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他一直在店裡忙活,今日卻是有空前來探望,好奇著,我便問他:“三弟,你怎麼有空過來看我?店裡不忙麼?”
雲光辛也挺老實,直說道:“其實手裡的活也不少,只是今日,是偷懶過來的。”
我皺了皺眉,有些不悅:“那樣可不行,萬一東西趕不出可怎麼辦?”
他嘻嘻笑了,說道:“大哥,你就不用擔心了,我一晚上就能趕出來的。”
夜裡不像白日那樣方便,即便是在燈火下,也難免還是昏暗,並不適合勞作,如雕刻這般細活,更是讓人傷神。我心裡嘆了一嘆,因幫不上忙,只能替他擔憂。
“子高,我先回去了。”阮三若留下無事,當面向我辭別,帶著丫頭芳兒出了裡房。我僅聽兩聲吱呀,就再也感覺不到她們的存在。
房裡的來客只剩雲光辛一人,他望了望我那動彈不能的斷腿,看著那隻腿被兩條板子夾在中央不成樣子,不由納了悶,嘟噥起來:“好在是在夏天的時候摔斷的,治癒後也剛好過冬,要是在這個時候斷,大寒天的可要吃苦頭了。”
“呃……”我難以做答,心裡一想這樣的斷腿被覆蓋在厚厚的棉被之下,那種異樣的感覺著實令人甚是不舒服。想象已是如此,真當變成這樣,恐怕更是難受至極。
雲光辛繼續往下說,欣慰道:“也好在是斷骨,若是大傷,只怕更爲辛苦。”
的確如此,天極熱,而傷患之處又纏封著緊實的繃帶,癒合的時日更爲延長了,而這,就如同是上蒼給世人的考驗。人,一生經歷中,要遇到許多磨難,首當其衝的便是受傷與患病,常以肉身所受之痛苦來育其毅力,倘若毅力不足,會轉念投死。
死……
人一旦死去,還有什麼用處呢?
不過是化爲白骨埋葬於黃土下,還有什麼可傳於世上?——什麼也沒有,倘若沒有豐功偉績,一代更替一代,會漸漸被世人所淡忘,不爲人所知曉。
世間,人有千千萬萬,文人墨客或者文武雙全者,誰都妄圖被載入史冊,然後流芳百世,然,自古大權由天子掌控,一人之上,萬萬人之下,終由不得自遂己願。既然如是,人活此一生,何不縱情所歡自在逍遙?
蠻,名利庸祿和逍遙無名,你舍下哪一個?
“喝湯咯!來喝豬骨湯了!”陡然一聲吆喝,陳茜掀起簾子進來了,無視雲光辛在屋中,徑直走近牀前,一坐,笑瞇瞇地舀起一勺湯,輕輕吹散了熱氣,遞到我嘴邊,一點也不害臊。我尷尬的看著雲光辛,遲遲沒有張口喝湯。
“吃啊!”陳茜見我不動,催了聲。
雲光辛發現我的目光,心覺事由,尷尬地低下頭。
“不好吃麼?”等了片刻,陳茜疑惑起來,自顧先嚐一口:“味道很適口啊!”又舀起一勺,吹散熱氣,再度遞至我嘴邊,我無奈,微微張口,把湯都吸進肚子裡。
連喝了幾口,我發出了感嘆,讚道:“果真還是阿禾姐燉的湯好喝。”
一語完,陳茜的臉色立刻變得難看了,悶聲道:“阿禾阿禾的,你難道不覺得是我的手藝麼?”
當下,我愣住了,只知這半個月來他燉的湯在腦海中的印象是淡和澀的,渾然不覺他在經歷多日嘗試後會日益上手。
眼見他滿目失望,我趕忙安慰,討他歡喜:“分不出來,你該高興的,阿禾燉湯有一手,你現在親手燉出來的都讓我分不出來了。”
他臉上不笑,但眉兒眼兒都含著淡淡地笑意,舀起一勺湯喂入我口中。喝光了湯,碗中的剩骨上有肉,我一併也吃了精光,擡頭望見雲光辛時,他在注視著自己的雙腳,不做事不說話很是無聊的樣子。
“三弟,”我喚他一聲。
他擡起頭,靜靜的看著我。
我勸他道:“你回去忙活吧?今日你來看我,已是盡了兄弟之義了,我現在好端端的,你也放心了。”
雲光辛愣了起來:“可是,我來就是來陪你解悶的啊!”
話剛說完,陳茜先於我開了口:“不用了,本王陪他就是了,若沒有事,請回吧!”
身在臨川王府,不能胡爲,雲光辛心知肚明,故只好遵從其意,辭別了。臨走前,他還留下一語:“過幾日我真的清閒了,再過來看看大哥。”
他人走後,陳茜喚來下人把碗端下去,才問我:“悶不悶?”
我心直口快,脫口坦白:“整日躺在這裡,當然悶了!不過,明日我就可以下地走一走了。”
“大夫說的?”
“嗯!”
“那太好了!”
“可……也只能是走一走。”
他揉了揉我的頭:“莫急,這得慢慢來才行,”手放下來,又說:“既然可以下地行走了,明日我就陪你到院裡散心吧?你也很久沒有去那裡散心了。”
我聽了,欣然地點了頭:“嗯。”
次日白日,剛小心地撐起上半身兩腿往地上移,陳茜又恰似一身清閒地進屋來了,攙扶我站起來,如約地帶我出屋至院中散心。
許多日未及地的傷腿小心謹慎地一起一落,緩緩向前行,不敢加快,快了,兩個人又生怕它又會生什麼意外。
他的手扶著我的腰一側,邁著跟我一樣的步履,帶我穿過廊子。
“外面還在打仗麼?”我有意無意地提起。
“嗯,餘孝頃敗戰被俘以後,其弟不降,還在作亂。”
“朝廷派誰去征討?”
“周文育,侯安都。”
我笑了:“皇上可真有遠見,這兩人從王琳那裡逃回京城以後,不僅不定他們的罪,還讓他們東山再起,重新任用他們。”
“當然了,要不他怎麼能成爲當今的陳朝天子呢?”
剛至院裡,我便瞧見不遠處的空曠地面上,幾個婢女正陪著藥王與伯茂一起玩耍。藥王的眼睛被一塊布巾蒙著,四處瞎抓人,他的弟弟伯茂拉扯著其中一個婢女,跟著她們四逃亂竄,玩得正是盡興。
“天底下,恐怕最屬他們不閒悶了。”望著那邊,我對身旁的陳茜說。
作爲那兩個孩子的生父,陳茜表現出無奈的神情,出語時,分外恨鐵不成鋼:“他們的姐姐在這個年歲已經開始背誦詩詞了,可他們卻只知道天天玩耍,不成器啊!”
“你那樣疼他們,爲何不對他們嚴厲一點呢?”我奇怪道。
“正因爲疼,我纔沒有強人所難,沒有天資,再逼迫也是無用。”他回答。
又恨孩兒沒有天資,又縱容他們玩樂,如此奇妙的做法,我想了半日仍是想不明白。
天資,天資……
心裡念著這兩個字,想起自己當年在這樣的年歲還坐在岸上用腳戲水,我亦不由悲從中來,原來自己那時候也算是沒有天資的人,也難怪習得了一手好字,但親自做出來的詩僅是博得陳茜歡喜,根本不能被人傳做佳作。
“王爺,皇上下駕王府。”
只顧著與身邊的人說話,下人何時接近的,我們皆無從發覺,只在聲音響起之後,才知道身後是有人的。
陳茜回頭,應了聲‘知道了’,扶著我,讓那下人在前方引路。
下人引我們步入小庭,陳霸先身披著黃袍立在庭中小徑上,正對著花木讚不絕口的畫面立刻映入人的眼中。
陳茜率先上前,恭敬道:“皇上聖安。”
我尾隨,脫口:“卑職參見皇上,吾皇……”正準備單膝跪地向陳皇帝行跪禮,陳茜卻出手把我攔住。
他連忙向陳霸先請求:“皇上,他曾爲了替您的侄孫取回一隻斷線風箏而爬上高枝,不幸摔斷腿,如今剛能下地行走,懇請皇上暫免他的跪禮。”
陳霸先若有感動,金口一開,大度道:“明知自己有傷在身,卻仍行此跪禮,茜兒你的部下每次都讓朕心頭歡喜,朕準了!”
聽聞他的美贊與恩準,陳茜也很歡喜,恭敬道:“多謝皇上!”
“聽說三哥的王府裡藏了不少厲害的勇將,父皇,不如趁此機會大開眼界一番?也好不虛此行。”陡然,有女子的聲音響起。
我循聲望去,瞧見的乃是陳翾天的豔容,心裡一緊,開始擔憂陳茜的反應。
天子爲何會如此有興致地下駕臨川王府?他日理萬機,怎會有閒心到這裡來?這,定然又是玉華公主陳翾天出的主意。
看來陳茜是失算了,他不惜把我們之間的事告知陳順,目的是想讓陳順看緊此女,但他忘了,陳順的人只能阻止這女子偷偷約我,但卻不能阻止她進宮面見天子。
誘使天子出宮,隨行下駕臨川王府,便能如願以償地見到我,真是絕頂聰明,連我和陳茜都料想不到,只可惜她陳翾天並不把這樣的心計放在料理家事上,不然,絕對是會被千千萬萬人傳爲佳話。
我悄悄瞥了陳茜一眼,他的眼眸裡分外淡冷,甚至用指尖掐進我手上的肉裡。因天子就在面前,我怕節外生枝,未敢把痛苦表露在臉上,默默咬牙隱忍。
陳霸先寵愛陳翾天,也異常地信任她,聽了她的建議後大爲歡喜,即刻讚許:“翾兒好提議!茜兒,還不快把勇將喚出來,讓朕看一看身手!”
陳茜依命,悄悄把利指從我手上收回了,吩咐下人把人喚出來,並親自引天子至另外一個更大的院。
下人搬來扶手椅,置於院中,讓陳霸先坐於其上。陳霸先坐好了,龍手一揚,命令面前挺直立著的王府家將們各展身手。
看完了別人的功夫,此時的陳翾天又出了鬼主意,湊到陳霸先身邊先是問:“父皇覺得如何?”
陳霸先正在興頭,連連點頭讚了一句:“不錯不錯!茜兒好眼光!”
陳翾天開始使計,佯裝皺眉,滿口不滿:“可我覺得不好。”
陳霸先一聽,愣了,把臉轉向她:“哪裡不好了?”
陳翾天道出理由:“在翾兒眼裡,父皇的功夫是天下第一,其他人,誰都比不上!”
陳霸先朗笑起來:“你這孩子,父皇老了,再厲害也已是當年事了,況且,你如此說,這該把你三哥置於何處?”
陳翾天揚起嘴角,露出傾國傾城的笑容:“那您就跟三哥比一比,好不好?讓大家都看看,是三哥厲害還是父皇厲害!翾兒覺得,一定是父皇最厲害!”
陳霸先禁不住她的馬屁,應道:“好!好!朕就遂了你的心。”扶著扶手站立起來,伸手接過大刀,喚了陳茜。
帝命不可抗拒,陳茜不幹不願地步出,接了刀劍,小心翼翼地與之比劃,招招謹慎。
我注視他們,才觀了片刻,忽見陳翾天快步過來,她一句話也不說,就大膽地抓住我的一隻手就將我往別處拉扯,我也正好想要把話與她說清楚,便跟著她去了。
到了一個無人的廊子,她減慢了步子,走在前面,啓朱脣問我:“你的腿怎麼樣了?還能像以前那樣跑,那樣能騎射能上沙場麼?”
我回答:“只要好好養傷,還是會像以前那樣能跑能打仗,多謝公主關心。”
陳翾天輕哼一聲,嬌嗔道:“你要是真廢了一條腿,光是有這俊臉,本宮也一樣不會再要你。”
我笑了笑,道:“可惜啊,要真是知道公主會嫌棄斷腿的韓子高,我就忌醫不治了。”
聽我這一言,陳翾天回過頭,臉色漸冷:“忌醫不治,就爲了讓本宮離開你?你……就這麼討厭本宮?”
生怕她誤會,我連忙向她解釋,“子高並非是討厭公主,只是公主一直在逼子高,讓子高進退兩難。”
“哼……!”
“在子高心裡,只是把公主當作知己而已,請公主日後不要再苦苦相逼,若是被皇上知道了,恐怕對誰都沒有好處。”
陳翾天怒瞋著我,氣結於心,不甘心得到這樣的結果,又如往昔那樣威脅:“韓子高,你不要忘了,本宮可是當今皇上的掌上明珠,本宮只要奏請他賜婚,不管你是答應還是不答應,你都得當這駙馬爺,都得開開心心地迎娶本宮!”
熟悉了她的性情,我對此並不慌張,只平靜道:“那麼,子高惟有送公主幾個字——癡人說夢話。”
陳翾天氣極,脫口:“你簡直不可理喻!本宮到底……”
話未了,背後陡然傳來陳茜的呼聲。
“阿蠻,阿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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