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琮想了會子,問道:“白大嬸能做茴香姑娘的乳母,想必在甄家呆的日子并不短,深得甄得仁老爺子信任。依你看,他們家的姑娘小爺里頭,還有比茴香更聰明的嗎?”
白氏面上頓時綻出傲意來:“不是我自夸。連大門頭甄府的姑娘小爺在內,就沒有一個有我們姑娘聰明的!大門頭甄府那個叫寶玉爺們都讓我們姑娘哄得團團轉,捏他如同捏面團兒似的。”
賈琮點頭:“甄寶玉必是個聰明的。”能當賈寶玉的鏡子,天資不會差到哪里去。他轉念一想,甄得仁搶在被滅門前半年送走了兒孫當中最聰明的茴香想必不是偶然的,大約是那老頭得了什么風聲;而白氏親生女兒病故只怕也不是湊巧,說不得就是甄得仁定計后要借用那小姑娘的身份把她弄死了。只不知她二人送去甄家、甄應嘉和甄家老太君知不知道。他又問,“到了大門頭甄家,他們不曾將你配人么?你那會子年輕,大門頭甄府上沒老婆的男人想必也不少,誰家會巴巴兒放過一個能生孩子的女奴?”
白氏又搖頭:“不曾。”乃思忖道,“倒也古怪,與我一般大的女人委實都配了男人。”
“當年你們離開甄家又是為了什么?你帶著小主子謹小慎微的活命,總不會憑白無故惹事、讓主家賣了。”
白氏微微垂頭:“是……我們姑娘……不留神露了聰明,幫來大門頭甄府玩兒的兩位別家姑娘解了困。她還以為能得賞賜……”
賈琮道:“顯見大門頭甄府是知道你們身份的。不然,一個七八來歲、模樣平平的機靈小丫鬟,非但要得賞賜,還得提到老太太身邊調理去,將來能當大用。”比如什么鴛鴦啊襲人啊。
白氏怔了怔,咬牙道:“他們知道么?竟半分不曾照看我們姑娘,大冷天兒也不曾給我們一塊炭!好歹我們老爺與他們老爺是一家子兄弟!”
“也說不定是為了不讓你們惹人的眼,做戲得做全套。”賈琮思忖片刻問道,“你們到了甄應嘉府上之后,他們家有沒有派人跟你們噓寒問暖、打聽什么?”
白氏搖頭:“與尋常仆婦一般無二。”
賈琮捏了捏下巴。甄應嘉肯定知道茴香的來歷。甄得仁沒藏孫子藏了個孫女,說不定在這個孫女身上放了什么線索。只是此事不曾告訴甄應嘉,不然甄應嘉也未必敢收留。乃又問:“甄得仁大人家住在什么地方?那府上遇難是在哪一日?”
白氏微微發顫,道:“我們老爺住在金陵城清涼門左近的竹枝巷。出事,本是二十三年前,二月初九那日晚上。”
賈琮點點頭:“我使人去查查。”遂安慰了她幾句,起身出去了。
到外頭喊吳小溪一道走,告訴她白氏所言。吳小溪想了會子,道:“甄得仁為何藏了個孫女、不藏孫子?”
賈琮道:“兩回事。這個孫女是因為天資不俗送到甄應嘉府上,且甄應嘉肯定不知道真正緣故、只當族兄想留個根兒。可見甄應嘉也知道甄得仁保不齊有滅門之禍。甄得仁只敢送孫女而不送孫子,可知他清楚甄應嘉的膽識為人,不敢送男丁過去恐怕被他族弟翻手賣了。畢竟他們覺得女孩子不值錢,甄得仁遇上此險的根子還是甄應嘉向先帝舉薦了他、說起來甄應嘉是對不起甄得仁的。就是不知道這個茴香的來歷甄應嘉會不會稟告過先帝。”
“不會。”吳小溪道,“不然何至于一發覺小女孩機靈過人就找個借口賣了?私藏皇帝想殺的人,甄家心虛呢。”
賈琮“嗯”了一聲:“甄得仁如果還想藏孫子,可能另外想了法子。那孫子最大的可能就是他哪個兒子的外室子,只負責傳遞他們家的y染色體,并不管其余的。茴香別有用處,一個高智商的四歲小女孩已經可以藏住不少秘密了。”賈琮喜得打了個響指,“走走,再回去跟茴香聊聊天,看看甄老狐貍留了什么線索。”
吳小溪橫了他一眼:“我去寫信。”
“什么信?”
“讓五老爺問問柳家的人,二十三年前二月初九那天晚上,他們可有人在金陵城清涼門左近的竹枝巷甄得仁家出了什么任務、為什么去要那么多人、經過如何結果如何。”
賈琮含笑向她拱拱手,舒了口氣:“五叔簡直是百寶囊!”
他遂去找茴香。茴香這會子已緩過來了,坐在屋外廊下發愣。賈琮徑直拎了把椅子往對面一坐,看了看她:“氣色已好多了。想明白了?”茴香站起來行了個禮。賈琮道,“我方才見過令堂大人了,你們甄家的事也知道了些。”茴香一驚。賈琮斜睨著她道,“你這樣高智商的主兒,四歲才離家,還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我不信。送你離家之前,甄得仁老爺子想必告訴過你些話。”
茴香搖頭:“我不記得了。”
賈琮道:“我不信你不記得了。”
茴香苦笑道:“那時候我極小,賈先生難得記得三四歲的事?”
“記得啊!記得清清楚楚的。”賈琮微笑道,“我在尋常人里頭算聰明的,而茴香姑娘你只怕比我還聰明些。”如果我沒開外掛的話,肯定沒你智商高。“我都記得三歲的事,你豈能不記得四歲的事?何況那些事還是你祖父特特叮囑你的。不然,你堂堂一個大小姐,忽然變成了叔祖父家的下人,豈能不在甄應嘉府上大鬧?”
茴香抬目看了看賈琮,見他一副“你蒙不了小爺”的架勢,扮傻的話半日說不出來。良久才道:“祖父叮囑我,倘若那府里待我好,到了我十二歲的時候就告訴甄家老太君,先帝駕崩后不論新君是誰,頭一個要死的就是甄家。若待我不好,讓我設法在十七歲之前脫離他們家。”
賈琮贊道:“老爺子好眼力價兒!”又道,“神佛難救求死之人,他們倒是早早將你送走了。再說你一個小孩子的話甄家那幫蠢貨是不會聽的,人家也沒把你當親戚。”
茴香淡然道:“我祖父也沒說準。他們家只敗落了,并未死人。”
賈琮翻了個白眼兒:“那是因為天下分封了,不然委實哪個新君即位他們都得瓜完。這么看你祖父并未怨甄應嘉向天子舉薦了他、把他推入火坑去。老頭兒是個善良的人。”茴香微微闔了闔眼,臉色安定了些。賈琮又轉回話題來,“但他肯定不止跟你說了這個。不然,他藏一個不能傳宗接代的孫女去甄應嘉府上做什么?弄個孫子扮裝成孫女送去多好,橫豎那么小的孩子雌雄莫辨,難道甄應嘉還會驗明正身不成?”言罷忍不住又瞧了瞧這女子——嗯,絕對是女的。
茴香眉頭動了動:“倘若我祖父認得賈先生,活下來的想必就不是我了。”
賈琮道:“這種主意也不是我最先想到的。家逢大難之時,為了留下根子以男孫扮作女童的人家多了去了,我不信你祖父沒聽說過。偏你祖父沒使這一招,而是寧可送出身為孫女的你。要說沒緣故,你自己信么?”
茴香讓他噎得半日說不出話來。她再聰明,只在后宅活了二十幾年,聽過的見過的事太少。看賈琮說的氣定神閑,還真以為被抄家滅門的人家許多都使過男孫扮女童的招數,費了許久力氣想不出一個借口替祖父解釋為何挑了自己送出去。良久,苦笑道:“賈先生何必非要知道。”
賈琮等的就是這句話!乃長嘆一聲,緩緩的道:“我才已經跟你母親說過了,再跟你說一回。我疑心,我們甄賈兩家被同一件事拴上了,且麻煩還不小。”茴香大驚。方才賈琮哄白氏的時候,見白氏誤以為自己是追查她們母女二人到此的,遂想著不如將錯就錯。他先苦笑了一下,“我很小的時候就聽高人說過,甄賈兩家互為光影。當時還以為‘甄家’指的是欽差金陵省體仁院總裁甄應嘉的那個甄家,畢竟我們兩家是老親,交往甚密。十幾年來查了他們家無數次,早都爛透了!跟我們家沒法子比,還嫌棄他們這樣的人家怎么能跟我們家互為光影?那老曹是不是哄我的?原來金陵還另有一個甄家。”又正色道,“如今有一群不明來歷的人,與燕王下頭一個細作頭目不知有什么瓜葛,前些日子趁我去秦國辦事綁架了我。雖后來平安脫險,事兒顯見沒完。那些人除了在找我們家丟失多年的一件東西,還在找一個拳頭大的老樟木盒子。”
茴香眼神動了動,道:“也未必那盒子就與我們家有干息。”賈琮沖著她皮笑肉不笑了一下。茴香搖了搖頭,嘆道,“罷了,在賈先生跟前裝模做樣怕是不成的。”
賈琮道:“我跟令堂大人說了好幾次,咱們兩家眼下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背后的敵人來勢洶洶不知是誰,不合作難有出路,聯手大家都好。我們家的東西早就丟了,人家不還是沒放過我們?”
茴香想了想,懇切道:“我祖父委實不曾告訴我什么老樟木盒子。”
賈琮偏著腦袋看了她半日,看得茴香渾身不自在。終吐了口氣站起來道:“今兒這事來得突然,你一時半刻下不了決心也尋常。無礙,靜下心來想幾日,相信以你的智商能想得通的。”
茴香趕忙站起來行了個萬福。賈琮轉身就走,口里道:“你父母已安頓好了,你是要單獨住在這兒還是跟他們一起住?”
茴香忙說:“我同母親住便好,何苦來又多占個屋子。”
賈琮不回頭,一壁走一壁聳肩道:“行。”
茴香本是空手跟著戴夫人過來的,什么都沒帶,這兩日換洗的衣裳都是臨時去外頭買的。今兒她全家過來了,反倒替她收拾了行李。她遂搬到她父母的院子去了。到了晚上,茴香撒嬌兒要同母親睡,拉了白氏去她屋里。前前后后窗戶門都細查過一遍沒有人,娘兒倆安心關門閉戶,坐在床沿說話兒。
白氏先說了今日的經過。戴憲將他們全家送人之事極突然,乃是戴憲身邊一個要緊的仆人傳令進來的。因為茴香平素住在戴夫人院子里,隨身物什也在那院子里,白氏便去替女兒收拾東西,讓戴夫人身邊一個大丫鬟看見了,問她;她遂說:“老爺將我們一家子送給了朋友,命我們收拾東西呢。”那丫鬟大驚,跑著去回給戴夫人。戴夫人壓根兒不知道,顧不得身份親來茴香屋里問話。聽說是老爺給的人,直命她“不許走”,急忙忙跑出去找戴憲。戴憲因為兒子給自己戴了綠帽子已經多日不曾回家了,戴夫人也不知去哪里找才好。還沒等到戴夫人回來,外頭有人來催他們快些。戴夫人的丫鬟婆子也不敢攔著白氏,只得眼睜睜看她收拾了兩個包袱走了。直至葉瘸子白氏這一家人上了馬車,戴夫人都還沒回府。
白氏撫著胸口道:“我可急的了不得。太太最看重你不過,必舍不得你走的。好在她一直沒回來,想必是讓老爺攔住了。”
茴香冷笑道:“攔住?太太有沒有找到老爺都兩說。那賈先生說的是,老爺當真不曾把太太放在眼里。”又問道,“今兒……賈先生同媽媽說了什么?”
白氏頓時白了臉,道:“我的姑娘!這禍事也不知能不能躲的過去。”乃將賈琮來尋她說的那些話一五一十說了一遍。
茴香嚇得一顫:“媽媽覺得,這位賈先生是從金陵找來的?”
白氏道:“不然他平白無故要了你來做什么?”抬目打量了她幾眼,“你是年歲、模樣兒都不像是他瞧上你了。”
茴香道:“他不過是看我聰明,想收我去他手下做事罷了。”
白氏道:“他說我們兩家栓到一處了。若是扯謊怎么會扯到這上頭?那些事憑空想豈能想得出來?”
茴香既聰明,難免多想。她便想起自己來這紅骨記的源頭便是這位賈先生和吳掌柜同戴憲會面、引得戴憲對春娘子起了疑心。他又說“甄賈兩家互為光影”,又說查了甄應嘉府上無數次。委實有可能是從大門頭甄家查過來的。莫非前頭戴大人抓奸那事兒不過是他為了悄無聲息把自己拐過來使的障眼法?
白氏著急,在旁嗐聲道:“也不知當年老爺究竟惹下了什么禍根子,逃不脫似的。”
茴香不由得接口道:“祖父只讓我牢牢記住三十六個數字,我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茴香與白氏母女二人終歸是尋常人家的內宅仆婦,不知道世上有無數種法子可以偷聽人家說話。賈琮這會子正在她們隔壁的暗房里拍大腿:“我去!密碼!”