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之際,一行人抵至棲霞山,那時的山頭,滿目皆是紅火燒天的楓香樹葉,美麗得令人禁不住要窒息。涼風颳過來,有少許葉片飄落而下,悠悠地蕩過馬前,我放緩馬速,騰出一隻手,伸出一接,即刻將它入手。
將那火一樣的葉片翻來覆去瞧著,越看越令我歡喜,遠望那片燒火紅林,還隱隱看到座落在山間的棲霞寺的寺舍。
前方的陳茜停了下來,回首望我,也不前進了,用兩隻手抓了幾片飄落下來的紅葉,我一夾馬肚,騎經他身側時,他將它們遞了過來,我瞥了一眼,望向前方,不想去接。
他如被潑了一盆冷水,臉色很快冷下來,追趕著我,兩個人快馬馳騁,把如影隨行的幾個侍衛遠遠地拋在了後邊,衝進建康城關,在人不算太多的長街裡繼續快馬穿行,奔入宮城,至空闊的大殿前勒住馬兒,雙腳一著地,我便往前走。
“阿蠻!阿蠻!”陳茜呼喊著,在後邊追著,我充耳不聞也不理會,一直快步往前趕,步入後宮,擇了通往留芳榭的道路。
陳茜追上來,喊出一句:“你要去哪裡!就那麼不願意住朕的寢宮麼!”
我繼續往前,不答話,迫使他退讓一小步。他脫口道:“朕分殿宇給你行了麼!朕把森羅宮分給你,以後你不要再去翾天過世的地方宿夜了好麼!”
我轉過身,面朝他,問道:“森羅宮在何處?”
他立即命一位太監領我前往。
森羅宮院內種著幾棵參天古鬆,因此得名‘森羅宮’,是個極爲適宜靜養的地方,傳聞說,前朝武帝蕭衍以此地爲自己的唸佛堂,每日都到這裡來靜心念經或撰寫懺文,曾一度把這裡當成了寢宮。
“韓大人,請!”太監推開殿門,請我入殿,我跨過門檻掃了一眼殿內的陳設佈置,心下很是滿意。
太監又道,“咱家現在就去吩咐人手來打掃。”
我回頭,微微頷首,自行出殿,到院裡轉一轉,欣賞參天古鬆的姿態。
過了一會兒,打掃的宮裡人撤出了森羅宮,而我也能坐在殿裡頭悠閒地飲茶,橫躺在榻上用雙手墊著後腦勺歇息一陣。
這地方很舒適,很明朗,有些幽靜,人一住進來,很容易靜心,很快我就喜歡上了它,覺得一輩子在這裡過日子很是不錯。
內心細細一想,那時陳茜爲何一開口說分地方給我就立刻數到了森羅宮?難道他也喜歡這個地方,心裡記著它,一開口就提到它了?
我坐起來,對此百思不解,不過因爲不是大問題,想不出原因也絲毫沒有關係。
人定時刻,陳茜下駕到此處,不宣而來,我一入寢屋,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愣是受了小驚,定睛一看是他,就定下了心。
“你來做什麼?”一開口,我偏不給他擺上好臉色,從他身側穿過,脫下了外衣,將它掛在屏風旁的置衣木架上,放下幔帳。
他關緊了屋門,答道,“當然是來lin2xing4你啊!”
我脫下鞋,爬上榻,淡然回他:“不需要,你還是回去幸英琪吧!”
他鑽了進來,用雙臂cong2wo3shen1hou4huan2bao4zhu4wo3,qingqing1yao3zhu4wode1右耳廓,我皺了一下眉,反抗不從,掰開他的手,他用蠻力jang1wo3ya1xia4,bu2gu4yiqie1de1luan4wen3,wen3dao4wode1chun2she2時,我回咬了他一口,終使他停手。
他直起腰,用手背按了一下已經出了血絲的脣角,怔住了,眼眸裡充滿難以置信的神色:“你咬朕?以前你從來沒有咬過朕,現在你居然咬了朕?!”
我直視著他,一點也不畏懼,心裡防備著他會再度如猛獸般撲來,防備了片刻,卻是隻見他滿臉沮喪,不見他撲上來,他自行退了出去。
不久,從帳子外傳來了巨大的聲響——門被人打開以後又被用力帶上而發出的巨大的聲音。
知他已離去,隨即,我放鬆下來,下榻把門重新閂上,又慢慢地走回去,爬回榻上,時至半夜仍舊是難以安然入眠,總是擔心著這晚的事會連著發生好幾個晚上,擔心著將來不會有好日子可過。
輾轉許久,好不容易睡著,竟被一聲聲敲門聲擾了美夢,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聽聞門外傳來一個聲音。
“韓大人,天亮了,該起來早朝了!”
我便掀起被子,下榻,快點兒穿好衣袍,開了屋門,接過太監手中的銀盆,快點兒洗梳,趕到天大亮之前,跨入了正殿太極殿的門檻。
這一跨入,迎上來的皆是羣臣不約而同的驚詫目光,我沒做什麼虧心事,就一路光明正大地走上去,剛走到一半,章昭達陡然走出來攔住了去路。
他衝我歡喜道:“一直不見韓大人,今日可終於回來了!”
我向他客氣道:“上次在成州,還多虧了章大人幫了我一個大忙,要不是你回函替我接了圍,我都入不了刺史府。”
“是你太胡來,非要到那裡去赴任,皇上都特詔你不用去了,你還去!那時候皇上召集所有跟你有交情的同僚質問你的去向,我愣是把話卡在喉嚨裡不敢說,那幾日真是食寢皆不安。”
“我們倆歲數差這麼多,你還對我這麼仗義,叫我如何報答?”
章昭達落落大方:“建康城裡有家豐德酒樓,閒時你就邀我,帳,你來付!”
我聞言,微微一笑,爽快道:“一言爲定。”掃了一眼羣臣面龐,不由驚奇:“侯瑱沒來上朝麼?是不是……又被派遣出去?”
話落,面前的男子不由沮喪,輕嘆一聲,坦白:“惡疾突臨,侯太尉老身骨頂不住,已經去了西天!”
……死了?!
我驚愕,心裡覺得很是可惜,什麼話也不再說了,擡步,列入臣班。
這日的早朝甚是沒意思,又因昨晚無法安寢,我站了半晌聽政半晌,整個人頓現倦意,勉強支撐著到了退朝的時候,無暇與同僚逗留聊上幾句,就率先趕回森羅宮,一面緩慢地走著一面連連打著睏意滿滿的呵欠。
剛過一個岔口,忽然有兩個聲音傳入我耳朵,一個女聲升起:“那不是子高哥哥麼,怎麼樣子看起來很困?”另一個是個男聲,呼了我一聲,“大哥!”
我聽似耳熟,扭頭望去,發現是義弟塗則夷與寶樂公主,忙止住步。
“一個人,你是要去哪裡閒逛?”寶樂公主好奇道。
“不是閒逛,回寢宮去的。”我朝她笑了笑。
她看了看我的脣形,明白了我的意思,又奇了:“不對呀,回我父皇的寢宮不打這裡過的,子高哥哥你是不是糊塗了?”
“是我自己的寢宮森羅宮。”我解釋道。
“森羅宮!他把宮殿分給你,不讓你跟他一起住了?!”寶樂公主驚詫萬分,出語。
我搖搖頭:“你誤會了,是我自己要跟他分開住的。”
“爲何?”她問,想了一想,猜道:“是不是他在後宮養了一個跟我年紀差不多大的男子,所以你跟他鬧翻了?”
我沒有點頭,也沒有否認,只道:“我和你父皇的事,你還是不要插手管。”
她撅起嘴,一副‘不識好人心’的神情,對我說:“我就是想關心你一下,有什麼不對。”
則夷插了嘴,替她說好話:“公主也是一番好意啊,大哥!”
我瞥了一眼則夷,也生了好奇:“你不是要值事?怎麼有空閒陪寶樂公主?”
則夷張口,未答,卻被寶樂公主搶先了一步回答:“是我叫他特意過來陪我的,我一個人呆在碧霞宮裡實在有點悶……”
“別讓皇上撞見了。”我淺笑著提醒她,轉身繼續往前走,順利地回到森羅宮。一橫躺在榻上就直接閉目睡了,睡到天空泛起暮色,連午膳也不打算吃了。
夢裡迷迷糊糊地記起留芳榭裡的荼蘼花還沒有凋謝,一醒過來,這才記起不多日就是翾天的祭日了,心裡很想去祭拜這位老朋友,於是,到了那一日,我特意去留芳榭採摘那尚掛在枝頭的素聖潔雅的花簇,避開它莖上的刺尖,小心地採摘,放在寬口小瓦鉢裡,騎上馬兒,出了宮,前往公主墓。
擦去墓碑上的塵土,我左手端著瓦鉢,用右手兩指輕輕捏取裡邊的花朵兒,一朵一朵地撒在墓前,一邊撒一邊自言自語:“你要是現在還活著,一定要取笑我了吧?你當然會取笑了,笑我愛得那樣認真,結果反而得不到他的一心一意。”
頓了頓,我又繼續道,“不過現在我也有了自己的家了,有了妻室和孩子,你大概聽了以後會很生氣吧?但你也不要太生氣,我的確是娶了妻,可是孩子並不是我的。”
撒完了花,我半蹲下來,面朝那塊墓碑,擡起右手,指尖觸碰著碑上的刻字,就如撫摸陳翾天的面頰一樣。
“我答應過你,若得子,必起名爲敬翾,如今我沒有食言,家裡人也很喜歡這個名字呢!”我衝那塊墓碑笑了笑,“所以,你在九泉之下,可以安心了,等孩子出生了,我會帶他來這裡讓你看看,你說好不好?”
話罷,我立起,從掛在馬兒身側的袋子裡取出一小壇菖蒲酒,拆開壇封,敬了公主墓半壇,然後坐了下來,背倚著翾天的墓碑,輕輕哼喃著‘人生人死,生則苦極,死則悽安,哼……’仰面喝下了幾口。
喝不完的酒,到最後,通通灌在那墓碑頂上,將空罈子擱在墓前,我騎上馬兒,握好繮繩,瞥了它一眼以後,一夾馬肚就揚長而去了,返回宮城。
冬十一月乙卯,東邊小國高麗遣使向陳主天嘉帝敬獻方物,以示好和,千百種方物當中,以一種名爲高麗蔘的人蔘最爲名貴。
陳茜高興之餘,當即擇選了其中一隻,命令御膳房燉成了人蔘雞湯,並分成了三份,一份送至太后寢宮給皇太后章氏,一份送至皇后寢宮給沈妙容,還有一份……送到了我這裡來了。
“大人,這是皇上吩咐送來的,是用那名貴的高麗蔘燉的。”
我聽著公公的口述,回頭瞧了一眼桌案上的那碗湯,沒有高興,只問:“這麼好的湯,皇上都叫人送給什麼人了?”
那老太監老實地答:“湯都送往了三個地方,一個是皇太后寢宮,一個是皇后寢宮,還有一個就是這裡了。”
“皇上沒有叫人送一份給英琪?”我聽了,心裡有些驚奇,起疑道:“還是……你在跟我慌報,跟我隱瞞了?”
那公公恭敬道:“韓大人可真是冤枉了咱家,皇上確實沒有叫人把湯送到他那裡。”
“那太可惜了,皇上這麼寵他,夜夜讓他侍寢,怎麼會不送一份給他?大概是送錯地方了,還不趕快送到英琪那裡去?”趁著那碗湯還沒有變涼,我吩咐他道。
那公公怔了怔:“可是這湯……”方要解釋,卻被我打斷。我嚴聲厲色的脫口:“趕快送到英琪那裡去!否則,不要怪我倒掉它!”
老太監無奈,只好端起它。
我又加囑咐:“送到他那裡以後,可要記得說是皇上吩咐的,莫要說是從森羅宮轉送過去的。”
老太監點頭示應,擡起步子就去了。
我注視著他的背影,心忖:陳茜啊陳茜,你別以爲你送了碗湯過來就能討好我阿蠻!既然你這麼寵愛他,我就讓你陷入這深潭裡,讓他覺得你非常寵愛他,讓你欠他許多情都無法償還!——一生逍遙歡,牡丹花下死,你可滿意?
日行西方,黃昏剛至,我才忙完事,回到森羅宮也纔剛歇息幾許,那一聲聲叫喚如夢裡的魘,令人禁不住心生煩躁。
“阿蠻!阿蠻——”
伴隨著這個聲音,陳茜面帶著笑容跨入殿裡來,我把身一轉,背朝向他,甚至不向他行禮。
“朕來看你了!”他脫口。
我置之不理,專心地翻著手裡頭的兵書典籍,瞧著紙上的字字行行,突然,驚覺一雙手從後方緊緊摟住了腰部,男子的呼吸吹到了耳廓上,有聲音升起、
“你在讀兵書?好啊,朕會些用兵之道,你可問朕。”
聽他一襲話,我頓時興致全無,把書合上,掰開他的雙手,轉身走到桌前,坐下。
他跟上來,暫且收斂住心中的不快,依舊朝我露出笑容,問我道,“昨晚,朕命人端過來的高麗蔘燉雞湯,你喝了沒有?”
“倒了。”我淡淡地回了他一個小謊。
頓時,一片陰雲籠罩在了他的面龐上,他再也忍不住了,聲如驚雷:“那是高麗國送來的貢禮,貴重的很,朕特意命人燉成湯給你喝,讓你補補身子,你竟然把它倒掉了?!”
我回過頭,依然那樣冷淡:“我纔不要你的關心!身子是我自己的,命也是我自己的,不要你來管!你既然愛英琪,何必還來管我!你要了英琪,就不能再奢望我會再像以前那樣跟你恩恩愛愛下去。”
“這到底是爲什麼?朕是國君,可以有後宮佳麗三千,爲什麼就不能同時擁有你和他?”陳茜想不明白,脫口問道。
我一臉認真地回答:“還是那句話,一山不容二虎,我和他,你只能選擇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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