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王允的話,蔡邕徹底酒醒了。
他脖子發冷,不自禁的縮著脖子。
王允的話,嚇到他了。
他在文學上有著極高的成就,在大漢朝享譽盛名。同樣的,他對仕途有著極其強烈的渴望,想要站在更高處,令更多的人仰望!
原本,就差那么一步!
他女兒入宮,生下皇長子,備受寵愛。
按照以往的慣例,宮里的陛下愛屋及烏,他蔡邕必然風云驟起,登臨高位。
曾經一度他心潮澎湃,飄飄乎不知所以。
直到前不久,他被當朝訓斥,降級三等,這才猶如冰水澆頭,令他徹底清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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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時間,他是渾渾噩噩,連生女兒都不能讓他有所恢復,頹喪的十分徹底。
但是王允這番話,燃起了他的希望,又帶給了他恐懼。
他女兒蔡琰如果能被立為皇后,他外孫劉紹為太子,他飛黃騰達毋庸置疑!
可如果不是,那唐瑁便是他的下場!
蔡邕心里翻江倒海,難以平靜,好半晌才清醒過來,急聲道:“我不能舉薦,只會適得其反!”
老丈人舉薦女兒,宮里的陛下怎么看?朝野會怎么看?只會使得他名譽掃地!
王允一直注視著蔡邕,見他明顯意動,漠然道:“蔡公確實不合適,但有一個人,十分合適。”
蔡邕心頭一震,道:“是誰?”
王允神情不動,盯著蔡邕沉默片刻,慢慢說道:“御史中丞,伏完。”
蔡邕擰眉,伏完是劉協的老丈人,在朝野眼里,是個不想‘招惹’之人。
蔡邕神情驚色,連聲道:“不可不可!誰都可以,就他不可以!”
蔡邕再怎么樣,都不想與伏完,劉協沾邊。
王允越發漠然,道:“蔡公想怎么做?”
蔡邕看著王允,只覺口干舌燥,腦子里暈乎乎的。
王允突然這個提議,讓他有些措手不及,一時間想不到更好的辦法。
王允心里冷哼,這蔡邕也是‘不可共計大事’!
但蔡邕的身份太過特別,王允需要他的幫助!
強壓著不滿,王允一言不發。
蔡邕見王允不說話,反而更著急了,猶豫再三,道:“伏完,真的能行?”
王允面不改色,道:“我能說服他。”
蔡邕心里既激動又緊張,并且緊張占大部分。
他看著王允,嘴唇蠕動著,想要說什么,卻又無從說起。
忽然想起來,連忙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這一口下肚,腸胃涼爽,整個人也清醒了不少。
蔡邕放下酒杯,控制著表情,道:“王公想要做什么?”
王允突然跑過來,跟他說‘議立太子’,必是有所圖謀!
王允漠然的臉上出現堅定之色,道:“我若助你得償所愿,你須助我遏制潁川黨,尤其是大考名錄,先得我過目。”
蔡邕神情凝色,沉默不語。
作為太常寺卿,天下學院都歸他管,除非特旨,大考都是由他主持,具體的‘入仕’名單,自然也在他手上。
按理說,這是需要尚書臺,也就是楊彪與王允同意的,現在,王允要求先行過目,蔡邕有些犯難。
王允雙眸冷銳的盯著蔡邕,道:“蔡公,我只是要先行過目,并不要求你做什么。”
蔡邕面色小心,道:“你只是看一眼?”
王允道:“一字不改。”
蔡邕有些勉強的點頭,連忙又道:“你真的能說服伏完?”
王允神情漠然從容,道:“蔡公還請記得你的承諾。”
蔡邕心里還是遲疑,又擔心大外孫的太子之位跑了,掙扎半天,還是點頭道:“好。”
王允道:“我要看前不久的名單。”
依照劉辯‘秋闈’的要求,也是各地急需補充大小官吏的現實迫切,九月底下旬,太學、鴻都門學再次聯考。
到了這種關頭,蔡邕沒有遲疑,道:“我府里沒有,明日送給你看看。”
“我看后,你至少要推遲三日送交吏曹。”王允道。
蔡邕想了想,道:“好。”
王允見蔡邕‘聽話’,原本還有些擔憂的心思放下來,道:“我聽說,兗州,司隸,并州的太學、鴻都門學籌建的差不多了?”
蔡邕還沒有完全平靜下來,稍一想也不覺得有什么問題,便道:“嗯,太原,洛陽,山陽三地,都已經籌建的差不多了,前期入學的,總共近一萬人。”
六所學院,才一萬人,平均不到兩千。
王允思索著,道:“我聽說,鴻都門學完全免費,只招收庶民?而且錢糧由太常出?”
蔡邕有所警醒,看著王允道:“鴻都門學,是先帝所立,這,并沒有什么問題。”
王允冷哼一聲,道:“將來這些人,像先帝時那樣,直接為太守,甚至入六曹侍郎、尚書,你還會覺得沒有什么問題嗎?”
蔡邕嚇了一跳,急忙道:“不可能!朝廷有規制,凡事入仕,皆須通過聯考,任何人不得意外。”
“那司馬俊考了嗎?”王允道。
蔡邕不知道為什么,對這王允生出了莫名的畏懼之心,陪著笑道:“司馬公不同,他是陛下親自征召,并非初次入仕。以前任潁川太守,入為刑曹尚書,并不算過分。”
王允對‘朝廷規制’這種,是一點都不信,大漢朝的規制還少嗎?到現在,還能堅持的有幾條?
他也不能將話說的太直接,稍稍沉吟,道:“今天我與你說的,你記在心里,暫且任何人都不要說。”
蔡邕哪里敢,現在的他,比之前還要小心謹慎了,連連點頭,道:“王公,伏完那邊……”
“我會找時機去說,你無需擔心。”王允道。
蔡邕沉著臉,重重點頭,但心里哪能不憂。
兩人這邊說著的時候,皇甫嵩,盧植出了大司馬府,深夜進入崇德殿。
劉辯好不容易將三個小家伙哄睡,交給婢女帶走,不等松口氣,便又接見他們二人。
三人坐定,還不等說話,盧植便一直咳嗽,幾乎不停。
劉辯看著他,見他臉色蒼白,咳嗽的十分痛苦,招過潘隱,道:“去,傳醫師。”
不等潘隱回話,又給盧植倒茶,道:“卿家喝口茶壓一壓,醫師馬上到。”
盧植躬身,強力控制,頭上青筋跳動,道:“謝陛下,臣無礙,只是感染風寒。臣等深夜叨擾陛下,是因為冀州的戰事有結果了。”
話音未落,又不斷咳嗽起來。
劉辯坐直了一點,見他這樣,連忙道:“盧卿家先休息一下,皇甫卿家,你來說。”
皇甫嵩遞過一道奏本,道:“是。陛下,應劭用了詐計,大敗黑山軍,俘虜六萬,斬首三千余,目前張燕,白繞,于毒等叛逆潰散,逃亡并州、冀州、幽州等交界處,冀州之圍已解。”
劉辯又驚又喜,接過奏本,只見寫的十分粗略,抬頭看向皇甫嵩,心里千思百轉,道:“命張遼、夏侯惇歸應劭調遣,盡速平定冀州各處匪亂。對了,讓趙云回禁軍大營,朕要知道詳細經過。”
“是。”
皇甫嵩應著,道:“陛下,冀州暫且無礙,現在,問題反而出在徐州。”
劉辯正激動,籌謀著在冀州推行‘新政’,鞏固‘鹽政’,聞言一怔,道:“徐州,什么事?”
皇甫嵩有些猶豫,道:“那呂布占據了徐州三郡,近來各處奏報、彈劾,那董卓,更是派人多番籠絡。一旦呂布倒向董卓,事態恐有大變。”
劉辯雙眼微微瞇起,心里嘀咕道:怪不得,朕之前就覺得,這些場景有些似曾相識,原來如此。
是歷史的慣性,還是人性相吸?
劉辯沒有多思這些深奧的哲學問題,故作思忖的道:“嗯,給他加個中郎將吧,嚴令歸丁原調遣,但有不軌,立即罷除。”
“臣領旨!”皇甫嵩抬手道。他對這個布置沒有異議,是正常的反應。
盧植還在咳嗽,臉上半青半白,道:“陛下,那吳郡太守孫堅越發乖張,既不遵朝廷之命,又威逼朝廷所任州牧,著實大膽,須做彈壓。”
劉辯雙眼微瞇,對于孫堅,他一直有所提防,這位桀驁不馴完全擺在明面上。
“給他傳令,再敢妄為,罷了他!”劉辯道。
又見盧植咳嗽,醫師還沒來,劉辯道:“潘隱,你扶著盧卿家去,要醫師好好診治,不可耽擱。”
盧植頭上冒出虛汗,頭也發昏,沒有強撐,起身道:“臣謝陛下。”
在潘隱的扶著下,盧植退出了后殿。
劉辯看著盧植的背影,面露擔憂。
他記得,在‘三杰’中,盧植是死的最早的,算算時間,或許就在這一兩年。
皇甫嵩見著劉辯的神情,微微躬身,心里同樣不安。
他與盧植在大司馬府可以說是朝夕相處,知道盧植的身體情況——非常不好!
很快劉辯回過神,道:“具體事宜,大司馬府做好預感稟報朕。另外,多招一些人手,卿家與盧卿家要多注意身體,切莫過于勞累。”
皇甫嵩抬手,道:“臣等領旨。”
劉辯點點頭,心里在考慮大司馬府的構置。
第二天一早。
王允一如既往第一個來到尚書臺,開始一天的工作。
楊彪卡著點到,挺著大肚子,儀態從容,路上的大小官吏,情不自禁的見禮。
隨著朝廷整頓吏治的推進,朝廷的威嚴正在復蘇,作為丞相,楊彪的威儀也在悄然增加。
路過王允的值房,楊彪瞥了眼,大步穿過。
有了劉辯上次在嘉德殿的敲打,楊彪與王允老實了下來,頗有些井水不犯河水的味道。
王允注意到了楊彪,卻沒有理會,認真的審視著手里的公文。
這是一份并州牧何颙上來的公文,內容是關于被裁減的‘冗官’,王允漠然著臉,眉頭不斷擰起。
他發文裁減的,暗示裁減,想要裁減的,牧何颙上來,不足他預期的十分之一!
“潁川黨……”
王允雙眼閃過冷芒,忽的起身離開值房。
剛出門,便迎來了值房小吏。
小吏一怔,道:“王公要出宮嗎?”
王允道:“入宮,有什么事情嗎?”
小吏瞥了眼四周,低聲道:“王公,小人聽說,吏曹那邊擬定的補缺名單出來了。”
王允臉色微變,道:“能拿到嗎?”
事先拿到與等吏曹奏稟,那是兩回事。
小吏搖頭,道:“只有荀尚書一個人知道,外人估計看不到。”
王允心里升起怒氣,道:“你繼續盯著他們,我進宮一趟。”
“是。”小吏不以為意,王允哪天不進宮?
王允出了尚書臺,繞過嘉德殿,去的卻不是崇德殿,而是永樂宮。
王允來到門口,與守衛的中黃門,淡淡道:“通傳太后娘娘,左仆射王允求見。”
中黃門不敢怠慢,應著小跑向里面。
王允看著他的背影,心里還在思索著措辭。
而宮里何太后剛剛梳洗好,正準備與宮女玩游戲,聽到王允求見,哼了一聲,道:“不見!”
上次王允直言不諱,將何太后頂撞的夠嗆。何太后并不是什么有胸襟的人,一直記著,不找王允的麻煩就不錯,哪里會見他。
中黃門應著,又跑回來,與王允道:“王公,娘娘有其他事情,不方便見王公,王公請回吧。”
王允也不意外,道:“你與娘娘說,事關二位小殿下,請娘娘容稟。”
中黃門猶豫著,事關‘二位小殿下’,他也不敢大意,只好硬著頭皮再次來到宮里。
何太后聞言,本來笑容滿滿的臉上頓時冷了下來,冷笑一聲,坐好道:“胡言亂語!他要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本宮今天就對他不客氣!”
中黃門心里松口氣,連忙又回頭去請王允進來。
王允來到宮里,見何太后面無表情的端坐,身旁還有眾多宮女,抬手見禮道:“臣王允,見過娘娘。”
何太后倨傲的坐著,淡淡道:“本宮不是陛下那好好說話,你要是在我這里胡說八道,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王允面不改色,道:“娘娘,事關重大,請屏退左右。”
何太后皺眉,盯著王允,似覺得王允沒有作假之色,擺了擺手。
一眾宮女、內侍緩緩后退,無聲的退了出去。
何太后拿起茶杯,也不看王允,道:“你莫要給本宮機會。”
王允見四下無人,再次抬起手,道:“太后娘娘,臣是為了東宮一事,特來請示娘娘。”
何太后一怔,轉過頭來,道:“東宮,你說要立太子了?”
王允一臉正色,沉聲道:“娘娘,陛下繼位不順,皆是因為先帝生前未立太子,前車之鑒,臣認為,當宜早立下太子,以定萬民之心。”
何太后放下茶杯,嗤笑道:“陛下才多大,何須急迫?王允,你今天來,就是為了說這個事?”
聽著何太后語氣不善,王允毫無懼色,道:“娘娘就不擔心,成為第二個董太后嗎?”
本來嗤笑的何太后,猛的站了起來,雙眼冷酷,神色變幻不斷。
在先帝駕崩后,董太后便執意要立劉協為帝,除了劉協是她撫養長大,頗為疼愛外,也未嘗不是為她自己所考慮。
劉協爭奪帝位失敗后,董太后的日子可以說是相當凄慘!
何太后看在眼里,自然不會容忍她成為第二個董太后!
可如果有那么一天,劉辯寵愛某個妃子,這個妃子她不喜歡、不對付,背后又有親族支持,劉辯執意要立這個妃子為后,這個妃子的兒子為太子……
歷史重演,只不過,何太后變成了董太后,又有新人成了‘何太后’,該怎么辦?
想到這一點,何太后忍不住的心驚膽跳,差點站立不穩。
何太后深深的吸了兩口氣,眼神冰冷的注視著王允,道:“你想說什么?”
王允神情不變,抬著手,道:“臣請示太后娘娘,宜立太子,定國本,安社稷。”
何太后這才聽明白,皺起眉頭,緩緩坐下,細思起來。
王允的話點醒了她,不能等到那種時候,必須要盡早選擇一個她喜歡、對她恭順的兒媳婦以及孫子,這樣才能避免重蹈覆轍,落入董太后那般凄涼境地。
目前,她的辯兒有兩個兒子,長子是蔡文姬所出,次子是唐姬所出。
論感情,何太后自然與唐姬更為親近一點,但也就是那么一點,對于唐姬時不時表露的小心思,何太后看在眼里并未點破,實則不喜歡。
而蔡文姬知書達理,待人接物皆令她十分舒服。最重要的是,蔡文姬出自詩書之家,才學極好,書香濃郁,這一點,是何太后欣賞的,或者說,是屠戶之家出身的她,暗中羨慕的。
但蔡文姬的母族,也就是蔡家名望太好,蔡邕詩文傳天下,仰慕者無數,如果立劉紹為太子,蔡文姬為皇后,將來未必好控制。
何太后擰著眉,心里反復計較,一時間難以決定。
好半晌,她面帶寒霜,與王允道:“你覺得立誰合適?”
王允抬著手,越發肅容,道:“啟稟太后娘娘,長幼有序,嫡庶有別。陛下乃是嫡子、長子,繼承大統理所當然。現今所立太子,當以長子為宜。”
“劉紹?”
何太后自語一聲,心里還是有些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