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玨聞言頓時心中一震,思量了一番之后才道:“微臣曾向太子說過一些妄言,不過都只是些無知淺見,當不得真,若是有污圣聽,是微臣有罪。”
天子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轉而笑道:“朕準備過些日子下詔,易諸國丞相名為相,多為諸王分擔些政事。你說那是妄言,朕卻把太子奏表上的話都當真了,那么朕這個聽妄言的皇帝是怎么回事?”
陳玨忍不住輕“啊”了一聲,心想:皇帝畢竟是皇帝,他給劉徹的建議是朝蛻人往諸侯國,天子卻直接給了王國國相更大的權力,同樣在當地勢力盤根錯節的王相和諸王若是爭斗起來,可比朝蛻去的空降兵精彩多了,諸王任免官吏和鑄錢等等的權力這么一來怕要大受影響。
天子見陳玨不語,說道:“朕早說了今日是和朕的外甥說話,你不必那樣緊張。”
頓了頓,天子又和顏悅色地道:“你這次做得很對。太子為人執拗,又是急性子,你一貫是最謹慎的人,正要跟在太子身邊多勸著他些。”
陳玨知道天子今日心情不錯,也不再那么緊張拘束,徐徐道:“微臣明白,太子身為儲君,必要想常人所不能想,遇事必須謹慎從事不可輕舉妄動,方能不負宗廟社稷不負黎民蒼生。”
天子眼中精光一閃,道:“不負宗廟社稷不負黎民蒼生,這話說得好,不只能用在太子身上,放在你身上也沒什么不可以。你跟太子從小一起長大,他是你表兄,你又是太子妃的親弟,他性子再倔強,你的話他總是能聽進去的。朕方才寫的那句話,你明白其中的含義嗎?”
陳玨不敢怠慢,誦道:“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剛而不鋒,柔而有節。故君子貴之也。陛下是要臣像玉石一般,性情剛直而不刺傷他人,寬緩和柔又能秉持氣節,做一個君子。”
天子微微頷首,又對陳玨道:“太子宮那邊,太子和太子妃之間時有不快,多虧你從中調解,這點你做得很好。只要你一直心向太子,自能前途無量,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以后也不要讓朕失望。”
陳玨心中一怔,天子的言外之意是今天的談話就要結束了,但他什么都提了,唯獨不提有人借楚服暗害阿嬌之事,是何用意?心中這么想著,陳玨仍是恭謹地道:“臣遵旨。”
天子眼中滿是欣賞地看著陳玨,道:“你和太子同歲,如今太子已經成家,你也長大了,唔,可有人給你取餅字嗎?”
一般說來,男子二十而冠,取字一般也是在這個時候,但提前由身份高貴或輩分高的長者取字也并不少見。陳玨想到這里,答道:“還不曾。”
天子嗯了一聲,道:“那么朕今日就為你取蚌字。玨者,雙玉合一也,嗯,你字‘子瑜’可好?”
《禮記》中說古之君子必佩玉,其中世子佩瑜玉。瑜字一直以來就是美玉的別稱,別說天子為他取的這個字本就中規中矩,就算真是什么離譜的字陳玨也不可能拒絕,當下道:“臣陳子瑜謝陛下賜字。”
天子點點頭,信手拿起方才他寫字的那張紙,道:“墨跡已經干了,這篇字朕就送給你,你也要時刻記得朕送你的這句話。”
陳玨恭敬地雙手捧過這張紙,口中道:“臣謝陛下。”
天子道:“時候也不早了,朕就不多留你,太后最近想你們這些小輩想得很,太子妃正要去長樂宮請安,你也跟著一起去罷,你們姐弟倆陪太后熱鬧熱鬧,替朕和你娘多盡些孝心。”
陪阿嬌去給竇太后請安?陳玨心中飛快地盤算開來,躬身道:“微臣遵旨。”
出了宣室殿,陳玨只覺得懷中的那張紙是那樣沉重,壓得人透不過氣來。如果說他開始時并不理解天子把他叫去是什么用意,現在就完全明白了。
什么只要心向太子就可前途無量,說穿了,就是天子要保下王皇后,叫他幫襯著阿嬌一些,不要在竇太后面前說什么不合適的話。在這種敏感的時刻,一旦王皇后的地位動搖,太子的儲位也會不那么安穩,歸根究底,天子真正要保的人只會是劉徹。
陳玨走出不遠,便遙遙望見阿嬌的車輿,陳玨加快腳步向前走去,因為他平日一直勤于鍛煉,這一小段路還累不倒他,不多時他便趕上阿嬌,站到阿嬌身邊問道:“阿姐,該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嗎?”
阿嬌微微頷首,輕聲道:“我都按照你和母親的吩咐做了,太子最近對我也很好。”
陳玨舒了一口氣,說道:“這樣就行了,一會到長樂宮也像告訴太子時一樣,把實情都說出來就好,有什么說不清的地方,還有我在。”
陳玨雖然面上自信無比,心中卻忍不住打了個突。堂邑侯府命運系在阿嬌一人身上,歷史上阿嬌被廢如果說導火索是巫蠱事和無子,直接原因是阿嬌善妒劉嫖乖張,其根本原因即阿嬌是竇太后與劉徹之間爭權斗爭的犧牲品之一。竇太后、天子、王皇后、劉徹之間的關系錯綜復雜,陳玨只要一步踏錯就將萬劫不復,容不得他不緊張。
自古以來小皇帝和臨朝太后之間的矛盾都是不可調和的。當今天子是太后親子,母子二人之間縱有不和也并非不能解決,往往兩人各退一步便了事,但劉徹年輕氣盛,畢竟與竇太后之間隔了一代,這兩人之間的關系就更加微妙。
史書上對于這段歷史的記載并不詳盡,但那寥寥幾行也足以讓人想象帝后之間斗爭的慘烈程度,位高權重如竇嬰、王皇后親弟田蚡都不過是祖孫二人戰爭的炮灰而已。劉徹后來那樣忌憚外戚,他受竇太后壓制多年的經歷絕對是最主要的原因。
一路想一路走,陳玨一行人不多時便走到了未央宮與長樂宮之間的交界處。對于未央宮和長樂宮,初時陳玨只覺得這兩座宮殿和故宮并沒有什么大區別,只是建筑風格不太一樣而已,這些年來他的欣賞眼光無限接近了漢朝人,才覺得比起未央宮的威儀宏大氣勢懾人,竇太后所居的長樂宮雖然少了些磅礴,但其中洗盡鉛華的時光沉淀之感卻更讓人心折。
陳玨跟阿嬌一起走過前殿,便在一個中年宦官的帶領下走進長信殿。殿中竇太后端坐在上首,周圍圍著數個宮人,打扇的打扇、倒茶的倒茶,陳玨眼神微微一掃,見竇太后以下坐著兩個華服男子,左邊俊偉儒雅的中年男子正是竇嬰,右邊的那個則是竇彭祖,看來今日竇太后確實是想找一些小輩說道說道。
殿中諸人見陳玨和阿嬌進來,宮人們自是忙不迭地向太子妃請安,竇嬰和竇彭祖身為列侯卻只是欠了欠身,竇嬰對陳玨點了點頭,竇彭祖卻意味深長地看了陳玨一眼,讓陳玨覺得甚是不適。
陳玨卻是不知,竇彭祖早從天子那里聽說過他的一些事,未央宮宴時陳玨獻紙也是竇彭祖親見了,諸事加在一起,這位一貫并不熱心爭名奪利的南皮侯早對陳玨此人起了些好奇之心。
阿嬌隨便請了安之后便坐到了竇太后身邊,接替了宮人的工作輕輕為竇太后捶肩,竇太后頓時笑得滿面慈祥,這時陳玨朗聲拜道:“微臣陳玨,拜見太后娘娘。”
竇太后愛屋及烏,對陳玨卻是比幾個不得寵的皇子更加喜愛些,笑道:“來了就自己找個地方坐下吧,今日哀家這里沒有外人,你們都自在些。”
陳玨說了聲“是”,卻并不落座,而是先向竇嬰和竇彭祖各行了一禮,這一禮卻是晚輩對長輩行的禮,口中道:“陳玨拜見兩位表舅。”
竇太后聽了陳玨叫的這聲“表舅”,只覺甚合心意,點頭笑道:“這就對了,你們雖然不是同姓,但歸根究底都是一家人,是哀家的親戚子侄。哀家年紀大了,這把老骨頭說不定什么時候就不中用了,總要看你們和和睦睦的才能安心。”
竇彭祖側了身道:“太后寬仁慈祥,臣等萬死不能報,只有齊心孝敬太后。”
竇太后道:“彭祖這小子,總是這么會說話,能哄哀家開心,王孫,你可得向彭祖學學,不要總是惹皇帝生氣,讓哀家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