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乎淒涼
昨日回府,母親親手熬了銀耳竹笙湯讓我捎去宮裡,給夢妍補(bǔ)補(bǔ)身子。夢妍愛美,擔(dān)心體態(tài)過於臃腫,即使懷了身孕,也不肯多吃。母親說她身子單弱,怕是不好生養(yǎng)。
坐在樂坊,看了大半日進(jìn)獻(xiàn)的歌舞,調(diào)整了夜宴的節(jié)目單,不覺已過晌午。我命人提上銀耳竹笙湯,往夢妍所住的朱華殿走去。
朱華殿原本坐落在繁花錦簇之中。夢妍有了身孕之後,反應(yīng)劇烈,竟是聞不得花香鳥語,大部分的花木都移了出去,又植入千竿翠竹,倒也清幽。
我進(jìn)去的時候,見她正坐在榻邊,接過宮女手中的茶盞,欲吞服藥丸。
“娘娘且慢!”我叫一聲。
她愣一下,見是我,又笑了:“二哥怎麼有時間來?”
“你吃的什麼?”
夢妍的貼身宮女小篆搶著說 :“回大人話,這是皇后娘娘遣人送來的丹藥,昨日纔剛剛開爐,說是吃了一定會生個白白胖胖的皇子!”
我微笑一下:“原來如此,你們先下去吧。”
屏退宮女之後,我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厲聲說:“夢妍,不是告訴過你,不要亂吃別人送來的東西嗎?”
夢妍不甚在意地攤開手裡的丹丸:“皇上也在吃呢!”
“你現(xiàn)在懷著身孕,這些丹藥都是由紅鉛白汞煉製而成,有一定的毒性,不論是對胎兒還是對你,都十分不利!”
“皇上吃了不也沒事兒嗎?”
“你怎麼知道他沒事兒!不久前他還因爲(wèi)吞服過量的丹藥中毒,死去活來地鬧了一場大病!”
“那皇上爲(wèi)什麼還要吃呢?”夢妍挺著肚子站起來,有些緊張地看著我。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她,擡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放平語氣說:“總之,在你懷孕期間,除非你自己宮裡的飲食,其他任何人送來的都不要亂碰。切記!”
夢妍嘆口氣,撇嘴道:“我就想,衛(wèi)子夫怎麼會那麼好心!”
她拋下丹藥,撒的滿地都是。
我端過食盒:“這是母親給你熬的銀耳竹笙湯,讓小廚房好生收著,每天早晨喝一碗,可以讓你胃裡舒服些。”
她默默接過來,忽然擡臉望向我:“二哥,皇上已經(jīng)三天沒來了。”
“才三天而已。”我莞爾。
她的眼神變得幽怨:“二哥,我一點都不明白。他明明對我很好,萬般寵愛,有求必應(yīng)。可是總好像有哪裡不對,他從不用專注的眼神看我,眼睛裡空空的。即使笑的時候,眉頭也不曾舒展,就像這世上已經(jīng)沒有什麼能讓他高興的事情!”
我心底微微嘆息:“對你好就行了,不要太貪心!”
“二哥,你說皇上愛我嗎?”
我的神色變得憐憫,輕輕拍拍她的臉蛋,沒說什麼,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出了朱華殿,心裡沉甸甸的,腳步也不由得慢了下來。
撫摸著爬滿紅薔薇的廊柱,信步閒逛,漸漸地,竟走得遠(yuǎn)了。
陣陣歡笑伴著悅耳的歌聲從一所宮室裡傳來,我擡頭看看,是尚未被皇帝寵幸的美人們學(xué)習(xí)歌舞的落霞苑。我的幼弟李季正擔(dān)任這裡的教習(xí)。
我敲開了宮門。落霞苑是男人禁地,除非皇上允許,閒雜人等過不得入內(nèi)。但我例外。因爲(wèi)我是協(xié)律都尉,也因爲(wèi)我是淨(jìng)了身的。
兩個紅衣美人站在廊下鼓琴而歌,一羣綾羅綢緞的佳人則在灑滿陽光的園子裡追逐嬉戲。
季兒挽著褲腳坐在蓮池畔,笑嘻嘻地踢著水玩。
“你就是這樣教她們跳舞的嗎,季兒?”我走過去。
他回頭看我,粉嘟嘟的小臉蛋兒笑得更歡了:“她們都不聽我的。”
“皇上知道會責(zé)罰你的。”我在他身邊蹲下神來,扶著他的背。
“二哥哥,你跟皇上說,別讓我?guī)诌@個了。她們太不聽話了,我讓她們這樣,她們就那樣。”
我笑著捏了捏他汗津津的小鼻子:“不是有女官協(xié)助你嗎?”
正說著,落霞苑的女官燕舞走過來,有些侷促地揖了一揖:“奴婢參見都尉大人!”
我擡起頭,淡淡說:“你該罰俸三年。”
她撲通一聲跪下了,搗頭如蒜:“奴婢管教不嚴(yán),請大人開恩!”
她這一跪,滿園子的美人呼啦啦簇?fù)砹诉^來,我站起來,沉靜的目光一一流過她們的臉:“當(dāng)今聖上喜歡能歌善舞的女人,宮裡上至妃嬪下至宮女,都在學(xué)習(xí)謳曲。以你們這樣的散漫,再有十年也見不了皇上的面。”我的目光掠過跪在地上的女官燕舞,“看看她鬢角新生的白髮,你們的舞姿若入不了皇上的眼,她就是你們的明天!”
說罷,我轉(zhuǎn)身而去。
留她們站在那裡如夢初醒。
下午沒什麼事情,離晚膳時間又早,估計這個時間段皇上不會召見我,便索性出宮,回了都尉府。
剛踏進(jìn)府門,管家便小步跑來:“大人,您可是回來了。趙福趙大人和李長生李大人等候多時了。”
我把馬交給小廝,回內(nèi)室脫去官服,換上一件深藍(lán)色禪衣,才走去廳堂。
光祿勳丞趙福和廷尉右承李長生拱手迎上來:“李大人,叨擾了!”
我伸手,請他們?nèi)胱?
侍女端上新泡的龍井,我拿起杯蓋颳了刮杯沿,淺呷一口:“看你們臉色,是有什麼事嗎?”
“李大人,聽說李夫人再有兩個月就要見喜啦!”李長生意有所指地說。
我但笑不語。
趙福和李長生遞了個眼色,欠起身子,小聲說:“李大人是不是應(yīng)該早作打算啊?”
“什麼打算?”我依然是淡淡的,專心喝茶。
“皇上不喜歡太子,這是天下皆知的!李夫人獨寵後宮,一旦產(chǎn)下龍子,這太子之位是誰的,還未可知呢!”李長生說。
“也許是個公主呢。”我吹著茶。
“不會的!不會的!”趙福拼命擺手,“太醫(yī)觀李夫人身形,都說一定是個皇子!爲(wèi)了您這個貴不可言的外甥,李大人千萬要早作打算啊!”
“什麼打算?”我擡起眼風(fēng),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衛(wèi)家眼看失勢,就差有人點一把火了!”李長生說,“李大人若信得過長生,長生願冒著引火自焚的危險,給他來把狠的!”
“你打算怎麼來?”我依然是眨也不眨地看著他。
“實在不行的話……”他擡起手掌,做了個斬殺的動作。
我不禁哈哈大笑:“就憑你?”
李長生的臉有些發(fā)白了。
我冷哼一聲,用杯蓋一下一下颳著杯沿,沉聲說:“太子一定要死!但不是死在你手裡,也不是死在我手裡!他得死在皇上手裡!”
趙福和李長生默默對視片刻,一齊轉(zhuǎn)過頭來,伸出大拇指:“李大人,高啊!”
“你們兩個,繼續(xù)給我好好盯著衛(wèi)家!衛(wèi)氏除了衛(wèi)皇后和衛(wèi)將軍,沒有一個成器的!每一個人身上都可以大做文章。千里之堤毀於蟻穴!就用老鼠吃掉大象的方法,懂嗎?”
“卑職明白!”
送走了他們,我筋疲力盡地躺在浴湯裡,足足泡了一個時辰。
我在拿全家的生命冒險,我知道。但我已經(jīng)無法停下。
戰(zhàn)書已經(jīng)發(fā)了出去。即使我想退縮,身後也沒有路了。漫步雲(yún)端,高處不勝寒。這曾是衛(wèi)氏的悲哀,而今李氏竟也在不知不覺中步了後塵。
也許,這就是命運。
婢女憐兒雙手託著一方毛巾走了進(jìn)來,跪下說:“公子,宮裡來人傳話兒,請您即刻入宮,皇上在等您。”
我嗯了一聲,任她幫我擦淨(jìng)身體,換上一身薰了好香的潔淨(jìng)衣飾。
我著意看了她兩眼,面對我殘缺的身子,她氣定神閒,有不俗之質(zhì)。
“閹人的身子好看嗎?”我問。
她鞠了一躬,鎮(zhèn)定地說:“殘缺也是一種美。對公子而言,那種美近乎淒涼。”
“你很會說話。”我推開她的手,自己繫好腰帶,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