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了個好日子,趁陳茜暫無事吩咐,我叫上了塗則夷,結伴前往雲光辛的鋪子妙風齋,瞅瞅士別幾日那裡是否如隔三秋般發生了大變化。
到了那裡,變化沒瞧出來,倒是見雲光辛心情甚好,自我們入門以後到喝光了一壺茶仍沒有把滿臉歡喜收止。
塗則夷平靜地盯著他的臉,良久後,忍不住出聲:“三弟近日遇到了大喜事?”
“沒有啦,沒有,只是難得三人聚在一塊,很高興而已?!彪吂庑翑[擺手,目光轉向屋外的那棵樹:“而且,也快要過完一年了?!?
“店裡的生意如何?”我問他道,心裡甚是對此關心。
雲光辛回頭,先在心裡暗自細算了算,纔回答:“不出三五日總會有客人上門,也算不錯,大哥你要知道,他們大至大戶人家,小至世代做買賣的,普通百姓是不進這個門的?!?
“你把招牌取下來,他們便敢進了?!蔽移狡降恼f了句大實話。
“大戶人家,尤其是經商的,一看我這招牌就歡喜得很,無疑是想圖個萬事順風,哈哈!長恭起的這名字真是有用處!”雲光辛不生氣,反而一臉得意洋洋。
直到如今我才得知它的出始,恍悟道:“原來是高肅出的主意,我還真以爲你有那樣詩儒的才華?!?
他如同被潑了一盆冷水,悶悶不樂了起來:“我要是當初多花時日讀書,如今一定也會有那樣的才華!”
“我倒是覺得幸虧三弟沒有浪費時日讀書,如今的技藝讓多少人羨慕??!讀書有什麼用?除了會寫一手好字和會做詩以外,就沒用處了,想在朝廷爲官比登天還難,那些當官的有多少不是世襲呢?”塗則夷聽了,感想油然而生。
我點了點頭,覺得他的話頗有道理。
外邊傳來吵鬧聲,高肅的人在勸阻一個女子:“姑娘,有吩咐的話請到店內稍後,此處外人不能亂進。”
那女子操著我所熟悉的聲調回答,平靜而不紊:“原來店後方是這樣子的?。恳膊诲e。”
“姑娘!再不止步我可要不客氣了。”
女子發出驚詫的聲音:“你……你會用劍?!太大膽了!你竟然敢對我用劍?喂,你是哪裡的?要是傷了我,我父王可饒不了你!”
聽到這裡,我心覺不妙,對她的身份猜出了三分,忙起身到外邊去,一邊往外快步走一邊呼道:“緹燕!是你麼?緹燕!”想起她耳朵失聰,我徑直走到她面前:“緹燕?!?
她看見了我,高興起來,脫口一個令人聽罷即覺得彆扭的敬稱:“二孃!”
我愣住了,一臉煞白,望了望變訥的那位齊國高手,更是覺得難堪,忙令他退下去,趁四下無人之際,對她說道:“你不要這麼叫我,這對我不合適。”
不是這般叫人,陳緹燕困惑了,回道:“可是,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喚你……”我無奈,邊想邊說:“我們相差不過五六歲,你喚我一聲哥哥就好?!?
此時,雲光辛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這是哪家的小姐,跑到我的店後院來了?”聽起來,一點怒氣也沒有。
我回頭,回答:“是寶樂公主,臨川王茜的千金?!?
雲光辛上前來,瞧了瞧她,肆無忌憚地發話:“真是冰雪可人,一點也不像她的父親,不像更好,起碼我有好心情招待?!?
陳緹燕盯著他嘴脣的動作,皺起了眉心,微微不悅:“你說什麼呢?我長得不像我父王真的有那麼好麼?”
雲光辛沒有回答她,也不打算回答這句話,只笑著要引她入屋。
陳緹燕拒絕了,說道:“我是見家裡人到這裡來了,纔好奇著進來的,順便看一看是什麼店?!?
雲光辛直白地告訴她:“只是雕木刻石,不是稀奇的店?!?
陳緹燕一聽,繞有興致了,高興道:“好??!我正好有件寶貝,想找人重造一模一樣的一直沒找到,你試試行不行,是一支摔斷的玉簪?!?
“公主想必是很喜歡那支簪了,能否帶來讓草民瞅瞅?”
“等我回去後就叫人送過來,這簪是當今的皇后以前贈給我的,你要是造出一支與它一樣的來,我一定會加賞你的。”
這番近在眉睫的極好恩賞,雲光辛出人意料地婉拒了:“公主,您貴爲公主,又如此可人,草民這一次不但不受恩惠,公主您付的任何一個錢我都不收。”
我驚奇地望了他一眼。
陳緹燕有些受寵若驚,回話:“做買賣的,不收錢,我還是第一次遇到,既然你不收錢,那不如這樣,我要是滿意了你的技藝,就替你題書,也好招攬來多一些客人。”
雲光辛笑了:“公主說話可要算數!”
陳緹燕答得乾脆:“當然!”
他們三言兩語地,一說一答得正歡,全然忘了院裡冰寒,我立在一旁,心裡擔憂著姑娘家會因此而傷了身子,咳了一聲,插上話,勸陳緹燕:“天很冷,要沒什麼事,就請早些回家去吧!”說罷,立刻吩咐塗則夷護送。
陳緹燕不大樂意,愣是要我也一塊兒回去,我好不容易遇到空閒的日子,自當是不肯放過,遂沒有依她,好在她不是個刁蠻的公主,見求不動我,就只好依我的話跟隨著塗則夷往大門去了。
人走了,一旁的雲光辛也沒有急著進屋,冥思了片刻,忽然用右拳打在左掌之上:“對了!臨川王陳茜題的書應該會更吸引客人,可惜……”惋惜的神色浮起在臉上:“上一次要是討好他就好了,我怎麼會忘了呢?真是豬腦袋!”
我轉身往屋裡走,邊走邊對他說:“有寶樂公主贈給你的題書,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公主的一手好字也不是一般人都能弄到手的?!?
雲光辛跟上來,半信半疑的追問:“她的字,真的要那麼好麼?”
我回答:“我只知道,她要是是男兒身,一定是朝廷裡最厲害的文官?!?
陳茜如此疼愛她,又對她讚不絕口,顯然她的才華絕不是虛有的,我這樣判斷也並非是誇誇其談,只可惜,真的只可惜她是女兒身!一生中,除了嫁人、生子以外,斷然是不能留名千史讓世人皆知。
詩詞文墨,也只能生時拿來賞玩,死後入土陪葬罷。
永定二年,正月。
日子沒過幾日泰平與寧靜,我又嗅到了戰火硝煙的味道。聽聞消息,王琳帶兵東下,手下共有十萬甲兵,對朝廷很是不利。陳朝皇帝陳霸先當下任命魯悉達爲徵西將軍,還給他送去了樂舞,令他前去討王琳,但遲遲不見他就任。
王琳還未除去,衡州剌史周迪又隨風而起,想要佔據南川。此人召來其所屬的八郡太守以結盟,放聲揚言要領兵入朝,這便使得陳霸先心生擔憂,急忙遣使前去,予以豐厚的安撫,所幸這一計策稍能使得上。
永定二年,四月,戊辰,宮城裡傳出江陰王蕭方智的死訊,然,整個建康,也只有一手握著大權的陳家人才知道這件事的真相……
五月,辛酉,陳皇帝突然駕臨那大莊嚴寺,一意孤行地留在寺院裡向佛捨身爲奴,壬戌,羣臣忍不了朝廷無主,遂上表力勸皇帝還宮。次日,我在臨川王府內焦急地等待陳茜歸來,等了一個時辰有餘,終於在廊子裡見到他的身影。
“皇上回宮了麼?”我迎了上去,開口便是要問這件大事。
他面上表露出些許欣慰,回了我的問話:“回去了,我特地去大莊嚴寺接他的,明日早朝還是像以前一樣。”
聽說一旦向佛祖捨身爲奴以後,若是半途失信即是欺騙了佛,就得贈上千贖錢來撫慰佛祖,我好奇著這數目,也很擔心國庫,跟在他身邊又問:“那贈了多少贖錢?”
他的嘴角露出一抹笑,這笑分明狡猾:“這是秘密,不可說?!?
“你不說,行!我問章大哥去,他一定會說的?!?
“章昭遠如今也很忙,就算你親自到他宅邸,他人也未必在家。”
“哼……”
他隨即敷衍我:“錢算什麼呢?國庫的錢再多也比不上一個天子重要,天子呆在寺院不坐在朝堂上,就理不了國事,這可比錢更重,贖錢即使是國庫的一半,只要能把天子平安地接回來,那也是值得的?!?
我吃了一驚,湊近他的臉,半信半疑道:“真的……用上了國庫一半的錢?”
他聽了,擔心我誤會,忙就解釋:“我只是比喻,只是比喻而已,你急什麼……”
我想了想,覺得他既然用上了這樣的比喻,那贖錢的數目一定非同小可,瞧了瞧他一眼,想到他的身份,心裡很是慰藉,說道:“幸虧你是王爺,捨身什麼的連累不到朝廷?!?
陳茜喝了一口婢女剛剛端上來的溫茶,潤了潤嗓子後,說:“其實,我也理解皇上,他這麼做無非是因爲這天下是靠成千上萬人的鮮血鋪成的,現世又不泰平,他以降下天子身份做責,也是想拜求佛祖庇佑,讓陳朝天下消災除難?!?
我對此依然是困惑不已,佛說殺生是罪,殺人是殺生,吃肉亦是殺生,可百姓不依舊在吃肉麼?世間分善與惡,那些舉兵造反的人必然是惡,陳家領兵滅之也是爲了江山泰平,替天下百姓除惡,爲何卻仍舊還是罪過?
到底怎樣造福蒼生怎樣行善才不是罪過……
誰能告訴我?
永定二年,七月,早聞周文育、侯安都與徐敬成擊王琳軍戰敗,被王琳所俘,陳皇帝當機立斷,遣司空侯瑱與前軍都督徐度率領水軍再度征討王琳,且於七月戊戌駕臨石頭城,送其出師。
因曾與徐度一起出戰過,也算有些交情,當日的送行,我與陳茜也一道前往了,騎著馬,跟在陳霸先的車駕後邊。車一停,陳霸先就由公公攙扶著下車,他雙腳剛著地,侯、徐二人立刻上前來恭敬地單跪在他面前,垂下頭聽候其玉囑,而衆軍見到天子之容,一瞬間,皆士氣大震,跪地直呼‘吾皇萬歲’。
陳霸先亦如往昔般厚待衆將,大度爽朗,絲毫沒有皇帝架子,雖然僅是隨意侃侃,囑咐如往昔一樣,卻已令衆將心裡暗生感動,征討王琳的決心勃勃。
我在馬上,目睹著這一幕,心被慫恿著,也想隨軍前往,與王琳拼死一戰。陳茜離我很近,在我的身側,不知什麼時候,竟然大膽地往我這邊傾身並伸長脖頸,脣湊近我的右耳,悄聲說了些了無生趣的話。
“想什麼?”
我斜眼瞥了瞥他,依舊保持著原樣,沒有回答他。
“你在想什麼,何不告訴我?”
他追問著,正當此時,號角聲響起,預示著衆將就要馬上踏上征途。望著那威武的巨龍載著十幾面旌旗穿過城門,陳霸先沒有即刻登車,一直目送他們全部出了石頭城才轉過身,回到車裡,下令起駕回宮。
我一夾馬肚,尾隨著那車駕奔出這座城,上了路纔回答陳茜:“你這麼想知道我剛纔在想什麼?”
他由此催了聲:“你快說?!?
我本就不打算隱瞞,於是滿足他:“只是很懷念以前一起打仗的日子?!?
聽了我的話,他只是淺笑,不說話了。
是何用意,我冥思苦想許久,不得解,直至八月辛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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