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傍晚的時候回到家中。
我們在長安東華街有一棟獨門獨院的宅子,閒置三年,荒草沒膝,一大早父親便遣人收拾。待我回來的時候,廳堂院落已經煥然一新。
三妹夢妍和四弟李季從廂房裡追逐著跑出來。夢妍手裡擎著一支竹骨風箏,邊跑邊笑:“來追我啊,來啊!”
四弟帶著哭腔叫嚷:“姐姐,給我,給我嘛!這是大哥買給我的!”
“就不給你!”夢妍穿著一件水紅色的長裙,像只花蝴蝶似的在柳蔭裡穿梭,一不小心差點撞了我。
我從她高擎的手中奪過風箏遞給有些惱了的季兒。
三妹賭氣地跺了一下腳:“二哥總是偏心小弟!”
“你偏得把他逗哭嗎?”我淡淡說著,把馬牽去後院。夢妍和季兒跟在身後,嘰嘰喳喳。
“他都這麼大了,還總是哭!也不害臊!”三妹控訴。
“你總是搶我的東西!”季兒爭辯。他只有十三歲,長得白白淨淨,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黑白分明,看人的時候總帶著幾分撒嬌的神氣。就男孩子來說,他確實柔弱了些。但跳起翹袖折腰舞來,也有模有樣。
夢妍學著孃的樣子,點著季兒的腦門兒數落:“李季啊李季,你是隨了誰這麼愛哭?”
季兒被她點得腦袋歪了又歪,好看的小嘴兒往下彎去,磨蹭著湊過來抱住我的胳膊。我摸了摸他格外柔軟的額發。
夢妍連忙抓住我另一隻手:“我跟你說,二哥。三年前,你不在的時候,有一次我們到一個高官府裡奏樂,那位老爺家的公子喜歡小童,看上季兒,要把他留在府裡,問季兒願不願意。季兒瞪著大眼睛看了那公子半天,哇得一聲嚇哭了。”
“季兒不喜歡男子!”四弟漲紅著臉爭辯。
我不禁有些好笑:“難道季兒有喜歡的女子?”
“季兒也不喜歡女子。”他嘟囔著。
“那你喜歡什麼?”夢妍戲謔地問。
“季兒喜歡風箏!”他喊一聲,抱著風箏跑開了。
夢妍笑得揪住馬尾巴,馬兒嘶鳴一聲,頓時尥了蹶子,差點踢中她。我搖搖頭,就這樣的野蠻粗魯,哪個王侯家的公子肯娶她?
拴好馬兒,她一蹦一跳地跟著我往前院走去。
“你聽說了嗎,二哥?平陽公主府原來那個歌女衛子夫,做了皇后了!衛家原本只是個奴隸之家,現在卻是長安城數一數二的豪門!他的兩個姐姐都嫁給了年輕的兩千石高官,多少人爭著搶著跟她們攀親戚呢!”
我嗯了一聲。
夢妍撅起小嘴兒,頗有些不服氣的神情:“一個女奴都能成爲大漢皇后,哼!”
我不言語,徑自走入琴室。
“二哥,你也在宮裡待過,你見過衛子夫嗎?她長得有我一半漂亮嗎?”她自負地捋著胸前的一縷青絲。
“她沒有你一半漂亮,但你沒有她半分沉著。”
“女人足夠美貌就好,要沉著做什麼,又不是行軍打仗!”
“宮廷是另一個更爲殘酷的戰場。”我撫上七絃琴,凝望著門外越來越濃重的暮色。
夢妍聽不懂,用手指飛快地繞著髮梢。
豪放而哀傷的樂曲從我指間泄落。
夢妍歪著腦袋聆聽:“這曲子不錯,我趕緊幫你記下來,若能再配上詞,就更好了。”她拈起狼毫筆,記下琴譜。
我脣角裂開一絲冰冷的微笑,用我雲煙般飄渺的嗓音,低聲唱道:“生男無喜,生女無怒,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
夢妍丟下狼毫筆,筆尖的墨跡污損了我鵝黃的衣角,她怒聲道:“二哥,怎麼長那衛子夫的威風!我不依!”
“這麼好的曲子,必定會在坊間流傳,天下盡知。”大哥李廣利從門外走進來。
他是我們兄妹間長相比較硬朗的一個,但也是清秀無比。平時喜歡舞刀弄劍,騎馬射獵,可不論做什麼,總感覺優美有餘,勇猛不足。同樣是秀麗的容顏,他跟衛青看起來卻是那麼的不同。衛青胸中蟄伏著一頭猛虎,而我大哥眼睛裡卻是花團錦簇。
“哼,她那樣的女奴也配做皇后!”夢妍從不懂得掩飾自己的憤怒。
“三妹莫要嫉妒!”大哥席地而坐,笑嘻嘻地說,“衛子夫能當上皇后,是因爲她有個會打仗的兄弟!等你大哥我將來建了軍功,也讓你入宮當個夫人,怎麼樣?”
“爲什麼是夫人?我明明比她好看,人家要做皇后嘛!”
“好好好,咱不做夫人,就做皇后!過來,大哥背一個!”
夢妍猴子似地躥上李廣利的肩膀。
“我也要背……”季兒跑過來,跟在他們身後轉悠著,小聲咕噥。
“你下來,我再背季兒一會兒。”大哥說。
“不嘛!”夢妍不肯。
“我也要背……”季兒依然咕噥著,聲音不大,但鍥而不捨。
“就不給你背,有本事你就哭吧?”夢妍衝他做鬼臉。
“爹爹,姐姐又欺負我……”季兒哽咽著喊了一聲。
我們擡頭,纔看到父親負手走了進來。
他還不到四十歲,身材高挑,面容秀雅而清瘦。
“這麼大的姑娘家還讓哥哥揹著,也不怕人笑話!”父親輕斥一句,又摸摸四弟的頭髮,“季兒都是男子漢了,怎麼能動不動就哭呢?”
夢妍從大哥肩膀上滑下來:“爹爹,您去樂府了嗎?”
父親點頭,攬著著季兒的肩膀走入琴室,招呼我們在他身邊坐下:“我剛纔從樂府得到消息,過幾天是皇上二十四歲生辰,長安城裡有名的幾個樂坊都要選送歌舞曲藝,我們中山李氏也算小有名氣,可以直接參加最後的角逐。我想讓夢妍做一段獨舞敬獻陛下,你們可有疑義?”
“爹爹,這不是做夢吧?”夢妍跪起神來,瞪著父親,“我要見到皇上啦?”
爹爹點頭:“如果可以通過樂官的挑選,我的妍兒就能在未央宮裡爲天下最有權勢的男人跳舞了!”
夢妍很用力地拍了一下手,長時間愣愣怔怔,好像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三妹的舞技雖然不如二弟,但贏過那些樂坊舞女,還不是輕而易舉?”大哥李廣利欣喜異常地說。
父親的目光投向我,叫了聲:“瑞兒?”
我陡然一驚,才收回遠遊的神思。皇上已經二十四歲了,如果公子還活著,應該是二十二歲。腦海裡浮現他輕搖摺扇,漫步太液池的翩翩風姿,對於美,我的父親和兄弟真是一無所知。
只有俏麗的容顏,還入不了皇上的眼。有公子的傾國傾城在先,還有什麼美色能讓皇上驚豔呢?
“你在想什麼呢,瑞兒?”父親溫和地問。
“沒什麼。”我搖了下頭。
父親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如果你是個女孩子就好了,性情沉靜,舉止優雅,又進退知禮,定能讓帝王傾心。”
“爹爹這是哪裡話?”三妹嘟著小嘴,“難道我就不高貴優雅嗎?”
“姐姐就像老虎一樣優雅!”季兒認真地說。
“呸!”三妹啐季兒一口,“你會說就說,不會說趁早閉嘴!”
季兒捧著臉蛋,委屈地瞟著她
爹爹莞爾一笑,再次把目光投向我:“論氣質論舞技,瑞兒是家裡最出色的。”
“論容貌,二哥哥也是頂頂漂亮的!”季兒有些稚氣地說。
話音剛落,頭頂捱了三妹一下子:“給我閉嘴!”
“你總打他做什麼?”大哥瞪了三妹一眼。
“好啦!”父親頭疼地斥責一句,“瑞兒,你負責給妍兒編舞,並督促她日夜演練。”
“是。”我點頭。
“廣利和季兒這幾天也不要出去閒逛了,在家陪著妍兒練習。”
“好。”
“妍兒,你如果想順利入宮,光耀門楣,一切都要聽從二哥的安排。從今天開始,我們家族的命運全繫於你一身,你當全力以赴,不得有誤!”
“知道了,爹爹。”
一切安排妥當,廚房裡傳出娘喊吃飯的聲音。
餐桌上,爹爹和孃親已經商定,讓三妹做《鼓上舞》。鼓面看似平滑結實,其實輕薄而充滿彈性。要想在鼓上自如起舞,需要過人的技巧和過硬的基本功。同時舞者必須體態輕盈,曼妙生姿,跳起來纔會翩若驚鴻。
爲了重演衛子夫的輝煌,三妹前所未有的認真和勤奮。常常練至深夜,臥睡琴房。短短十日之後,已經能在鼓上自在飛舞。然而只有我心裡清楚,她是見不到皇上的。因爲,在未央宮裡一舞傾城的那個人,必須是我。
又練了兩天,離皇上的生辰只剩下三日。
正如全家所料,三妹順利通過樂官的挑選,獨拔頭籌,贏得入宮獻藝的機會。節目單已經遞進宮去,由皇后親自過目。她那雙洞若觀火的眼睛一定能看到李夢妍的名字,但她永遠都不會想到這個名字跟三年前就死在淨身房裡的李延年有什麼關係。
三妹在鼓上做最後的演練和潤色。
父母兄弟都驕傲地看著她,仿若看著平步青雲的金光大道。
她正跳到**處,一個旋身,突然,鼓架斷裂,大鼓轟然落地。三妹從鼓上跌落下去,扭傷了腳。
這種傷沒什麼大礙,但沒有十天半月是不能行走的,更別說跳舞了。
在三妹歇斯底里地大哭聲中,全家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沮喪和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