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香院強勢送走一僧一道,眾少年圍觀者不在少數。因賈琮與此二人對話頗為詭異,他們心中都有些好奇雀躍。不多時此事便由幾位少年傳給他們家人再傳到賈赦耳中。賈赦聽到“寶玉哥哥并璉二嫂子并沒有遭遇什么紙鉸的青面白的五鬼”便立了起來,在屋中踱步來回。因他并不知道原著此事在何時發生,只知兒媳婦這會子正在養胎,賈璉又來回過當日賈琮裝腔作勢的再三叮囑,幾處合在一起想了半日,便以為幼子替孫兒化去了一樁劫難,愈發相信對此子來歷不俗了。因特將賈璉喊來,又喊了當日在場的吳攸來,讓他細說一回。
吳攸口齒伶俐,一壁說一壁比劃,如講評話一般清清楚楚。最后笑道:“將軍可沒瞧見藍翔那小子的囂張模樣!將那包素包子的包袱往那個癩頭和尚手里一塞,揚著脖子就哼哼開了。后來關門更是利索,嘩啦一下便關上,連門栓子都沒拉只虛掩著,還拍了拍手。”
賈璉聽罷也大驚,細思了半日,低聲對賈赦道:“琮兒只怕是個有來歷的。”
賈赦捋須道:“素日老太太總說寶玉有來歷,偏他竟須得琮兒替他化劫。縱當真有來歷,只怕來歷也淺些。卻不知那個有殺氣的神鷹使者是誰,莫非乃是一員大將?”他心里暗自將梨香院那群少年點著數兒過了一回,極為篤定的此名號安到幺兒頭上去了。
爺倆湊在一處發了半日的白日夢,越想越覺得賈琮不凡。
賈赦想了想,既然自己的兒子替寶玉化了災,豈能不聲不響?縱不得什么好處,也需讓賈母并二房知道不是?乃又打發人告訴了賈母并賈政。賈母倒是登時便信了。她雖老了,卻并不甚糊涂,眼見著賈琮幫了寶玉數回,皆是為了寶玉好的。只是她心里偏的乃是寶玉,故此愈發堅信賈琮是祖宗派來幫著寶玉的,又從私庫中取了幾件好東西賞他,惹得賈琮莫名不已。
倒是賈政有些懷疑,只說此為僧道鬼神之說,不可當真。他那清客單聘仁在旁道:“老爺,若無此事,大老爺何須編排一個出來?他縱不編排也沒壞處、他編排了也沒好處。”賈政聽了覺得也有些道理,又偏信了幾分。
賈璉回去也告訴了王熙鳳。王熙鳳因一心求子,賈琮又斷言她腹中乃是兒子,故此她惟愿賈琮當真是個有來歷的才好,忙念了一聲佛:“那道士既然算不出來歷,想必琮兒是個什么更大的人物投胎,他才算不出來的。如此說來,琮兒所言必中、咱們果然有后了!”
賈璉聽賈母并二房念了這許多年寶玉的神通,巴不得賈琮能壓過他去,連連點頭。他二人暗自喜之不盡。
后來王熙鳳還悄悄告訴來探她的王子騰夫人。因賈琮平素對外只說去鏢局學武、太平鏢局又生意清淡,王子騰這些年只當他是個頗有福氣的送子小兒罷了。如今得了這樁事、又與早年那“白眼狼”串起來,豁然發覺此子不凡,也信了他是個有來歷的。因思忖半日,捏著茶盅子自言自語道:“且待鳳兒之子生出來再說。”
龔三亦、賈四等知道了,愈發堅信來日大事可成。
賈琮同那一僧一道扯淡之時本為隨口而言,倒是誤打誤撞的得了許多威信。
數日后,寶玉忽然去書房見賈政。因寶玉念書用功,賈政這兩年看他極順眼,竟帶了笑意,乃問他有何事。
寶玉跪下叩首:“求老爺允我去外頭尋個書院念書。”
賈政一愣:“何以忽有此念?”
寶玉垂頭道:“老祖宗疼我,日日圈在身邊,故此眾人多半哄著我,世事人情不得而知。我若平白無故的想搬出院子,她必不肯,且恐傷了她老人家的心。另有……似我這般日日丫鬟繞著……委實不好。我……”他咬了咬牙,“我想了這些日子,還是去外頭的書院,也好結識些同窗、好生念書、知道些人情世故,來日替老太太老爺太太長臉、替姐姐撐腰。”
言罷抬頭一看,賈政兩行老淚灑滿衣襟,拉他近身邊來瞧了半日,忽一把抱住:“兒啊!你終是懂事了!”
寶玉自幼被他老子叱責威嚇,何曾經過這個?頓時淚如泉涌:“我白白長了十二歲,前些年只知虛度光陰,這兩年也不過讀死書罷了,還時常替老太太、老爺太太、大姐姐惹禍,累老爺日日憂心尚且不自知。我今番明白了,若當真想為了姐妹們好,須得我自己立起來才行。”
賈政雙淚止不住,撫著他的后背哭道:“好、好、好!你明白了,你竟是明白了!我老了也有靠了!”
父子二人抱頭痛哭半日,寶玉因說:“只恐老太太不允。”
賈政笑道:“但凡與你有益,她必然允的。”
寶玉聞之又垂下淚來。
他回到自己屋里,丫頭們都出去玩去了,唯見襲人坐在炕上做針線,又黯然泣下。
襲人聽見他進了門,卻不聞說話,因抬起頭來。見他怔怔的立著垂淚,大吃一驚,慌忙撂下手里的活計幾步過去:“小祖宗,這是怎么了?老爺又呵斥你了不成?”
寶玉搖頭,因拉了她的手一同來到炕邊坐下:“我方才去求了老爺,讓人允我出去尋個書院念書,他已是應了。”
襲人大驚!“在家好端端的,出去念書做什么?外頭的人多半粗的緊,你如何過的了?你走了,老太太豈不想念?”
寶玉道:“我時常回來請安便是。”
襲人見他神色鎮定,心中暗暗知道恐他已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半日才問:“我可能同你一道去?也好服侍二爺日常起居。”
寶玉搖頭道:“書院都是學子,不可帶著丫鬟侍女,最多帶著一個書童。”
襲人想起這幾日他對自己忽然冷淡許多,不覺潸然淚下:“想是……我有哪里不妥的,你想離了我去?”
寶玉含淚抬頭望著她:“是,我不能再拖累你了。”因咬了咬牙,“來日……我不會納姨娘通房。”
襲人驚恐的瞪大了眼睛。
寶玉道:“這幾天我悄悄尋了幾個人套話,太太對環兒……我不愿來日有了庶子也如他一般。”
襲人立時涌出淚來,哽咽著說:“若是寶姑娘,必然是個仁善的。”
寶玉又垂下頭去:“世人都說太太是個佛爺。”
襲人登時噎住了。又捱了半日才說:“那個趙姨娘……與,與我……”
寶玉道:“來日是不是寶姐姐尚且不論,沒有哪個女人會當真對丈夫與旁人生的孩子慈善。都是如太太對環兒這般慈善罷了。”
襲人如遭了霹雷一般,呆成了一座泥菩薩。
寶玉道:“可笑我從前是個傻子,自以為日日同你們一處說笑玩樂、給你們些零碎好東西便是對你們好。如今才明白,我不過是個尋常人罷了,世間那許多女兒淚,我得不起。”遂立起身來,向襲人深施一禮,往案頭坐了,取了本書攤在面前。
襲人在炕上坐了半日,忽然丟下手里的針線奔了出去。
寶玉愣愣的望著她的去處呆了半日,忽然伏案大哭。
也不知賈政與賈母說了些什么,足有大半個時辰,賈政終是哭紅了一雙眼出來。次日賈政便出去四處打探有良師益友的書院,終于京郊擇了云臺書院。此書院乃是前京兆尹錢大人所開,學舍頗廣,學風井然,每科都出許多舉人,院長為大儒許任方。因眼下酷暑難當,擇下秋日送寶玉入學。
賈琮聽聞寶玉當真要去外頭念書,呆了半日,忽然笑道:“滴水穿石,古人誠不我欺!”因忽然想起金釧兒還沒死,又得意了半日。想是寶玉如今成了書呆子,沒空去調戲母婢的緣故。
寶玉果然安安心心預備著去書院念書,又謄錄了自己的許多詩詞文章來,命茗煙送往南安王府后門,依著賈琮的法子給了幾個錢求得元春的丫鬟出來捎給他姐姐。
元春已替這個小丫頭重新取名為綠綺,一心以琴養心。偏綠綺是個話多的,又見茗煙活潑秀氣,拉著他說了半日;茗煙也樂得替寶玉多打聽些元春之事。他兩個足說了三刻多鐘才罷了。
茗煙回府與寶玉說了半日元春近況,聽得寶玉頗為安心。末了他說:“聽那個綠綺說,如今南安王府里頭一個姓王的庶妃入了老太妃的眼,極為猖狂。好在大姑娘平素只推身子不妥,極少出門;她也知道大姑娘是宮里出來的,不敢無禮。另有一個叫柳枝的通房丫頭,可了不得!王爺跌斷了腿的那陣子,她服侍體貼入微,如今竟是得了獨寵,兩個月前居然有孕了!她們府里唯有一個世子,老太妃與南安王爺皆盼另一個男兒多年,上上下下瞧她如眼珠子一般,當時便升做正經姨娘了。倒是她們那個王妃,端的大方妥帖,將那個柳姨娘吃穿用度打理得四角俱全的。故此他們府里正是這個柳姨娘與王庶妃鬧的厲害,旁人皆日日看戲呢。”
寶玉聞言又呆了半日,嘆道:“也好,橫豎不與姐姐相干。也不知姐姐何時能離了那個苦海。”
茗煙待要告訴他,女子嫁入那等人家便是出不來的,又咽下去了。
入秋,寶玉果然包袱款款的往云臺書院去了。賈母雖萬般不舍,也只握了他的手叮囑得空便回來,寶玉垂淚應下。因他隨身只帶著茗煙,其他幾個丫鬟小子便都暫且遣往他處做活。不多時,襲人家里來人求贖她出去。賈母因念著她服侍幾個主子皆盡心盡力,連身價銀子都沒要,便開恩放她走了,還賞下了幾件好首飾。
一時寶玉回來探望,竟說在那書院過的極好,先生雖嚴厲,卻甚有實才,還交了幾個同窗好友。賈母便放下心來。
直至入了十月,盤龍山大王柳湘蓮終于安置好山寨、悄然入京,趁夜襲掠了幾家豪奴。專門替豪奴外宅搬家的大盜羅賓漢重回京城,只是字跡與畫皆不同舊年。五城兵馬司一瞧那畫立時斷言,此為另一伙賊人所做,乃不知道當不當全力偵破,只報上去等著信兒。
圣人聞報不禁大笑:“連做賊都有抄襲的。”乃大筆一揮,命下頭全力偵辦。
故此柳湘蓮次月再來之時遇上了些麻煩。好在他與諸位好漢皆有一身好本事,平安無事的帶著貨品撤走了。他思忖著,上回替寧國府搬家都無事,偏拿這些豪奴開刀卻惹了一群公差,想來那些大戶人家的庫房更疏于看防、取走些也不察的。又因知道如今快要過年了、許多人家都會盤點庫房,便暫時歇了會子,預備年后再拿這些公侯府邸的大庫房開刀。
他遂扮作做完一筆大生意得了銀子回京,與秦可卿一道去瞧了瞧秦業與秦鐘。秦業見女兒女婿都精神抖擻、親密無間,歡喜得緊。他們又拿了許多銀子回來,不禁嘆道:“竟是姑爺在養我這個老頭兒。”
柳湘蓮笑道:“怎么竟不提早年是岳父在養著我媳婦兒呢。”
可卿也笑:“爹,如今鋪子里頭的事皆是我在打理,他只管外頭,省卻好大一筆掌柜的銀子錢呢!不是姑爺養你,是你姑娘養你。”
秦業大笑:“是了,我姑娘最是出息!”因叮囑秦鐘須得好生念書,同他姐姐一般爭氣才好。
另一頭,南安王世子雖明知道那柳枝腹中之胎男女未卜,縱生出來也不過是個庶子,偏他這十幾年皆一人獨大,頗有些心氣不順。這日因偶聽幾個下人閑言碎語極贊柳姨娘得寵,胸中煩悶,拿起腳來隨意在府中行走,偶于一處水邊聽到琴聲悠揚、如吟如誦,不禁心曠神怡。后隨著琴音尋去,終尋到一座小院子,卻無有題匾。乃拍了拍門。
琴聲立時止住了,半日出來一個小丫頭,問是誰。見了世子大吃一驚,忙笑行禮道:“不知世子駕到,奴婢失禮了。”
世子含笑擺了擺手,問她:“院中何人撫琴?”
小丫頭道:“是我們賈姑娘呢。”
世子便欲抬腳進去,小丫頭忙跪下:“世子恕罪,我們姑娘說,我們雖人少些,規矩卻不能少。她一個女子居于此處,除了王爺外,不便放旁的男子入內。”
世子一怔,笑道:“是我錯了。”遂向院內作了個揖,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