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將公子輕輕放在馬車中央厚厚的棉被上,又展開兩層輕軟的薄衿蓋住全身。我坐在一側(cè),小心擡起他的頭部,塞入一個鵝毛墊子。
皇上屏退衆(zhòng)人,親自駕車,朝後喊了句:“若是晃動的大了,就告訴我。”
我嗯了一聲。
他抖開繮繩,驅(qū)使馬車慢慢駛出皇城。快出城門的時候,車後傳來陣陣呼喊:“皇上!皇上!……”
我掀開車簾,看到衛(wèi)青狂奔而至,跪倒在馬前:“不管皇上去哪裡,臣願隨往!”
皇上淡聲說:“你我君臣情分,到此爲(wèi)止。我不再是皇上,也不需要衛(wèi)卿這樣的猛將。駕——”
衛(wèi)青追了幾步,呆呆地站在原地。我手撩車窗的竹簾,看著他孤零零的身影越縮越小,直至完全看不見。
“還沒有爲(wèi)他唱首歌呢……”心裡騰起一絲悲涼的惋惜。那時候我還以爲(wèi),此生此世我們都不會再相遇。命運(yùn)也許是一盤已成定局的棋,每顆棋子都有已經(jīng)設(shè)定好的軌跡,無論是掙扎還是逃避,都註定離不開那個宿命的結(jié)局。
在我神不守舍的冥想中,馬車已經(jīng)走了大半日。皇上將車駕得很穩(wěn),一路上沒有什麼大的顛簸。公子上車就睡意沉酣,爲(wèi)了止疼,每日服用的藥裡都加入了麻zui的成分,這讓公子絕大多數(shù)時間都昏昏沉沉。
我不知道皇上要將我們帶到哪裡去,偶爾透過車窗看看外面,林木越來越濃密,漸漸的寥無人跡。等馬車停下來的時候,我才恍然大悟,這不就是大公子送給公子的梅花小築嗎?原來皇上一直都知道我們住在這裡。
他跳下馬車?yán)@過來,寒冷的北風(fēng)颳紅了他不經(jīng)風(fēng)霜的面容。
“你先下去生起暖爐,整理一下牀榻,安排妥當(dāng)我再抱嫣兒進(jìn)去。”
我看著一身貴公子打扮的他,寶藍(lán)色箭袖騎裝,月白色祥雲(yún)鉤邊寬衣帶,頭上豎著鏤空雕花的玉冠,瀟灑峻拔,玉樹臨風(fēng)。那雙曾燃燒著闇火的眼睛,此時就像一湖秋水般平靜而深情。
“皇上……”我欲言又止的,“您真的不做皇帝了麼?”
他踏入馬車,矮下身子,用食指輕輕撓了撓公子的臉頰,寵溺地說:“睡得這樣沉。”
“您真的不會後悔嗎?”我平靜地追問。
“就這麼不相信我麼?”他擡起眼睛掠了我一眼。
我不再說話,抱起馬車裡的一些日常用具,快步走入樓閣。
閣內(nèi)還是當(dāng)日我們離開時的模樣。桌上半盞閒茶,椅背上搭著公子換下的衣裳。屈原的詩集合在榻邊,紙鎮(zhèn)下鋪著一張尚未完成的塗鴉。
月下弄簫,梅前起舞,恍如隔世。
那個陰霾的冬夜,當(dāng)公子以情爲(wèi)賭,縱馬長安,悲劇已經(jīng)無可避免。
我抹了把滿面的淚水,用最快的速度生起爐火,鋪好牀榻,跑到廊臺上招呼他們進(jìn)來。
被子裡依然是冷的。皇上皺了皺眉頭,一揚(yáng)下巴:“你先躺進(jìn)去,給嫣兒暖暖被窩兒。”
“那您呢?”公子雖是消瘦,但畢竟是個男人,抱了這麼長的一段路,又蹬上閣樓,皇上已有些喘息。
“我再抱他一會兒,沒事兒。”
我趕緊鑽進(jìn)被子裡,一片冰冷,凍得牙關(guān)都硬了,幸虧沒把公子直接放進(jìn)來。
皇上抱著公子,就像抱著個孩子,在地板上來來回回緩慢踱步。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公子的臉,越看越愛的那種滋味兒,我是深有體味。公子在睡夢中可能貪戀皇上的體溫,把臉往他懷裡拱了又拱,尋到一個最舒服的位置,又睡沉了。
“可以了,皇上!抱過來吧!”我叫道。
皇上似是有些意猶未盡,又走了兩圈,才把公子放進(jìn)已有了些暖意的被窩裡。
他齜牙咧嘴地抽出僵麻的胳膊,半天不得動彈。
“您歇一下吧,皇上。我去給您準(zhǔn)備午膳。”我掖好被角,思忖著家裡還有些什麼食材。
“能不能別再叫我皇上?”他突然說。
我想了想:“那叫什麼?又不能叫你公子,會和我家公子混淆的。”
“隨便叫什麼吧。”
“殿下怎麼樣?”
“不怎麼樣?”
“老爺?”
“我老嗎?”
“那我叫您劉公子好了。”我挑了個比較中庸的稱呼。
他總算是沒有反對,我蹬蹬蹬的下了樓梯,走進(jìn)小廚房裡。
櫥櫃裡有些臘腸燻肉和已經(jīng)乾癟的蔬菜。我把不能吃的挑出去扔掉,又把從宮裡帶出來的分門別類整理好,這些食物夠我們吃上一段時間了。
太複雜的我不會做,但家常飯還難不倒我。我削了幾個土豆,切塊,準(zhǔn)備和臘肉放在一起燉一鍋兒。我拿著火摺子四處轉(zhuǎn)悠,才發(fā)現(xiàn)柴房裡一根木柴也沒有了,只有一些尚未劈開的圓木。
我挑出一根看似好欺負(fù)的,立在木墩上,用盡吃奶的力氣掄起斧頭,咣噹一下,砍偏了。喘了兩口氣,撿起木頭放好,再次掄起斧頭,還沒砍下去,木頭倒了。
旁邊傳來一聲嗤笑,我抹著頰邊的汗水回過頭,皇上不知何時走了過來。
“讓開吧。”他從我手裡奪過斧頭。
我十二萬分懷疑地看著他,這個連湯勺都沒親手拿過的全天下最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男人。
“皇上……”“能行嗎”三個字還沒說出口,鐵斧落下,一根木頭應(yīng)聲而裂。
“皇上竟然會砍柴呢!”我簡直是大開眼界。
“這有什麼會不會的?”他嗤之以鼻,不一會兒就砍了十來根。
“夠了,夠了!”我蹲著歡撿,一根一根抱在懷裡。
“你去做飯吧,我再砍一些,反正明日還要用的。”他說。
我直起身子,看著昨日還高坐明堂,百官朝拜的帝王,此時就像個衣著華貴的農(nóng)夫,專心致志地劈著過冬的柴火,不禁五味雜陳,淚溼眼眶。
飯菜準(zhǔn)備好的時候,木柴已經(jīng)堆成成堆兒了。
“洗手吃飯吧,皇上!”我招呼一聲。他丟下斧頭,擡起袖子抹抹額上的汗珠。
“不是告訴你,別叫我皇上嗎!”他擦乾手上的水珠,拉開椅子。
“一時改不過來。”
皇上拿起筷子,擎在手裡,半天沒有動一下:“就,就一個菜?”
“分,分量很足。”我瞅著那好大的一盆,低聲辯解。
皇上一語不發(fā)地看著我。
我跳起來:“要,要不我再去做一個?”
“不用了!”他夾起一塊,“嫣兒吃什麼?”
“我把牛肉末和土豆泥混在一起,燉了一碗濃湯,用文火煎在鍋上,很快就好了!”
皇上不再說話,低頭大口吃著土豆和米飯。這些日子,他茶飯不思,從未吃得這樣香甜。
我甚感安慰地站起來,要去看看鍋上的肉湯。
“你坐下,我去。”他扒完最後一口飯,搶著下去了。
“鍋很燙的。”我喊了一聲,跟下去。
好像已經(jīng)晚了,皇上甩著手指,滿面痛苦之色,顯然是被燙到了。
“讓我看看!”我拿過他的手,手指上已經(jīng)起了一個碩大的水泡。
“被燙到是這麼疼嗎?”他有些呆呆地說,“嫣兒是怎麼挺過來的……”
想起燒得通紅的烙鐵烙在公子潔白勝雪的肩膀上,我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心情在一瞬間變作冰冷:“公子有多疼,您永遠(yuǎn)不會懂!”
我拿起毛巾包在鍋蓋上,皇上制止了我:“讓我來,我要學(xué)會照顧他。”
他拿起鍋蓋,我把碗遞過去,看他有些笨拙地把湯盛進(jìn)碗裡。
如果公子好好的,被心愛之人這般照顧,該是多麼幸福。老天,再給公子一次機(jī)會吧,不要奪走他……
皇上把肉湯放在桌上,撫摸著公子的頭髮,柔聲喚他。
“嫣兒……吃飯了,嫣兒……吃完了再接著睡,好嗎……嫣兒……”
公子長眉蹙起,好像是沒有睡足。
皇上把他輕輕扶起來,讓他倚在自己身上:“你猜猜你現(xiàn)在哪裡?”
他輕握著公子傷痕累累的手指,放在牀榻上:“摸摸看……這是你的詩集……還有這裡……”他把他的手又拿到牀頭垂下的紅絲絛上,“這是你最喜歡的梅苑……你的世外桃源……”他拿起他的手指放在自己臉上,“劉徹現(xiàn)在來陪你了,嫣兒。很抱歉,我一直讓你那麼孤單……再也不會了……再也不會讓你排在第二位。從此以後,你就是我錦繡如畫的江山……”
公子的手指微微動了動,似是在感受皇上的臉。
皇上的淚水奪眶而出。
“劉徹……劉徹……”公子喃喃自語。
“嫣兒?”皇上驚喜地語無倫次,“你,你在叫我麼?嫣兒,我的嫣兒……你在叫我麼……”
“劉徹……劉徹……”公子也不回答,只是機(jī)械地重複著那個名字。
“我是劉徹!我是劉徹!你好好摸摸!”皇上握著公子的手撫過淚溼的面頰,“你好好摸摸,是劉徹,是劉徹!……”
“劉徹……”
我扶在門邊,幾乎無法自持。即使被傷害到這種地步,你依然懷念這個名字嗎?我的公子,愛情也許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叫萬劫不復(f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