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不要!不要!……”
耳畔傳來一陣驚叫,我掀被而起,知道公子又發噩夢了。廷尉府一夜彷彿魔魘一般如影隨形,公子時不時就會失聲慘叫著從睡夢中驚醒。
我赤腳跑去公子房間,皇上已經先我而至。他也沒來得及穿鞋,披頭散髮,穿著褻衣就趕來了。
他把胳膊伸到公子頸下,攬起他的上身,緊緊抱在懷裡,柔聲安慰著親吻他的額頭。
“別怕,朕在這裡。別怕,嫣兒。別怕……”
公子滿頭大汗,渾身顫抖,胸膛劇烈起伏,顯然是嚇著了。他擡起手凌空搖晃著,像要抓住什麼,嘴裡迷亂地叫道:“延年……延年……”
我胸口一陣鈍痛,快步上前,一把推開皇帝,將公子摟入懷中,抓住他揮舞的手緊緊按在我臉上:“延年在這裡,公子……延年在這裡……別怕……別怕……”
公子有些柔弱地往我懷裡縮了縮,長長的睫毛上沾滿細碎的淚珠,我見猶憐。他心有餘悸,不敢再睡。就那樣大睜著眼睛,一動不動。
皇上有些心碎也有些尷尬地站在一邊,連手都不知道往哪裡放,竟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似的握了握衣角。
“這裡有我,請皇上回去睡吧。”我看著別處,冷冷說。
皇上微嘆口氣,垂頭喪氣地走了出去。不一會兒,又回來了。手裡端著一盆浸了毛巾的溫水。
他把毛巾擰了兩下,拿起來,剛要靠近公子。我一把奪過來,狠狠丟在地上。
“你放肆!”他低聲怒斥。
“他擦不擦臉的,有什麼要緊!”我忍著淚水,怒聲說,“你看看他現在的樣子!這都是你害的!你沒有更好的方法治療他嗎!你不是皇帝嗎?你爲什麼這麼沒用!——”
他揚起巴掌,我昂起臉蛋,準備受他這一記耳光。只聽“啪”的一聲脆響,這巴掌狠狠落在他自己臉上。
“是!朕是沒用!”他掉頭走出去,外間傳來一陣桌椅翻傾的聲音。他在拿傢俱撒氣。
我輕輕掩住公子的耳朵,他神情木然,對那碰碰咔咔的聲音倒沒什麼反應。
我就像抱著一個嬰孩兒一般,微微搖晃著身體,唱起小時候母親爲我唱過的搖籃曲。
不知唱了多久,我垂頭看看,公子已經睡著了,神情平靜,呼吸勻稱。我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回枕頭上,掖好被子。
外間裡一片狼藉,杯盤滿地。雪袖和彩梳迷濛著睡眼,蹲在地上收拾。
“皇上是怎麼了?半夜發起瘋來?”雪袖打著呵欠問。
“你們去睡吧,我來弄就好。”我扶起一張椅子。
“你不困嗎?”彩梳嘟著嘴兒,頭髮都睡毛了。
“我睡不著。”
“我們的小延年真是太好了!”她擰了擰我的臉蛋,招呼雪袖回去睡覺。
我把桌子都放回原處,剛準備打掃地上的碎片,聽到屋外劍風凜厲。
我直起身子,從門縫裡望出去,皇上只穿著一身薄薄的褻衣在雪地裡旋劍飛舞,月光冷冷地照在雪上,淒涼而空曠。
我轉過身,背靠在門上。其實我知道他也很痛苦,可我就是無法原諒。
東方泛白的時候,皇上終於精疲力竭,撲通一聲,仰躺在雪地上,望著青藍色的天幕,大口喘息。
聞聲趕來的郭公公跪在一邊,苦口婆心地勸皇上起身,雪地陰涼。
皇上也不動。
郭公公把拂塵插進懷裡,搓了搓手:“奴才可要扶您了,皇上!奴才可要扶您了!”
他的手剛碰到皇上,皇上一咕嚕爬起來,抓過佩劍,走入大殿。
早膳已經擺好了,他連看也不看一眼。扶著門框,凝視了公子半響,徑自回尚衣軒梳洗更衣。
不大一會兒,黃門令來報:“匈奴小王,赫連蒼鸞求見!”
皇上詫異片刻之後,連聲冷笑:“他竟然還敢回來!宣!”
只是一個多月不見,赫連蒼鸞看起來蒼老了很多。鬍子拉碴的,好像連日趕路,連梳洗都來不及。
他見著皇上,既不跪拜,也不寒暄,當頭便問:“你把韓嫣怎麼了?”
皇上忍不住失聲獰笑:“這是你該關心的問題嗎!”
“本王剛回到匈奴,聽到風聲,便趕了回來!連夜疾馳,累死了幾匹快馬!皇上,你應該不至於那麼愚蠢,沒有中了我哥哥伊秩斜單于的反間計吧?”
“反間計?”皇上疑惑。
“說來話就長了!”赫連蒼鸞大刺刺地坐下,拿起茶壺,狠灌了半壺熱茶,“當日,伊秩斜單于親率十萬大軍進擊馬邑。途中,他見遍地牛羊,卻無人放牧,便起了疑心。他攻下一處邊防小亭,抓來亭長詢問,方知城中有埋伏,便急速撤軍!”
皇上忽地站了起來:“你休要狡辯!明明是你矇蔽嫣兒,騙他說出朕的計劃,才導致我三十萬大軍無功而返!”
“哈哈哈……”赫連蒼鸞搖頭大笑,“你竟然真的上了當!伊秩斜單于雖然安全撤軍,但對自己差點誤入圈套,憤怒不已!他的軍師中行説獻計說,漢朝皇帝可以對我們使詐,我們也可以以牙還牙。於是他們放出風聲,說上大夫韓嫣與本王有所勾結。中行説自信滿滿地說,劉徹多疑,此計可以借皇帝之手,除去他身邊的第一謀士,韓嫣!韓嫣曾以八百騎大勝閩越,日後必是匈奴心腹大患!”
皇帝頹然落座,呆若木雞。
赫連蒼鸞接著說:“本王本不想回來的,本王以爲以皇上和韓大夫的情義,斷不至於懷疑他!可終究還是不放心,想親自回來看一看。剛入長安,便聽說你已將韓嫣下獄!劉徹啊劉徹,你當真配不起他對你的一片癡心!”
皇上顫抖地伸出手,抱住了自己的頭顱,痛心疾首地嘆了句:“朕好糊塗啊!……”
我已經是淚流滿面,公子本不該遭此劫難的。公子真是太冤了!……
“還有海棠夫人之事!”赫連蒼鸞說,“劉徹,你從來沒有想過嗎?與人私通,這像他行事的風格嗎!他是何等高潔磊落,你身爲他的愛人,你不應該比本王更清楚嗎?”
皇上擡起頭,怔怔地看著他。
“本王想請問皇上,那天你入室捉姦的時候,有沒有聞到什麼奇怪的味道?”
皇上面上泛起回憶的神色,許久,微微點了點頭:“是有股子奇特的香味……”
赫連蒼鸞從腰間掏出一個小瓷瓶,丟在桌上:“本王覺得事有蹊蹺,曾暗中查訪。皇上可以聞一下。”
皇上拿起小瓷瓶,拔掉塞子,屋子裡頓時騰起一陣飄渺的異香。他眉頭一皺,連忙堵上塞子:“沒錯,朕當日聞到的就是這個味道。”
赫連蒼鸞雙臂環胸:“這種藥叫軟玉溫香散,出自西域,漢地非常罕見。它既是迷幻劑,也是一種催、情藥。青樓通常用它來調教不聽話的妓女。”
皇上大驚失色:“這麼說……”
“沒錯,當日韓嫣就是中了這種迷藥,纔會產生幻覺。將海棠夫人當成皇上!”
“怎麼會……怎麼會……”皇上汗流浹背,聲音都顫抖得模糊了。
“那天海棠夫人帶來一盆有香味的海棠花,”我補充說,“藥就是塗在那盆花上的。可是事後,花不見了,海棠夫人也被您賜死,根本無法查明花的來歷。然而皇上您不明事實,就將所有的怒氣發泄在公子身上!”我越說越氣,哽咽失聲。
“啊——”皇上仰天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嘶吼,便衝出門去。
“延年……延年!延年……”裡間傳來一連迭聲的驚叫。
一定是皇上的怒吼驚醒了公子,我慌忙衝向榻邊,握住他胡亂揮舞的手,細聲安慰著。
赫連蒼鸞隨我身後走了進來。他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雙目無神,面色惶亂,渾身纏滿紗布,傷痕累累的公子。
“他……他……”赫連蒼鸞顫抖著說不出話。
“他在獄中受盡酷刑和凌辱,已經雙目失明瞭……”我木然說。
赫連蒼鸞鬚髮皆張,一拳砸在牀帷上:“劉徹!你混蛋!——”他拔出腰間的彎刀,就往外衝。
“站住!”我厲聲叫道,“無論你要做什麼,都別跟我們扯上關係!公子再也受不起一點刺激了!”
他背對著我們,久久沒有動彈。
我說:“你是匈奴的王子,我們是大漢的子民。我們生來就勢不兩立。如果你真的愛慕公子,就不要再出現了。你能帶給他的,只有傷害和災難!”
彎刀從他手裡掉了下去,他艱難地轉身:“給本王個機會,讓本王守護他的餘生!”
“你辦不到!”我毫不遲疑地說。
“不試試你又怎會知道?”
“有些事情是試不起的!”我冷冷說,“在我叫來衛士之前,你快走吧!記住我的話,再也不要出現!”
他挫敗地撿起掉的武器,沉重無比地走了出去。
“沒事了,公子……沒事了……他們都走了……”我輕輕撫著他的胸口。
公子表情地凝視著虛空,許久,嘴脣微啓,低弱而清晰地說了句:“離開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