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如蘭
午膳之後，又議了將近兩個時辰，並無結(jié)果。
雖然公子與大行令王恢的主張頗得人心，無奈丞相田蚡dang羽衆(zhòng)多，實力龐大，許多大臣雖心裡贊成出兵，但表面也不敢聲張，以免開罪丞相。
我看了這半天也算明白了，這朝堂實在詭譎怪異。大臣們怕得罪區(qū)區(qū)一個武安侯田蚡，卻不怕得罪當(dāng)今聖上。皇上冷眼旁觀，最後憤憤扔下兩個字：再議！便散了朝。
皇上一路氣勢洶洶地回了未央宮，迎面一個小宮女下跪奉茶，被他一巴掌甩出兩步遠(yuǎn)，緊接著又一腳踹翻了兩張紫檀木椅子，長臂一揮掃落了滿桌名貴瓷器，遍地狼藉。
宮女太監(jiān)們黑壓壓跪了一地，郭公公搡了我一把：“快去請韓大人！”
我跑出殿外，還能聽到郭公公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勸說著：“保重龍體啊，陛下。您若是氣壞了身子，這天下還指望誰呢？……”
我順著一條雕花遊廊一路跑一路打聽，終於在明堂外的石階下面看到了離朝的衆(zhòng)臣，我家公子也在其中，那背影實在鶴立雞羣，非常容易辨認(rèn)。
我繞過一根高大的蟠龍廊柱，噔噔噔下了臺階，幾步跑到公子身邊，顧不得說話，先彎腰扶膝喘了半天。
等我終於直起腰來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身影走了過來，拍拍我家公子的肩膀，叫了聲：“二弟。”
原來是大公子韓則。他也身著朝服，想必剛剛也在朝堂之上，只是我竟沒有發(fā)現(xiàn)他。
“大公子！”我給他屈膝行禮。
他沒有看我，眼睛直直盯在他弟弟臉上，公子覺出幾分異樣，笑著問：“怎麼了，大哥？”
“借一步說話。”
我心裡有點著急，皇上那邊還等著他救火呢。可是公子已經(jīng)被大公子拉到一邊，站在一株巨大的玉蘭樹下，陽光透過綴滿花苞的樹枝斑駁地灑在兩個人臉上。公子微微瞇起眼睛，笑望著滿面嚴(yán)肅的兄長。一陣微風(fēng)吹過，芬芳四溢。這一瞬間我突然想起四個字：公子如蘭。
我以爲(wèi)大公子要說什麼要緊的話兒呢，結(jié)果他斂眉正色瞪了公子半天，突然嘆息一聲，昂臉看著滿樹勝雪的花骨朵：“這宮裡就是冷寂，家裡的玉蘭花已經(jīng)開了大半，這裡的還打著朵兒呢。”
公子依然是淺笑，等待他繼續(xù)說下去。
他收回目光，有些散散地落在公子臉上，眉尖依然蹙著：“春色如此撩人，但縱使百媚千紅，我嫣弟依然是最美的那一抹顏色。”
“所以呢？”公子笑得更深了。
大公子默然半響，擡手理了理公子鬢邊的幾縷碎髮，低沉而溫和地說：“今日朝堂你已經(jīng)衝撞了丞相，此時縱使訓(xùn)你也已爲(wèi)時晚矣。你當(dāng)知道，現(xiàn)今這朝廷最大的不是皇帝，而是太后。比太后更大的是朝野的輿論。你身後的大樹並不牢靠，謹(jǐn)記！”
“多謝長兄教誨。”
大公子自懷中掏出一朵帶枝葉的玉蘭花斜斜插入公子襟懷：“想家的時候就回來看看吧，弓高侯府的大門隨時爲(wèi)你敞開。”
大公子說罷，轉(zhuǎn)身離去。
公子拿下懷裡的玉蘭枝子，長久眺望著哥哥的背影。那背影成熟穩(wěn)健，充滿了憂慮，也充滿了情意。
“公子，回去吧，皇上正在發(fā)脾氣呢。”我適時說。
公子轉(zhuǎn)過身，隨意步入一條小徑，指尖旋著那枝白玉蘭，不緊不慢地晃悠，時不時把花兒湊到鼻子底下嗅嗅。
“就讓他泄瀉火兒吧，省得憋壞了身子。”
“郭公公希望您能回去安慰安慰皇上。”我隨在公子身後，因爲(wèi)穿了太監(jiān)衣服，不由自主都縮起了脖子，連路都不太會走了。
“他現(xiàn)在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冷靜。”
“公子，我就不明白了。皇上不是天下最大的官兒嗎？爲(wèi)什麼他還得讓著一個小小的臣子？”
“你不明白就對了。”公子說。
“可是皇上都得讓著的人，您爲(wèi)什麼要衝撞他呢？”我不無擔(dān)憂地說。自從入了宮，我感覺一下子老了好幾歲。
“朝上不能只有一個聲音，否則皇帝顏面何存！”公子說這話的時候神情凝重，連陽光下那秀頎身影，都高大了幾分。
我依然是不太懂，但怕他心煩，也不敢再問。
幾隻斑斕野雉從花叢裡走了出來，隨之而出的是一陣兒銀鈴般的笑聲。
“娘娘您看，開屏了，開屏了！”
我們舉目望去，前面不遠(yuǎn)處，幾個宮女太監(jiān)簇?fù)碇粋€花枝般的紫衣美人，正在觀賞幾隻藍(lán)羽孔雀。
“不知這又是哪位娘娘？”我隨口問了句。
“漪蘭殿的王美人。”公子說著，轉(zhuǎn)身往另一條小路踱去，想是要避開他們。
這時，只聽背後傳來一個故作高聲的嬌俏嗓音：“看看這些鳥雀，公的竟是比母的還要俏麗幾分。”
“娘娘您有所不知。這公雀雖然俏麗，逢人便開屏邀寵，最是下賤坯子。哪兒比得上母雀端莊，繁衍生息！”
饒是再笨，我也聽出了弦外之音，但我也知道這是宮廷重地，雖怒卻不敢言。
倒是公子神色如常，嗤然一笑，繼續(xù)往前走去。
“喲，這不是韓大人嗎？”背後那女人終是不肯饒他，一行人迤邐行來，截住公子。
公子回身：“王美人。”
“大膽韓嫣！還不給我們家娘娘行禮！”
“你才大膽！”王美人揮手給了貼身宮女一巴掌，厲聲說，“不開眼的東西，也不看看這是誰？韓大人與皇上寢食不分，比那些孌童豔寵更得君心。若不是礙於禮常，早已晉妃封后，我一個小小的美人，哪敢讓韓大人行禮呢！”
這話看似迴護(hù)我家公子，實則句句帶刺兒，針針入肉。我臉色雪白地望向公子，高貴如他，怎壓得下如此難堪？
公子卻並不惱怒，只是搖頭嘆息：“王美人啊王美人，我出宮整整一年，你連罵人都沒有絲毫長進(jìn)，難怪新近入宮的衛(wèi)子夫都封了夫人，你卻還是個小小美人！”
在王美人的羞憤和怔忡裡，公子帶著我揚長而去。
回到未央宮的時候，天色已有些暗了，零星的燈火一盞一盞亮了起來。掌事宮女流年回稟說，皇上去了宣室殿。
公子將手中的白玉蘭插入羊脂玉瓶，交給流年：“用清水養(yǎng)起來。”
“喏。”流年接過花瓶，“好漂亮的玉蘭花。大人現(xiàn)在要更衣嗎？”
公子嗯了一聲，張開手臂。早有兩個宮女上前，爲(wèi)公子寬衣解帶，除下筆直的朝服，換上一身月白綾錦儒衣，外罩一層蜀地進(jìn)貢的冰絲及地長袍。
“陛下用過晚膳嗎？”公子隨意問道。
“回大人，陛下上朝回來情緒一直不好，什麼都沒有用過。”流年答。
“讓御膳房爲(wèi)陛下備一道山梔白芍湯，清火散鬱。他不喜歡太甜，少加冰糖，用紅柿調(diào)味。”
“喏。”
“延年掌燈，宣室殿。”公子簡潔說完，率先走了出去。
宣室殿是皇上理政的地方，御前詹士見公子親臨，高聲宣報：“韓大人到。”
幾個小太監(jiān)隨聲迎出殿外。
公子說：“通報一聲，就說我來了。”
一個小太監(jiān)賣乖討巧地說：“陛下早有吩咐，大人駕到，不必通報，請！”
公子腳下一直沒停，大步走入殿內(nèi)。書案上堆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全是奏疏條陳和寫好的詔書。皇上坐在案後，看著一份竹簡，他英俊的臉上晃動著瑩瑩燭火，劍眉深鎖，沉靜得有些冷冽。
公子站在御前，皇上不擡頭看他，他也不說話。直到皇上沉不住氣擡起眼睛，他才微微露出幾許笑意，輕輕一躍坐在案上，雙腿交疊，向下看著他的君王。夜明珠的幽幽清輝在他星子般的瞳仁裡飄搖，他脣角輕挑，一抹醉人的嫣紅如午夜盛放的曼珠沙華，驚鴻一瞥，分外妖嬈。
皇上終是忍不住笑了。他擡手在他挺翹的鼻尖上輕輕一彈：“野到哪裡去了？怎麼纔回來？”
公子伸手?jǐn)堊』噬系牟弊樱∩献烀嫞晕欠饩}。
這是一個比漫漫冬夜更加深長，比綿綿春日更加癡纏的吻。
他們從案上滾到地下，在鋪著大紅氈氌的地板上肆意輾轉(zhuǎn)。公子衣衫凌亂，大半個雪白的肩膀裸裎在外，堆雲(yún)砌霧的長髮順著冰雕玉琢的側(cè)臉垂落下來，美得太過放肆，已無法爲(wèi)這個世間主宰。
“嫣兒，只有你的身體才能讓朕忘卻一切煩惱。”皇上顫抖的聲音已經(jīng)徹底沉淪。
公子抓住他的頭髮，更用力地按向自己。這就是他的回答。
郭公公左右一揮手，隨從們悄無聲息地退出殿外。
從裡面?zhèn)鞒龅穆曄ⅲ屛夷芟胂竽且淮伪纫淮胃由铄涞淖矒簟?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忍耐是一個奴才的本分。不管他視我爲(wèi)友爲(wèi)弟，我都當(dāng)清醒知道我的身份。也唯有這份清醒，能拯救我不至太快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