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少年
回到宮裡的時候,已是日落西山。晚霞紅豔豔的,鋪滿了天邊。我下了軟轎,披著一身霞光,往未央宮走去。經過太液池畔,亭榭裡傳來隱約的箏曲,偶爾聞得歌聲,襯著悠悠水色,越發清越。
我走近去,看到皇上和衛皇后正坐在亭中,伴著千株怒放的玉芙蓉,下棋聽曲。
我只得上前,剛要作揖,皇上衝我伸出一隻手,我便走過去,坐在他身側。他把手中的黑子遞到我面前,我拈起來略一思索便點在盤上。
他點了下頭:“好棋?!?
衛皇后嫣然一笑:“李大人出手便是殺招啊。”
我微微頷首:“娘娘謬讚?!?
皇上在一旁觀棋不語,我與衛皇后你來我往,步步緊逼,眼看要分出勝負,岸上突然傳來一陣得得馬蹄之聲。
我們三人不約而同,舉目望去。只見,林間的馳道上,一匹矯健駿馬踏著夕陽,疾馳而來。馬上一個白衣男子,風姿翩然,背挎長弓,一道瀟灑峻拔的側影,飛雲泄玉般,驚豔了流年。
我們都看得呆了,那青春勃發的笑容,簡直能刺痛人的眼睛。
皇上突然顫抖著大叫了一聲:“嫣兒!”
隨即,越過欄桿,飛身上岸,向那白衣男子撲去。
那男子似是吃了一驚,連忙勒馬止步。駿馬受到驚嚇,發出淒厲的嘶鳴,馬蹄高高揚起,馬背幾乎呈一條直線。
皇上彈身跳起,抱住身處險境的白衣男子,將他掠下馬背,重重摔在一邊的草地上。滾了幾滾,才頓住身形。
白衣男子翻身爬起,有些惱怒地說:“爲什麼突然跑出來?受傷沒有?”
皇上一把把他搶在懷裡,哽咽地低吟:“嫣兒……嫣兒……朕的嫣兒……你終於回來了!朕就知道你沒有死!朕就知道!……朕好想你,嫣兒!朕好想你!……”
這時,我們也已趕到。白衣男子被皇上緊緊抱住,有些不解又有些難堪地看著我們。
“去病……”衛皇后看著白衣男子,驚慌地失了顏色。
“姨母……”白衣男子無奈地張著雙手,不知道該放在哪裡。
皇上聞言,一把搡開懷裡的男子,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臉看。沒錯,這不是他的嫣兒。劍眉鳳目,神色桀驁,好一張帥氣無比的臉。但與他的嫣兒卻無半分相像之處。嫣兒的肌膚是梅花上的積雪,白璧無瑕。而眼前這少年,卻是健康的淡麥色。
皇上火一般燃燒的眼睛一下子就熄滅了,他冷冷地推開懷中的少年,直起身來。
我彎腰撲打他衣袍上的草葉,他單手背在身後,又恢復了冷若冰霜的帝王相。
衛皇后撲過來,跪倒在他腳下:“臣妾該死,沒有好好教導外甥,請皇上治罪!”
“外甥?”皇上依然覷著單膝跪在地上的白衣少年。
“是的,陛下!她是臣妾二姐的兒子,霍去病,今年剛滿十七歲。臣妾將他帶入宮中讀書。臣妾還沒來得及告訴他,這宮中不許著白衣,更不能騎馬!請皇上切莫怪罪去病,要治就治臣妾的罪吧!”
“霍去病……”皇上喃喃著這個名字。
霍去病雖是跪在地上,卻高昂著驕傲的頭顱,一眨不眨地與皇上對視。那洋溢著自信和微笑的嘴角,微微揚起,絲毫沒有衝撞了皇帝的驚慌。
衛皇后緊張地抓了霍去病一把,厲聲道:“快把這身白衣脫掉!快!”
霍去病不以爲然地看了她一眼。
皇上冷笑一下:“讓他穿著吧。”
說罷,轉身便走。
“謝皇上開恩!”衛子夫重重叩首,叩完便癱倒在地。
霍去病站起來,望著皇上的背影,喊了句:“你就是我的姨父?”
皇上回頭,淡淡道:“叫我皇上。”
“爲什麼不能穿白衣服?我就喜歡白衣服。”霍去病爽朗地問。
“延年。”皇上說。
“臣在?!蔽掖瓜录绨颉?
“帶他去故人居。”
“諾?!?
皇上微微一笑,最後看了霍去病一眼,負手而去。
霍去病跟在我身後,我帶著他緩步徐行,沿著掛滿宮燈的遊廊,九曲迴轉,走入宮苑最深處。
公子去後,皇上在那裡建了一處故人居。裡面擺滿了與公子有關的器物。他用過的茶杯,他擺過的青瓷,他寫過的曲賦,他讀過的詩書。牆上掛滿了公子的畫像,他微笑的樣子,他生氣的樣子,他沉思的樣子,他醉酒的樣子。當年在梅苑,公子親手描繪的幾幅梅花,也被皇上從那些百姓手中以萬金千頃收回,也算應了公子當日隨口而出的一座城池。
快要到目的地的時候,我遣散了隨從。這處故人居,是皇帝的禁臠,平時除了我偶爾會來打掃,都由郭公公照看?;噬闲那楹煤筒缓玫臅r候,都會來這裡靜坐。除此之外,從無他人涉足。而今,皇上竟讓初次謀面的霍去病來看,著實讓我意外。
前面的路有些幽暗,我從廊下摘了一盞宮燈提在手中。
霍去病上前一步攔在我身前。他身材修長,足足高我一頭,只能垂下臉看我。
“你就是李延年?”他的神色喜怒莫辨。
“我就是。”我繼續不緊不慢地往前走,他則一步一步往後退,深邃的黑眼睛始終望著我。
“我姨母就是爲了你,整天和我舅舅爭吵?”
我知道他所說的舅舅是衛青。他們的年齡差不了多少,卻是甥舅。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如實說。
“我舅舅喜歡你?”他偏下頭,靠得我更近,瞳孔縮小。
“你應該問他。”
他驀然頓住腳步,掌中的長劍沒有出鞘,按在我的頸側:“你覺得你配嗎?”
我輕輕撥開頸邊的長劍,微笑說:“我只能說,你舅舅的眼光實在不怎麼樣。”
他微微愣了一下,我推開他,繼續往前走。
宮燈裡的燭火,明明滅滅地映著我們的身影。我們都沒有再說話,越來越深地融入暮色。
故人居。
郭公公已經迎接在側,躬身道:“大人安好?”
我點頭,扶他起身:“金丸呢?”
郭公公咳嗽一聲:“回大人話,剛剛帶它去散了步,在監舍裡臥著呢?!?
我從懷中取出鑰匙,望向霍去病:“進去吧,不要碰任何東西?!?
他接過鑰匙,幾步走過去,打開了木門。
“郭公公身體不適嗎?”我見他一直咳嗽。
他搖搖頭:“一日不如一日了?!?
我遲疑一下,還是問了:“皇上一向信任你,怎麼會貶來這裡?”
郭公公再次搖頭,臉上堆滿了深深的皺紋:“是老奴自己要來的?!?
“爲什麼?”
郭公公在一旁的石凳上摸索著坐下來,捶著僵硬的膝蓋:“老實說,韓大人的死,老奴對皇上很失望……”
我心下一驚,無限酸楚。
郭公公嘆息一聲,擡頭向我:“伴君如伴虎啊,李大人?!?
他不願再說什麼,但我都明白,安慰地拍了拍他瘦骨嶙峋的肩頭,舉步走入居內。
霍去病站在屋子中央,藉著火光,呆呆看著牆上的畫像。
“他叫韓嫣,弓高侯府的二公子,十六歲位居上大夫……”我走過去站在他身後。
他沒有說話,扭頭走出居舍。
我拿起拂塵,輕輕拂去畫像上的幾縷蒙塵:“公子,霍去病來看你了。他是衛皇后的外甥,皇上差點把他當做你了……”
我跟公子絮叨多時,才鎖上門走了出來。告別郭公公,拐過轉角,看到霍去病一動不動地坐在欄桿上。
聽到我的腳步,他擡起頭來,默默說:“我再也不穿白衣服了。”
我莞爾,從他面前走過。
他擡手握住我的手腕:“世上怎會有這樣美的人?”
“那些畫像還不及韓嫣本人的十分之一?!?
“我是說你。”他一眨不眨地望著我。
我心裡一驚,抖開手腕,有些戒備地望著他。
他站起來,拂開我紛披的長髮,捧住我的臉:“我不會像皇上一樣,讓花朵般的美人寂然凋零,再擺上滿屋子的死物做無謂的懷念。我若愛一朵花,哪怕是用我的血來澆灌,也會讓他在陽光下,枝繁葉茂地活著?!?
“你敢妄議皇上?”我掙扎了一下,無法掙開。
“他不會殺我的?!彼麩o所謂地說。。
“你就那麼自信?”
“就爲幾句話殺我,未免太小氣!”
“你怎知他不是小氣的人?”
“你這算不算妄議?”他微笑著,輕輕撫摸我的臉頰,“你是水做的,李延年。難怪我舅舅對你欲罷不能……”
他高大的身子壓過來,將我逼在牆上。手指撫弄著我的臉頰,微微下滑,驀然掐住了我的脖子:“別再招惹衛氏,李延年!我不會像我舅舅一樣心軟!”
我瞬間被激怒,擡起膝蓋,頂上他的下腹。他連忙側身躲閃,我趁機拔出他腰間的長劍,極攻幾招,將劍架上他的脖頸,深深地釘入木製的廊柱。
他有一瞬間的驚訝,爾後由衷地笑了,嘆道:“好功夫!”
我鬆開手,冷冷注視他片刻,掉頭而去。
“那麼纖細的手腕也能握劍嗎?”他在後面喊。
“殺你足夠了。”我頭也不回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