金大佬的男人。
約好的民宿在南郊一處滑雪場區,地勢山巒起伏,夾道枯萎的大樹枝丫堆積著綿綿白雪,一路開下去,沿途有賓館,間或稀疏分布著小民宿,顯然是以此為特色的旅游景區。
車停在民居院子。
喻遙從車上下來,到后備箱拎出行李箱,剛喘了口白氣,看見兩三道頎長的身影從門口走來,踩著雪地咯吱咯吱作響。
賀晉平走在后面,穿了身軍綠沖鋒衣,似乎并不畏寒,襯得人高挑挺拔,戴黑色棒球帽,雙手揣在衣服里,姿態懶散。走近看見喻遙那一瞬間,腳步驟停,扭頭眼眸中片出寒刀子直視周煜。
喻遙心跳得異常,也只得裝模作樣直視周煜,裝出“啊怎么會這樣”的茫然表情。
周煜委屈巴巴,想了想走到喻遙身邊,大力拍拍他肩膀:“給大家介紹一下!小喻,我老師,你們干站著干嘛?這么沒禮貌,還不叫人?”
李司澤嘴巴里吐出白霧,捧場道:“喻老師。”被元葉拽著衣服往后一退,開始吭哧吭哧地笑。又被賀晉平盯了一眼,好像更想笑了,但很痛苦地強忍。
喻遙笑呵呵看他,等賀晉平的背影消失在了門內,才故作疑惑地沖周煜發難:“你這樣,唉,我,我處境很為難啊……”
元葉在旁站著,哼了一聲。他嘴毒加刻薄,卻是賀晉平這幾個室友里最死忠的,一雙銳眼觀察喻遙半晌,看這表情不像是裝的,才拽著李司澤拖拖拉拉往民居里走了。
周煜面向喻遙,以為騙過了他,誠懇道歉:“喻哥,對不起,我是不是多管閑事了?”
喻遙拍拍他的肩膀,大恩不言謝,拎著箱子往院子里走。
院子是典型的郊區別墅,前廳種著耐寒的梅花,一個稍顯臃腫的中年婦女坐在柜臺后織毛衣,腿上蜷一只大肥橘。冬雪碎玉,窸窸窣窣,有種世外桃源的安好。辦理了入住手續,喻遙踩著木質樓梯嘎吱嘎吱上樓,二樓有間偌大的木板客廳,偏日和風,擺放著榻榻米,而房間四面開合,將客廳團團圍住。
李司澤和元葉就坐在大廳的沙發里,開電視百無聊賴地看,沒看見賀晉平的影子,應該在房里生氣。
李司澤沖他招手:“歡迎喻哥,中午吃完飯,咱們下午滑雪,準備一下哦~”
喻遙點點頭進了自己的房間,剛關上門,李司澤鵝鵝鵝的笑聲便傳了過來:“老周,有你的啊,這他媽真的尷尬死了哈哈哈哈哈哈——”
“所以這么尷尬你到底在笑什么?”元葉冷冰冰回應。
周煜無能怒吼:“你們什么都不懂,給老子把嘴合上!”
李司澤靜了靜:“嗯,我建議咱們現在下去把老賀那捷豹車輪卸了扔進化糞池,免得他臨陣脫逃。”
周煜認真思索:“他車在哪兒,是兄弟就給個地址。”
元葉:“你特么一年工資賠得起一個輪胎嗎?”
周煜:“……臭弟弟,我最討厭跟你聊天。”旅行包還沒放,他已經四仰八叉倒在沙發里了,頭靠著李司澤的肩膀,“快十點了吧?中午吃啥?”
“老板娘在廚房炒菜,要不下去點兩個?”
門很快被敲響,周煜撐著門框問:“喻哥,要不要下去點菜?”
喻遙閑的沒事,又不好一直蹲在門后聽他們扯淡,點頭:“行,下去看看。”
剛出來,周煜又敲隔壁間的門:“賀賀~賀賀~親愛的賀賀~中午吃什么?快賞我幾句話!”
薄門板刷地推開,翕動一片冷氣,賀晉平換了件咖啡色薄毛衣,手扶著門對視周煜。他高挑又帥氣,此時唇角緊抿,雖然很有溫度,但這溫度太有壓迫感了。喻遙不自在地低下頭繞到樓梯口等,聽到他滿是情緒的低音:“愛吃什么吃什么,你這么有主意,還問我?”
周煜嘻嘻一笑,跟喻遙往樓下走,直奔廚房。只有一個阿姨一個大爺在忙活,水缸和桌面上擺滿了生鮮蔬菜,周煜溜達打量一圈:“來個水煮肉片,干鍋蝦,排骨蓮藕湯,辣子雞,梅菜扣肉,三文魚刺身,焦熘牛肉片,焗蜜汁叉燒肉,水煮魚……嗯,其他蔬菜,看著炒點,送到二樓。”回頭看喻遙,“還有什么要補的?”
喻遙點了兩個清淡的湯,想了想:“有兔子嗎?紅燒兔頭。”
那阿姨頭疼地皺眉:“幾個人啊?這么多菜,浪不浪費?”
周煜可不管,喻遙看他們忙不過來,感覺上樓跟賀晉平碰面也尷尬,抄了抄袖子:“那我幫幫忙吧,周煜你上去玩兒,不用管我。”
周煜不太好意思,也坐在一旁剝蒜剝豆角,跟這對老夫妻聊天,但一會兒就受不了了,洗手一溜煙往樓上跑。喻遙繼承了他的座位,拎魚沖水,洗蓮藕,也漫天閑扯。
油煙機背后的玻璃隱隱約約能看見一片滑雪場,彩旗招展,時不時傳來遙遠的歡笑聲。
喻遙開始準備紅燒兔頭,燒之前先給兔頭焯水,撈起來用冷水漂洗一遍,一下凍得兩手通紅。煮飯的阿姨常年勞作,有一雙風霜浸透的粗手,看見他凍成這樣不忍心道:“小伙,冷不冷啊?要不要還是上去歇著?”
“不冷不冷,我也是閑著無聊,想跟您學幾道菜。”喻遙將兔頭放在鍋中慢燉,猛剁辣椒姜蒜,撒入爆炒。又幫忙切牛肉,片魚佐料,在火面前走來走去,逐漸熱的滿頭大汗。
阿姨看他衣服都汗了,笑道:“你上去休息吧,菜都快做好了,就等著開飯呢。”
喻遙點頭,洗干凈手退了出去,一邊脫外套上了樓。
周煜的控訴從客廳傳來:“老賀我他媽是搶你老婆了?這幾把一直針對我?就按著我殺?我是你隊友你也殺?”
四個人外出旅行自帶游戲手柄,現在聯機打游戲,桌上雜七雜八放著一些零食飲料。喻遙盡量想減低存在感,免得敗壞他們的興致,但回房通道好巧不巧在沙發與電視之間,只能硬著頭皮過去,一邊撩起被汗打濕的頭發。
周煜歪頭追尋屏幕,被擊殺后才看向他:“喻哥,幫忙做飯熱成這樣?”
喻遙點了點頭:“準備吃飯吧,我換身衣服。”
后背汗濕了不太舒服,回房洗頭又洗了澡,坐在窗邊吹頭發。門外阿姨已經一道菜一道菜端上來了,這四個人熱熱鬧鬧,喻遙覺得自己有點多余,不太想出去煞風景。周煜敲門三催四請,他才慢慢上桌,坐在賀晉平對面的位置。
一上桌立刻摸出手機劃拉搞笑視頻,裝作醉心于此,不在意桌上的情況。這四個人也各聊各的游戲,夾菜吃飯。
李司澤吃了兩筷水煮肉片,忍不住:“周煜你干嘛點這么辣?考慮下我江南人士柔弱的腸胃好不好?”
“剛問你們想吃什么又不說,怪我?”周煜顯然意有所指,還記恨著。
喻遙還是低頭看視頻,卻不自覺關注賀晉平。看他挑了幾筷子,夾起一個兔頭,但剛咬了一口,立刻夾出來放在餐盤里,不吃了。
周煜忍不住:“吃都沒吃就扔了?浪不浪費?”
只有喻遙知道為什么,估計嘗出是自己的手筆了,即使是喜歡的一道菜,也避之如蛇蝎。
周煜看喻遙不怎么動筷子,起身夾了好幾塊豬蹄髈、五花、肥牛往他碗里放,喻遙還在走神,反應過來已經來不及了:“哎哎哎等等——”
肉汁油淋淋澆在碗里,周煜莫名:“怎么了?”
脫口而出的“我不吃肥肉”變成了“太多了,我怎么吃的完呢?”喻遙還附上一個露八齒笑,低頭看著碗里直犯難。
夾了筷梅菜扣肉里的膘肥五花,凝視半晌,往嘴里送,也是突然想起以前跟賀晉平在一起時自己那個作,想吃肉,看見肥的又膩歪,也煮的梅菜扣肉,興致勃勃吃一半卻突然叼半截肥肉跑賀晉平跟前求助,噘著嘴意思很明白,被賀晉平復雜地看半晌:“你不覺得這行為非常惡心嗎?不吃就扔掉。”自己搖頭,逼著他咬掉肥的地方,那場面真是……酒池肉林,極其齷蹉!最無奈的,賀晉平拗不過他,還只能湊過去接了,被勒令不許浪費,于是一臉不爽地咽下去。
喻遙走了會神,五花肉還好解決,吃到一塊很肥的肥牛時,喉嚨幾乎被油猩給堵住了,喘不過氣,扭曲著臉往下咽。
“……”周煜觀察著,“你吃到蟲了?”
一桌人停筷,神色復雜地看著這兩人。
喻遙更惡心了,正要艱難地表示沒問題,我撐得住,面前突然甩來一個碟子。
賀晉平沒看他。
“不吃就扔掉,別搞得大家沒食欲。”
喻遙抽了張紙巾捂住嘴,踢開凳子沖到衛生間,慚愧地吐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