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恢復正常的那一刻,唸經聲也由此消停,僧人們紛紛立起來,恭送陳茜。
我尾隨著他步出誦經堂,看到這個時候的正常天色,心裡有說不出的舒朗,一望陳茜,卻見他還是愁眉緊鎖,在意著那天狗食日的事。
“都正常了,你應該開心纔是。”我勸他,卻不奏效,聽他嘆息了一聲。
他嘆息完,向我脫口道出愁眉的緣由:“如此天象,必有大禍大難,我實在是擔心這將來會有不利陳朝社稷的大事發生,好不容易得來的江山,可不能出大亂子啊!”
“年年都有戰事,陳朝還不是在戰火裡建立了麼?”我只能安慰他,不讓他憂愁。
可是,他不僅不聽我的,連我的道理也一併否定,說道:“未必是戰事,也許是行商也許是農耕,真是讓人心愁。”
見他無可救藥,我只好放棄以好言勸慰,略施陰招,脫口道:“與其胡亂猜測,還不如好好過日子,再胡猜下去,只怕你這張嘴就變成烏鴉嘴了,說什麼是什麼。”
這一說,才真正奏效了,他真的怕自己烏鴉嘴,閉口不再談這件事,帶我一塊出了山寺,騎著馬慢悠悠地返回臨川王府。
永定三年六月,陳霸先又下了詔書給陳茜,這回是命令他帶兵前往南皖口築城,爲的是防王琳再度作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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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茜自當是不願丟下我而領命前往的,擔心把我留下來會讓陳翾天有機可趁,不過問我是否樂意跟隨去,徑直帶上我便出發了。
從小到大,我從未去過如此遠的地方,如今跟隨陳茜奔走,有幸目睹了那南皖口的風光——廣闊的湖水之外,一座座山峰拔地而起,峰頂上煙霧繚繞不散,好似與天際相接,登上顛處便能直達天庭與天上神仙相會。
能一面督軍築城,一面賞望四周的好風光,實在是一件美差事。
自早至晚,軍人們在我的身旁來回不知幾趟,搬運著一車又一車的石塊,六月的豔陽天,他們渾身是汗,卻沒有一個人喊累,也不用陳茜催使,動作很是勤快。
那一塊塊方形石塊被堆砌成堅固的壁壘,當築成了一座城以後,王琳即使發萬兵再度從湘州殺來,想攻建康也不會再如往日那般容易。
我負責督軍築城好幾十日,每日兵未到築城地我已先到,每日夜晚兵未撤完我不敢行,辛苦的模樣終是令陳茜有些心疼,偶爾有空時便來瞧一瞧我的狀況。
有一日,他忍不住,脫口道:“累不累?實在覺得累,就別幹了,我找人替你。”
我飲了一口水袋裡的水,心知他心裡想什麼,當即拒絕他的好意,爽朗道:“不累,整日站著,悠閒得很,這是我遇到過的最輕鬆不過的差事,換了人那我以後幹什麼?”
陳茜是一句勸說的理由也拿不出來,滿臉納悶著,直懊悔道:“你怎麼就跟別人不一樣呢?明明是件辛苦的差事,卻說它是很悠閒很輕鬆,早知道如此,當初我只讓你在我身邊端茶和捶背好了。”
我指著自己的鼻,理直氣壯道:“我,是校尉!既然來到這裡築城了,每天替你端茶捶背,那就大材小用了,當然要過來做督使啊!”
陳茜認真起來,說出了一句心裡話:“讓你當什麼官,你就幹什麼差事,而且比誰都要認真勤快,阿蠻你這樣讓我很頭疼。”
我正當疑惑我這樣子怎麼讓他頭疼了,這時忽然有人送來一封急函,呈交給他。
他接過了拆開一閱,神色由平靜變爲震愕不安。他將信函放下,對我說:“不好了!宮裡出大事情了!我們得現在趕回建康!”
我聽了,愣了一愣:“宮裡出什麼大事了?”
陳茜不打算隱瞞,據實說來:“皇上駕崩了!”
剎那間,我瞪大了眼睛,無比震驚:“什麼!怎麼可能?皇上的龍體一直很好的呀!”
他把信函塞回紙封中,說:“皇后在函上已經把來龍去脈說清楚了,我們現在趕緊上路,路上再跟你細說!”隨即叫人把馬牽來。
我聽他的,上了馬,緊跟著他,加快速度趕往建康。
路上,他說,陳霸先於丁酉日突然龍體不適,宮中急召御醫,醫治幾日後,毫無起色,丙午那日崩於璇璣殿,而皇后秘不發喪,只等著他趕回朝廷。
剛出皖口,便遇到了一支隊伍,他們從我們身後趕上來,很是匆忙。
領隊的將軍看到我們時,露出一臉驚喜,朝陳茜大叫一聲:“臨川王爺!”
陳茜也是一驚,脫口而出,“安都!怎麼是你?周將軍呢?”
侯安都重嘆了一口氣,哀道:“死了!讓熊曇朗殺了。”哀傷未結,又接是一愣:“對了,王爺怎與韓校尉在此處?又何故如此匆忙趕回京都?”
陳茜只得如實告訴他:“本王是奉皇上之命到皖口築城,近日剛收到宮裡急函,說皇上因疾無治,駕崩了!”
侯安都大驚,帶部快馬加鞭地與我們一同趕往建康。
甲寅日,衆人至建康,我跟著陳茜和侯安都衝入宮裡頭,路上遇到一位公公,那人迎面而來,帶著章皇后的口諭,要咱們趕往中書省議事廳,想也不想,我們三人立刻服從。
進了中書省議事廳,我第一眼,就看到朝廷重臣都在此處等候著。
見陳茜回來了,重臣們連忙向他行禮,並請他入座。
我也是臣子,退後一步,與侯安都站在一塊兒。
陳茜喚來太監,讓他帶話給章皇后,請章皇后向天下宣佈天子駕崩的事情並開始大辦喪事。太監領命去了,他隨後便與衆臣商量立儲君的大事。
按照規矩,立爲儲君的最好人選不外乎是太子或者其他皇子,可不幸,陳霸先衆子當中,惟有第六子陳昌尚且活著,其他人皆已不在人世,最爲不幸的是,陳昌此時還仍與陳頊一塊呆在周國,無法還朝。
如此說來,宮中便無天子嫡親可以繼承一統……
陳茜面對衆臣論說,愁容滿面,我看在眼裡,心裡很是疑惑。記得上回會見明音高僧時,那人說他將來會當皇帝,如今時機就在眼前,他卻沒有提拔自己,反而像個傻瓜似的,只會發愁,明明想當陳朝第二個皇帝,這個時候卻當只膽小的老鼠,怎樣都讓我看不下去。
“侯將軍……”我忍不住,低聲喚了侯安都。
這個男人回過頭疑惑地望著我。
“可否到外邊?我有事想與你商量。”我照舊壓低了聲音問他,以免打擾了羣臣與陳茜商議立儲君的事。
侯安都允諾,跟著我出到議事廳外,至內廊,問我道:“韓校尉單獨叫我出來,有何事要商議?”
我笑了笑,道來:“當然是商量立儲君的事,如今宮中無太子亦無皇子,惟有以皇族親戚替之,而皇族親戚裡,立過大功且正呆在宮中之人,只有一個。”
如此簡單的提示,侯安都很快便看出來了,驚道:“你的意思是……想要立臨川王爲新君?!這……”
“侯將軍覺得不妥?”
“不是,臨川王以前一直被皇上重用,若讓他繼爲新君,自當是好,只是,怕難以使羣臣心服啊!”
這的確是個難題……
我皺了眉頭,思考一陣,纔對他說道:“那就暫且勞駕侯將軍,先進去提一提,若是真的難以說服衆臣,遭衆臣譴,韓子高定當向你賠罪。”
侯安都一聽,脫口:“素聞韓校尉不僅聰智,且還很仗義有膽量,果然如此,好!我安都就遂了你的意,試它一試!”言罷,入室內去了。
我尾隨著他,再度入了議事廳,目睹侯安都向羣臣發起提議,話語裡的意思自當是推舉臨川郡王陳茜爲新君。
衆臣議論紛紛,陳茜聽時也差點兒把口中的茶水噴出,他勉強忍住了嚥下肚,瞥了我一眼,我佯裝若無其事地回望他一眼,又觀望商議事態。
衆臣商議半晌後,皆一致擁戴陳茜繼承帝位,然,出乎我的意料,陳茜謙讓著,奈何羣臣怎樣勸說都毅然不肯接受。我詫異了,心忖:難道他當初說的話只是玩笑,或者說已經改變主意,不想當皇帝了?
此時,有大臣上諫:“王爺,請三思啊!宮裡宮外,除了王爺您,已沒有人選,朝中若是沒有新任國君,恐怕會天下大亂啊!”
陳茜一臉平靜的樣子,向羣臣道:“此事還須皇后定奪,本王做不了主。”
大臣們互相對望後,又有人說道:“那就懇請王爺移駕到太極殿,請皇后定奪!”
陳茜聽從其提議,與衆人一道前往太極殿,入殿後,不久,身著一身喪服的章皇后由宮女攙扶著跨過殿檻,進到大殿裡來。羣臣向她行叩禮後,中書省立即向她稟報商議結果,她一聽,猶豫不決了起來。
“請皇后下令,宣佈立臨川郡王爲新君!”中書省羣臣紛紛叩求。
“這……”章皇后尚處在猶豫當中:“這不好吧?要立也該立的是南康郡王,只是吾兒現在還在周人手中,這……實在是爲難了本宮。”
侯安都上前一步,勸道:“皇后,不能再猶豫了!如今四方都未安定,想將來事不如想想眼前的燃眉之急,臨川王曾經立下過大功,應該讓他繼承帝位!”
章皇后唉嘆了一聲,臉上略顯不悅,對殿上所有人說:“你們以爲本宮不急麼?本宮當然是最著急的,只是立儲君實在是大事,不能馬虎,而今先辦了喪事,這以後再議立儲君的事也是不遲的呀!”
侯安都心急了,一個把持不住,公然在靈堂上拔出劍來,以下犯上,將鋒利雪亮的白刃架在了章皇后的頸項前。
章皇后即刻嚇得面容失色:“你……你怎敢……!”
如此情形,羣臣本該起聲訓斥他的無禮,可眼下竟然沒有一人這麼做,每一個人都跪地,低頭不語。
“請皇后立刻派人取出玉璽,讓臨川王繼承帝位!”侯安都向她喝道。
章皇后無奈,只好命小太監到天子寢宮取來玉璽。侯安都這才肯把劍收回,轉身向陳茜,恭敬道:“王爺,請上儲君之位!”
陳茜輕哼了一聲,不走,侯安都立即跪在地上,向他呈上自己的劍並威脅:“王爺,今日您若不肯登基,就用這把劍殺了卑職,讓卑職到地底下去侍奉先帝!”
陳茜聽罷,表現出無奈,邁出步,走到儲君應當站的位置,裝著陳霸先遺體的棺材由此被移至殿的西階,繼續辦喪事,不久,小太監把玉璽取來了。
玉璽一到,章皇才肯下詔令,宣佈立陳茜爲新君,當日,新君繼承儀式在殿內辦,而喪事則在外頭,如隔兩世界。
當上了皇帝,陳茜此後不用再回臨川王府,下口諭令宮裡人將府中的親人全接入宮中安頓好。
當夜,我被他召入新置的寢宮,面對他的身影,不敢無禮,按照宮廷裡的規矩,向他行跪禮,口呼:“微臣參見皇上,吾皇萬歲!”
他轉身,一步一步朝我走來,蹲下身,右手捏著我的下巴,將我的下巴擡起,臉色顯得有些嚴肅:“你好大的膽子,居然跟安都合謀,逼我登基!”
我望著他,愣住了,爭辯道:“可是,明音高僧不是說你會當皇帝麼,我看你明明機會在眼前卻不動,還推來推去的,就想幫你一把啊!”
下巴被擡高,使人開口說話異常難受,我忍住難受把話據實說出來,看見他舉起另一隻手握成拳,似要打人,連忙緊閉眼睛,不躲亦不掙扎。
雙目緊緊閉了許久,也沒等到任何疼痛在身上發作,我帶著好奇開眼一看,他已經收手站立起來,正居高臨下,俯視著我。
“起來吧!別老是跪著。”他開口下了命令,我依令起身後,他又伸出右手牽了我的手,依然像以前那樣溫柔,帶著淺淺的笑,向我道:“我……不,是眹,朕知道你是擔心朕傻得連觸手可得的皇位都不要纔出此下策的,並沒有要怪你的意思。”
我聽了,很困惑:“那各位大人擁戴你時,你怎麼又推辭呢?”
他朗笑了幾聲,揭開了真相:“那是演給如今的皇太后看的,演給先帝的魂魄看的,皇太后答應了,先帝安息了,朕才能名正言順的登上皇位。”
我徹底恍然大悟,幽幽道:“臣還以爲你真的不想登基了呢!”
他回道:“不是不想,是時機未到,可沒想到你倒是先等不及了,跟安都合謀,別以爲朕沒看見你喚他出去。”
神不知鬼不覺的行跡被揭發,我慚愧地低下頭,偷偷吐了吐舌頭。
“不過,你也有功,要不是你跟安都合謀,朕真不知要等到何時才能等到時機。”他忽然一改語氣,誇獎起我來。
我欣喜地把頭擡起,放下心,安心地把肚裡的話說出口:“如今已成定局,你是當今皇上了,應當封藥王爲太子,冊封妙容爲皇后。”
前者,他點了點頭示意贊同,後者,他卻是愣了一下:“誰說要冊封妙容爲皇后?”雙手舉起,捧著我的臉:“你纔是朕的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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